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在化疗前总会问病人家属,你是想给病人用进口药呢,还是国产药?或者问,你是想给他用好一点的药呢,还是常规的?遇到看上去理解能力比较差的家属,有的医生就会用最直接的方法问,你是想给他用贵的药呢,还是便宜的?事关家人的生死大事,如果从常规的道德感来衡量,答案早已在问题问出口的时候就已经被设置好了。但是绝大多数家属有更现实的考虑:如果把全部积蓄都花在一个将死的人身上,活着的人保障何在,将来就不用继续活下去了吗?这种逻辑是何玥无法理解的。
她粗略估算过,八个疗程,用最好的药,李昊的存款恰好足够,那么有什么理由要选差一两个价位等级的药呢?可是过日子千头万绪,各项开支渐渐超出预算。李昊的伙食费用不能减,如果有价格合适的虫草、紧俏的白蛋白针剂,欢天喜地立刻囤下来。这么一来,何玥就暂时把按揭给搁下了,本来想是拖几个月马上就给补上。满以为水电煤不缴会停电停水,房贷交迟了,别人总不见得把他们从家里赶出去。结果却恰好惹到了最不好惹的银行。以前徐曼宁关上门总是数落何玥,说她是“聪明面孔笨肚肠”,用力,却全然用不到点子上。何玥沮丧地发现,现在看来,这句话实在是鞭辟入里。
李昊宽慰何玥,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放着娇生惯养的日子不过,非要嫁给一个得了癌症半死不活的人,每天像个保姆似的从早忙到晚,说你“聪明面孔笨肚肠”有什么不对呢,小朋友?这是李昊从手术室出来以后第一次叫何玥“小朋友”。何玥此刻觉得自己像是被打回原形,她抓起手机就要给母亲打电话求救。她深信母亲总会帮她,尽管话说得难听些,脸面上难堪些。像是前两次虽说看上去是不欢而散,她要回李昊这里,母亲还是容她回来了,她需要工资卡,母亲也还是给她了。
李昊说,我不准你找你父母帮忙,这样我成了什么,你养的一个宠物吗?再说按揭全款是多大的一笔数字,谁家能一下子筹到?如果不按这个条件办,就得进入诉讼程序,现在我们都没精力来处理这么复杂的事情。李昊劝何玥说,这房子恐怕是真的保不住了,不如就把它交还给开发商,让他们帮忙和银行打交道,顺便做一个赎楼转按揭,卖掉房子,我们还能多收回一部分房款。
何玥没怎么听懂,这些术语对她来说太深奥了。听李昊这么说,她至少是放下心来,连失去新婚爱巢的懊恼都显得微不足道。眼下最大的麻烦是搬家,搬去哪里?对于两个已经筋疲力尽的人来说,最好能省却找房子的麻烦过程,尽快搬进一个稳定的住处。于是何玥想起了他们家在莘庄的那套房子,一室一厅,邻近地铁,装修好了以后就空关着。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房子的产权理论上是属于何玥的。何玥出演电视剧曾经得过一笔片酬。徐曼宁当时正好有个朋友做房产,就用这笔钱打折买了一个小套。虽说建于1990年代,楼旧了,房型也过时了,经过上海房地产市场这二十年涨了又涨,这套房子如今也成了一笔市值可观的财富了。徐曼宁一直说,这是她替玥玥做的投资。当年付款时这套房产证上登记的是徐曼宁的名字,后来何玥领了身份证,徐曼宁说要改回女儿的名字。她嘴边时常挂着“玥玥的房子”,这就让何玥羞愧得不知所措。人都是父母养大的,哪还能计较一套房子。母慈女孝,产权的交割手续就此悬在那里,房子也闲置着,好像谁提起出租或者买卖,就是动了自己不该动的东西。
现在何玥提出想要住进这套房子,徐曼宁知道,这是女儿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反对的请求。就女儿的性格来看,这也是她万不得已的恳求。可是女儿越是万不得已,她越是觉得这房子不能交给她。听女儿电话里说,李昊买的那套房子出了一点小麻烦,必须先卖掉。徐曼宁想,还能有什么麻烦呢?癌症的医药费是个无底洞,卖掉婚房只是个开头。
至于莘庄的这套房子,看起来是闲置了二十年,其实徐曼宁一直小心谨慎地保管着。简单装修后,很多中介公司来谈过出租,她不同意。她觉得别人一旦住进来了,如果弄脏弄坏里面的装修,如果不肯交租,最要命的是如果赖着不肯搬走,那么房子究竟是谁的就说不清楚了。至于这房子是为谁保管呢,现在她也说不清楚了。她担心,若是何玥带着李昊住进去,李昊再也没钱买新房子搬走,十年二十年一直占着这处房子怎么办?当然李昊得了癌症,也许压根活不了多久。然而若是他死在这个房子里,这房子谁还敢住?留下一座凶宅倒还算中上的结局,若是开了这个口子,让他们住进来,将来何玥再提出卖掉这套房子给李昊治病,她究竟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家里的事情一直是徐曼宁说了算,今天她破例征求何处长的意见。她说,如果我们同意让玥玥和李昊一起搬进那套房子,就等于认可了他们的夫妻关系,这样玥玥还可能脱身吗?我看这把钥匙是说什么也不能交给玥玥的。她说完以后,还额外在后面补了一句,老头子,你说呢?
何处长明白,每当太太这样问他,多半是做出决策又不愿意落下话柄,就拿他来做垫背,以后说起来就是他的主意。与徐曼宁多年的家庭生活让何处长养成了一个习惯,如果他们只是略有分歧,他立刻就会表明态度。如果他们的意见彻底相左,他反而默不作声。今天徐曼宁没等到他的回答,只看见他眨巴着眼睛一脸为难的表情。徐曼宁当然明白,这是何处长在表示,这个决定实在于情于理不合。可是她不能被他一声不吭地就批评了,她逼他讲出来,她看他敢不敢在她面前讲出来!
被逼得躲不过了,何处长终于开了口。说是开口,其实就像是嘴里含着一颗橄榄,咕哝着对太太说话,就这么吐出了此前一直瞒着徐曼宁的事情:玥玥和李昊的夫妻关系理论上已经不需要你认可了,他们已经登记了,那个病人,已经是我们户籍上的女婿了。女儿的房子不给女婿住,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徐曼宁只觉得一串金属的鸣叫从耳鼓钻到脑门,来不及声讨何处长隐瞒不报的大罪,就先脱口而出,还好,那套房子是我的名字!
她教育丈夫说,他们登记了,何玥的房子在法律上就成了共同财产。这孩子太小,哪里懂得生活是怎么回事。我们得替她保管好她的财产,不要等以后她一个人了,身上分文没有。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她好,就算是暂时做恶人,也是为她将来过得好在作牺牲。
徐曼宁想,说自己胆小也好,现实也好,她这辈子就是这样了。1990年代中期,她已经是报社的编辑部主任,并且是副主编内定人选,如果不是忽然空降了一个少壮派的副主编。那时候有南方的报社来游说她,外资的时尚杂志高薪聘请她,她为了这个事业编制一直隐忍不动。后来职位竞聘,少壮派为了立威对前辈下手,她被一撸到底,变成了主任编辑,越来越多年轻人对她指手画脚。她禁止自己去幻想,如果当初下海,如今也许已经成了什么报业集团的高管,或者成天穿着香奈儿套装穿梭于欧洲的奢侈品发布会云云。当年去广阔农村,大炼钢铁,寒冬筑坝,徒步一千多公里到北京见领袖,她曾经比谁都相信奇迹,不是吗?二十六岁病退回上海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做一个最实惠的人。
可是如果有人笑话她毫无追求,她是不答应的。她至少还有玥玥。就像一盏吃火锅用剩的酒精炉,她那份紫色的燃料提早燃烧殆尽,她自觉生活味同嚼蜡,安全,却毫无心动可言。直到有了何玥,端详襁褓中的生命,她深知一个秘密,这个孩子是簇新的,她的紫色燃料还未启封。她想像,她筹划,这个女孩该有怎样的人生?她把她当作自己冒险的替身,去实现她不敢尝试的人生。她因此对自己的平庸和衰老减少了怨恨。她希望她成为影视明星、钢琴天才。她指引她填写的高考第一志愿远远高于女儿的模拟考成绩。目睹女儿一次次失败,她埋怨,她失望,可是还好,其实并没有太难过。奇迹本来就不存在,这是她早在何玥出生前就看清的人生。但是何玥现在的尝试却是她不能容忍的。她的替身怎么能挣脱控制,不再顾念她的好恶?她忽然有了她自己的喜好,她自己的意志,现在她还要回来索要属于她自己的财产。
徐曼宁蓦然想起,何玥还有一笔存款在她这儿,就是她每个月替何玥从工资卡里取出来,存在理财产品里的。幸好何玥还有一张闲置的驾照也在她这儿,是毕业前为了增加应聘竞争力考的。于是徐曼宁关照丈夫,拿玥玥的驾照去银行,把这笔钱转成我们的名字吧。不然他们将来万一要办离婚,分财产什么的,不安全。看见何处长窝在沙发上不动,她又催他,你待会出门买菜就顺路办一办。我这几天不大舒服,就不出门了。
何玥收到的回复电话自然也不是徐曼宁亲自打来的。父亲在电话里说,玥玥,你妈妈说,这房子她永远都为你留着,你要是一个人回来住,随时随地,可是她绝对不会允许第二个人住进来。代表母亲发过言后,他劝何玥,你就回来吧,你只要跟他分手,我们将来口眼一闭,不要说莘庄的房子,就是建国路的房子,那也不都是你的?你妈妈啊?她不想跟你说话,还在生气呢。这一分钟,何玥说不清楚心里是惊愕,还是愤怒。爱是糖果,一个甜味的把戏,把玩在发糖人的手中。她完全不能相信父亲和母亲会这么狠心,在这种时候把她拒之门外。
客厅里的空地上堆着大小三个行李箱和两个装书的纸盒,是前一天给母亲打完电话之后就整理出来,准备搬家用的。何玥曾经得意洋洋地向李昊宣布,她还有个秘密据点,非常适合二人世界,找房子的精力可以暂时省下来。傍晚时分,李昊看见何玥接了个电话,拿着手机到走廊里去听的。回到房间里,她闷声不响地张罗吃饭,洗过碗,然后打开纸盒,把书又一本本放回书架上。这么一来,李昊已经隐约猜出一二。他把她叫到床前,说找房子是件大事,所以他不放心让她这个“小朋友”去办。这两周他先托房产公司的朋友跟银行交涉,把卖房子的手续办妥。等做完下一次化疗,他会再一手把他们的新居安排妥帖。就算他卧病在床,有电脑和手机,他一样可以运筹帷幄,分分秒秒决胜于千里之外。这番话没能把何玥逗笑,她把脑袋埋进李昊的怀里,到底还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说,爸妈都已经不要我了,现在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其实手术以后小半年,何玥的父母始终没有上门探望,说是打电话来,也一直是由何玥转达,这种情况下李昊已经不可能说服自己不起疑。可是真到了挑明的时候,他脸上绷住了,心里却悒悒不乐到了极点。与何玥开始恋爱后,三年多的时间,他最少每个月都会有一个周末,提着大小礼盒,陪着何玥一起回家,弄得怡景苑的邻里都已经认识他了。他们打趣说,这个毛脚女婿讨好丈人和丈母娘还真是勤快。连何玥都试探过他,问他这么做会不会太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喜欢这种拜访。他就像每月一次来拜谒他的庙宇,他的神殿,这是他半生向往而始终没有见识过的幸福家庭,一个几乎完美的三口之家。母亲知书达理有主见,并且热爱烹饪。父亲和善谦恭,在家庭生活中充分展示出了敬重女士的绅士风度。他们都像是行星围绕着何玥在转动,热菜第一筷子总是夹到她的碗里,饭桌上的话题也百分百围绕着她,虽然因此对他这个男朋友里里外外审查颇严,他也丝毫不以为忤。
如今,他的庙宇崩塌,此前所有美好的幻象归于幻象,蜜糖归于尘埃。他心说,如果这样一个家庭的父母对儿女也不过如此,他那个总嫌他多余的老爸也不能算太混账。念及搬家最好另有家人来帮手,卖房的过渡时期也许金钱周转上还会出现断点,他决定干脆给父亲打个电话,把病情告诉他。手机关机,家里没人接。第二天早上打到他公司,秘书说,董事长出差去了,需要我转给总经理吗?表明身份后,秘书告诉他,董事长蜜月旅行去了,前天刚走,要去两个月。董事长说他这个年龄结婚,比大多数新郎岁数多了一倍,所以蜜月也要过双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