按约定,夜游从零点开始。
夜游开始的地点离他的住地不算近,需打车过去,大约十二分钟的车程。那是一个连接着步行街的小广场,著名的卡夫卡书店就在广场的边上。
他提前五分钟到达,却看见广场上空无一人。会不会是一个恶作剧?他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在离卡夫卡书店不远的地方蹲下来,点了一支烟,决定等到零点再看看是否真有夜游的人到来。广场周围的店铺均已打烊,只有几盏路灯照着,显出几丝诡异。距离零点还有两分钟,突然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他抬头一看,是三个清洁工在广场上清扫垃圾。接着,一只野狗从广场上跑过,一只拉布拉多犬。他再次看了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距离零点还有一分钟。但广场上除了三个清洁工,依然空无一人。距离零点还有三十秒。他扔掉烟头,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广场,由远及近,是一个中年男人,戴一副近视眼镜。眼镜男走到广场边的一盏路灯下站定,开始做一些弯腰、扩胸、踢腿的动作。他也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扩胸的动作,然后朝眼镜男走过去。就在他走向眼镜男的时候,广场上的人影突然多了起来,多到让他吃惊的程度,就好像鬼魂一样约好了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他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刚好零点。此时,他已置身于略显拥挤的人群中,已没必要去靠近眼镜男了。那个可能是恶作剧的猜测纯属自己多疑,CC425没有骗他,夜游活动是真的。人群开始移动出广场,他跟随着移动的人群,朝西边一环路的方向走去。
同行的都是陌生人,只走路,不说话,哪怕身体挨得很近,也没有任何交谈的迹象。保持陌生与沉默,难道是夜游的潜在规则?
他又看见了那个眼镜男,在他右侧五步远的地方,眼镜的镜片不时反射着路灯或汽车驶过时的灯光,在镜片上形成一种闪烁的光点。右侧三步远紧挨着中年眼镜男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身材瘦削,但却有着一副高耸向前的丰满的胸脯。走路的姿态也有点滑稽,接近T台上那种时装表演的猫步。他猜她可能是某个文艺团体的演员。他看她的时候,她刚好也偏过头来,看见了他在看她。虽说是面无表情,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她那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上有一种这个年龄的女人掩饰不住的忧伤。他迅速挪开自己的目光,假装自己一直是直视着前方在走路的。
零点以后的街道突然有一种梦幻的感觉,虽说还有汽车驶过,但车流量相对于零点以前已经大为减少,路面陡然开阔。此时街上的行人也十分稀少,夜游的人走在两边的人行道上,与其他零星的行人混在一起,如果不是知情者,是察觉不到这些人是被组织起来夜游的。即便是进入更偏僻的区域,街道上除了夜游的人,几乎没有其他行人,但在不知情者的眼里,还是看不出他们就是一些刻意而为的、专门的夜游人。就好像他们本来就是因为有实际需要而在这个时候行走在这个地方的普通人一样。
人群在一环路上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在高升桥路口左拐,朝二环路方向走去。这一带曾经是他熟悉的,但现在不熟悉了,不仅是因为晚上,暗淡的灯光让街景变了模样,最主要的是他很久没到这一带来了,发现曾经熟悉的那些房屋基本上都不在了,新的楼房耸立起来,天际线上升,街道被拓宽,除了街名,已经不是原来的街道。他很想跟旁边的人分享一下他此时此刻的感受。这些年深居简出,很少有什么感受了。但是行走在他旁边的人,都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不仅眼睛直视着前方,还将随身听的耳机塞进耳朵里,从听觉上拒绝这个现实的世界。他猜不出他的职业,但他估计,这个年轻的眼镜男最多二十二三岁,大学刚毕业,也许还没谈过恋爱,不然他何必深更半夜跑来夜游呢?他已经观察到,夜游的人,以像他这样的中年人居多,其中男性又多过女性。当然,也有年轻的女孩夹杂在夜游的人群中,就在前面五步远的地方,他虽然只看见她的背影,但从她的身段,尤其是腰与臀部之间所呈现出来的曲线,他断定,这女孩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他也看见了头发花白甚至纯白的老头和老太,但他们的步态一点不显老,挺直了腰板,昂扬着头颅,感觉比中年人乃至年轻人还充满了信心。只是带着这样的信心夜游,在他看来,确实有些奇怪。
在一座巨大的立交桥下,夜游的人进入了二环路。路面变得更加空旷。行道树在路灯的映照下像被放大的人影,与夜游的人混在一起,形成某种象征性的关联。他突然有些犹疑,不知道这样走下去要走到何时何地。他想停下来抽支烟,但马上就打消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决定加快步伐,以免陷入更深的胡思乱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