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长问徐曼宁,女婿手术做完了,我们要去探望一下吗?徐曼宁瞪了他一眼说,我们有女婿吗?何处长便赶紧埋头继续看他的报纸。
李昊被推回病房的时候,全身插着管子,面色灰沉,毫无意识。只有从监控的心电图可以看出他还活着。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慢慢摆脱管子,开始自己排泄和进食。护士交给何玥一个搪瓷扁马桶,意为让何玥帮病人在床上解决两便问题。李昊的表情顿时就凌乱了,几乎是仓惶地挣扎下床,不顾是否会挣裂伤口,自己提着吊瓶蹒跚往厕所去。到了厕所门口,脸都红了,回头对何玥说,你别这么跟着我呀,回到床那边等着去。关上门,又特地再打开一回说,你别在门口听着啊,唉。
擦身、洗头、喂半流质,何玥没有经验,本来就做得笨手笨脚。李昊觉得尴尬,又是一味挣扎,经常不是弄洒了水盆,就是把粥汤泼出来。护士看不过去了,换床单的时候有意无意地问,你们家就没有大人过来帮个手吗?何玥心里咯噔一下。正是周日的早晨,她收拾起饭盆去走廊洗碗,回来的时候郑重其事地告诉李昊,母亲刚才正好打电话来,说是父亲小恙,她照料着不便出门,但是她特意为女婿做了一些好吃的,让何玥这就回家去取。何玥知道自己每次说谎的时候都会尖起嗓子,这番话更说得颠三倒四。
何玥再次踏进父母家的客厅,徐曼宁正在开放式厨房那头削芥蓝。这是一道冰镇芥蓝,她背着身,没有回头,专心地把芥蓝切成完美齐整的一小片一小片,然后用抹布把所有形状不规则的边角料一起扫进垃圾桶,从冰箱里取出冰格,开水一烫,冰块叮叮咚咚落进盘子里,用保鲜膜勒紧,芥蓝铺在冰砌的盘子上冒起了缕缕白烟。午餐的待遇就这么高,自然是因为女儿打电话说要回来吃饭。
徐曼宁想得很清楚,脸色是要做给女儿看的,饭也是必须要给女儿吃好的。何玥这些天陪着李昊住在医院里,吃饭无非是外面买,这么凑合着伤身体。说来说去女儿终究是自己的,她的心向着旁人也不过是暂时的。冰镇芥蓝边上是黑椒牛仔骨、虾仁什锦鱼豆腐,正热气腾腾。徐曼宁偷偷瞥了一眼女儿,还好,倒是没怎么瘦,只是有点神情恍惚的,坐在饭桌边上,手边连双筷子都没有。徐曼宁数落何处长,你就知道自己吃,也不知道帮忙拿副筷子!何处长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筷子,又看了看何玥,这才明白过来。何玥却已经站起来,绕着何曼宁,一路跟到厨房那头,看着母亲把炖汤的火拧灭了,她小声问,妈,我带一点汤走可以吗?
冬瓜排骨汤,不像是专门为病人炖的汤,可是好在不是咖喱牛肉汤,不然离题更远。徐曼宁说,你自己喝,我就给你带。这话基本上就是默许了。何玥的脸颊上迸出了笑意,她继续磨着徐曼宁,说是还想喝粥,爱心牌皮蛋瘦肉粥打包。徐曼宁早就看清楚女儿那一点小心思,她趁机拐着弯埋怨女儿,就是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时间在家里等粥熬好。
何玥捉着一双筷子在饭桌前重新坐下来,夹了块牛仔骨在碗里,心里想着还有一个最尴尬的要求没有开口。她要向徐曼宁拿回她的工资卡。这张工资卡从领到的那天起,她就交给母亲保管,至今已经五年多。恒仁地产的工资和奖金是分开的,工资这部分直接打到卡里,奖金可以往卡里打,也可以领现金,如果能凑齐发票去财务那儿领,就能免掉个调税。何玥对奢侈品从来没什么兴趣,这点奖金的零钱足够花销。何玥当初的说法是,父母把自己养这么大,她总算工作了,多少要为家里做一点贡献。徐曼宁的说法则是,爸妈养大是丝毫不求回报的,既然你工作忙,没工夫理财,我会每个月帮你把钱从卡里取出来,用你的名字存好,这些钱将来永远都是你的。
李昊从手术室出来后,何玥抽空回过两次他们的新家,把所有对账单都仔细查看了一遍。以往李昊什么事情都不让她操心,城市青年公寓这套两室一厅的全装修房首期是李昊付的,家电家具也是李昊安排一件件送来的。她只需要看款式,看颜色,说喜欢或不喜欢。如今她成了大管家,李昊的银行卡和存款都在她这儿,医院加付押金的通知也是送到她的手里。她回家一看才发现,水电煤和按揭都需要按时去银行缴款,李昊每个月卡里的固定收入却陡然少了四分之三。高管患病没法开除是一回事,奖金是否还按高管的级别发就是另一回事了。何玥这才觉得自己的工资卡是必须要从母亲那里拿回来了。
何玥刚说出“工资卡”这三个字,徐曼宁登时就变了脸色,她握着汤勺站在桌边足足看了何玥半分钟,一言不发,然后她忽然夸张地点头说,好好好,你现在翅膀硬了,你要跟你爸妈算账分家是不是?你放心,我不会拦着你的,你等着!她转身往书房里去,拖鞋踏得地板铿锵作响,随之是一阵手脚粗重的翻箱倒柜声,过了一会儿她气呼呼地走回来,把那张柠檬黄的招商银行卡使劲拍在桌上。
徐曼宁胸口起伏地在饭桌边坐了足足一刻钟,何处长才敢劝她。何处长说,是你自己说,让女儿回来好好吃一顿饭,现在饭一口没吃,人已经让你吓跑了。徐曼宁瞟了瞟何玥刚才的座位,一块牛仔骨夹到小碗里都还没咬上一口。她有点心疼,却又狠狠地说,是她自己没良心!何处长说,她怎么你了?她是要卖掉这间房子,还是抢走了你的棺材本?工资卡本来就是她的呀。徐曼宁转念想想,自己这通火委实发得莫名其妙,可是心里还是憋屈,总觉得是被逼着交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更年期,更年期,更年期!何玥在心里数落了母亲一百遍。她饿着肚子坐上地铁,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像个残废。她不会做饭,不懂得管钱。连这张领了五年工资的银行卡都是第一次亲自启用。最要命的是,眼下若是空着手回到医院,这个谎她该怎么向李昊圆?
手机上网找到了药膳菜谱的网站,在家乐福找齐所有的原料,大包小包提回城市青年公寓。冰鲜母鸡是整只的,香菇是干货,皮蛋看上去更像一坨坨泥球。从橱柜里翻找出一大堆厨具,多数还没有拆封。看着大理石台面上包着塑封膜的炒锅和开始渗血的母鸡,何玥开始发愣,菜谱上所有的文字在现实中变成一片空白。她骂自己,何玥啊何玥,你当初在手术室门口的诅咒发誓都是说说而已的吗?你的爱难道只是一箩筐撒娇的话和一个让护士笑掉大牙的花架子吗?她对自己说,母亲也不过是退休以后两年的厨龄,也不过是看着菜谱一道道地做。天色不等人。好在暗尽之前,她终于提着一粥一汤,赶回了医院。
李昊的胃切掉了三分之二,胃窦低分化腺癌,淋巴切除了二十六个,转移二十六分之三。这是一张凶险的判决书。何玥却觉得,他能活着从手术室出来,是上天垂怜恩赐给她的一条新生命。她渐渐掌握了护理病人的各种要诀。她给他喂粥,给他擦脸和手,亲吻他的额头。她用他只有二分之一的个头抱着他,安抚他,像照顾一个婴儿似的料理他的饮食起居。何玥心想,不知道别的恋人是否知晓,能令两个人变得至亲至密的,不是做爱,是护理。这种亲密让她心里洋溢着奇异的温度,一种超越了异性之爱的热烈,仿佛李昊是她新生的婴孩,一个骨肉相连的婴孩。因为苏菲的警告,何玥每天还坚持去位于淮海路的恒仁地产大厦上半天班,然后赶回虹桥熬汤做粥,再送去东安路的病房。她睡在医院陪夜,一早等医生查完房,问过病情,她再坐地铁赶往公司。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刚分娩的母亲,为了这个婴孩,可以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
大部分胃切除以后,李昊只能吃流质和半流质,一天分五六顿吃,不吃就饿,吃了又胀痛。晚上睡觉胃液返流到喉管,烧得嗓子疼,只能坐着睡。他对何玥说,等过一阵好全了,他要吃肘子、吃牛排、吃炸酱面、蛋炒饭、烤羊肉串。他饿得眼睛都绿了。
医生告诉他们,紧随着的将是化疗,一个筛选病人是否能真正存活的鬼门关。李昊和何玥却情绪高昂,因为李昊正在从手术的创伤中恢复,这给了所有人一种他正在好起来的错觉。他开始下床走动,自己洗头洗澡。他还回了一次公司,特意去感谢苏菲。他搂着老太太的肩膀说,廉颇尚能饭,再过一阵,打算一边做化疗,一边上半班。
出院以后立刻进入化疗的日程表,李昊计算了一下自己必须到医院报到的日子,发现想要回到公司上班暂时还是个奢望。他对何玥说,干脆这段日子由他主内,负责在家做饭。这样何玥恢复全天上班以后,也可以不用两头忙。几天后,有一次何玥早下班,看见地三鲜在不粘锅里还未装盘,油烟缭绕,李昊趴在水槽上,吐得惊天动地。这是化疗的副作用。看见何玥回来,李昊自嘲地说,你看我是不是越来越像女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怀孕了呢。李昊觉得自己的处境近来有些荒诞,不知从哪天起,他不再把何玥称作“小朋友”,他倒是觉得在她面前,自己开始越来越像个小朋友。一个从小就像是被风吹大的男人,到了这把年纪,反而像个废物似的依赖一个年轻女孩的照顾。他觉得尊严受伤,总是自己跟自己生气,偶尔也难免一不小心迁怒于何玥,事后总是一百个道歉。
第二个疗程后,李昊的头发几乎掉完了,干脆推了光头。何玥给他买了黑灰蓝三顶厚薄不一的线帽。出门时路人异样的眼神成了他最大的烦恼。很快,躯体上的痛苦再次转移了他的全副注意力。他手臂的静脉肿胀了,上臂比腿还粗,血管像紫红色的水蛭盘绕在上面。不得已,取出手臂上的留置管,在后颈上插了个新的。他嘴唇干裂,嘴里的溃疡连着溃疡。这使他进食变得痛苦,说话也难。何玥拿药给他敷,用盐水漱口,什么都没用。有一天,何玥看见他在洗手,水哗哗流着,他好像不认识一样看着自己的两只手。他说,我怎么好像戴了手套一样,我的手指为什么没知觉了?不要说是拿着锅铲炒菜,如今他翻书的时候都时常捏不住纸页,摸半天才翻过一张。他深呼吸,克制那一刻的烦躁和沮丧。
八个疗程,每三周一疗程,住院五天。何玥不敢多请假,调休一天,请假两天,还有两天只能下班后赶过去。每天早起三小时去菜场。鳝鱼、甲鱼、猪肝、老鸭、牛骨髓轮流煲汤,为了升高白血球和提高血色素。新鲜水果、蔬菜轮换榨汁。干贝末、肉碎、虾茸熬在粥里。李昊不断呕吐,吐了吃,吃了又吐。在病床上歇了半晌,斜靠着,他又指了指锅和碗。要是前一个月,何玥还会开玩笑地夸他一句,我们家李昊最乖了。现在她会有点胆怯地劝他,刚吐过,要不要缓一缓再吃?
李昊对呕吐这件事情非常害怕,不是怕呕吐的痛苦,而是他知道呕吐过后,他刚才吃下去的又等于没吃。人如果连汤水都无法保留在肚子里,这就意味着离死不远了。以往他也不是特别惜命的人,跳伞蹦极冲浪什么的,他从来就没怕过。如今他却发现他对生忽然有了极为执著的贪恋。他贪恋何玥将温暖的小手放在他的前额,测探他的体温。他贪恋偷看她忙前忙后,跟护士关照这些那些。他贪恋听着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房间里悠悠飘来食物的香气。原来被人照顾是这么美好的感觉。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退回到了母亲离开前的幼年时代,虽然遥远而模糊,他还是依稀记得自己曾得过一次腮腺炎,母亲寸步不离陪在床前。他发着高烧,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里却觉得,有人这么照顾着,生什么病都值得。
尽管每天都勉强吃了些粥和汤下去,白血球和血色素还在不断下跌。升白针也打了。化疗的医生说,如果再不行,就只能暂停化疗。何玥问,那癌细胞怎么办?医生摊开两只手。她看着李昊越来越虚弱,苍白得就像一根桅杆,站起来的时候摇摇欲坠。他先是瘦得脱形,然后又肿了,看上去就像套了一身肉色的塑胶套子。难受到了极点的时候,李昊嘶哑地向医生质疑,他说他怀疑化疗会在真正消灭癌细胞之前先杀死他。何玥听说有人曾在化疗时猝死,心脏停止,或者别的什么急性并发症。送李昊进手术室前关于死亡的噩梦折身回返,再一次触手可及。如果他在医院化疗,她在公司,她一定每时每刻紧握手机,隔几分钟就神经质地看一回。她害怕手机响,每次手机一有动静,她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唯恐那是向病人家属宣布噩耗的。
医院的电话果真来了。按下接听键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在发抖。电话里说,李昊的家属,你得马上来一下。她打车飞奔而去,冲进病房,看见李昊蜷缩着身子,用手护着后颈,躲在病床的角落里。护士向何玥投诉道,他今天说什么都不肯用药,也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已经僵持了大半天。听见何玥的声音,李昊茫然地抬起头,红肿的眼和鼻,结痂的嘴唇,他的嗓子哑得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吐不出来。他觉得身体可以承受的痛苦已经到了极限,就算再增加一个针尖的疼痛他都受不住了。他把头埋进何玥的衣襟里,拚命喘气,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哭,不停地抽噎着,最后他终于哭了出来,像个真正的孩子似的在母亲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夜噩梦,半睡半醒,清晨四点半,病房的护工照常开始拖地擦窗,何玥勉力从躺椅里起身。昏沉地坐进出租车,半晌,发现车子没动。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她,问,睡着了?去哪里?下意识地报了父母家建国路的地址,发现错了,慌忙改成虹桥城市青年公寓。行驶的时候觉得自己真的睡着了,一觉醒来,看见天色发白,满街已然是梧桐金黄,有人在秋凉的街上缩着脖子骑车。坐电梯上楼,五点,躺倒床上,把闹钟拨到七点,吃下安眠药。每天如此,虽然已经很困,上了床却有可能焦虑得完全睡不着,浪费了一天唯一两小时可以安稳睡觉的时间。听到闹钟大作时,以为是手机这次终于传来了医院的噩耗,在梦里大哭。去菜场的路上,看见落叶大团大团飘落下来,踩上去恍若踩在云间,显然安眠药的作用还没过去。锅烫了手,还是勺子?起泡了却没太多疼痛的感觉。最后很仔细地把厨房检查一遍,就怕昏沉着忘了关什么,回来时公寓已经烧成灰烬。八点三刻,车厢里脚踩着脚,从黄陂路淮海路口太平洋百货那一站出来,往公司赶,身体越来越滞重,直到打卡机一声尖响,忽然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上午项目会议,投影在白幕上的PPT文件,只定睛看一会儿,双眼就酸痛流泪。每次屏幕上翻页,就好像一阵飓风穿过她的太阳穴。会议桌在漂浮。有同事在发言,声音到了耳穴里,却变作尖厉的鸣叫。她在黑暗中呼唤,妈,妈。卧室的门被推开,母亲走进来把她深深揽在怀中。苏菲在叫她发言,反复地叫她的名字,何玥,何玥!会议室的光线再次照进她的瞳孔里,她撑着会议桌想要站起来,脚下一晃,反而跌倒在地。
苏菲亲自陪她去看了个急诊。医生说只是感冒和疲劳,没有大碍。挂了一袋抗生素,一瓶葡萄糖补液,苏菲又特地来接她,开着车直接送她回家休息。高架下来,已经看见黄金城道了,何玥才想起这天是李昊第五次化疗的最后一天,下午应该去接他出院的。等她扶着李昊从出租车下来,一步一挨地相携走进公寓大楼的门口,物业保安叫住他们,递给何玥一封EMS,是法院的传票。公寓按揭滞纳三个月,银行提起诉讼,鉴于业主的违约行为,要求法院判令业主一次性还清房贷的全部余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