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十二岁这年收到胃癌第三期的诊断书,李昊觉得自己的镇定完全仰仗于何玥的反应过度。整整三天,何玥哭得眼肿如桃,这副尊容不但在公司有碍观瞻,也暂时不能回父母家丢人现眼。两人正好有借口在新家朝夕相对了几日。如果不是忙着安慰何玥,李昊相信他不会这么无痛无痒地度过一开始的震惊期。到了第四天,用李昊的话说,何玥脸上的两只水龙头终于基本关上了,李昊这才有些恍惚起来。
如果说胃癌第三期是一张死亡通知书,针对生还的希望而言,九成确切。想到死,李昊本能的反应是想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四合院看看。他订回北京的机票,何玥坚持要跟着去。自从眼睛消肿以后,她基本上就是黏在李昊身上了。连李昊去干洗店取衬衣,她都要一路陪着帮忙提口袋,就好像她离开半步,李昊就会像一枚肥皂泡离开水面,瞬间破裂消失。
所以本来这一回,何玥是要和他一起来北京的。可是一早何玥的电话响个不停,到底还是把她召回父母家去了。对于这些可疑的电话,李昊不是没有过猜测,他们会不会说服何玥离开一个癌症患者?随即他马上满心羞惭,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
多年前,母亲跟随另一个男人出国,丢下父亲和年幼的他。父亲在愤怒中把他喂养长大,一边把买回来的饺子或炸酱面扔在桌上,一边骂,她以为生个孩子是下个蛋吗,就这么扔给我算怎么回事啊?他唯一能做的是飞快地长大,直到有一天他的个头超过父亲,扬起下巴的时候,可以像个更强悍的男人那样从鼻翼的阴影中斜睨着他。在“哥大”念书的时候,他去旁听了心理学的课程,他对俄狄浦斯不感兴趣,倒是有一个理论吸引了他,据说儿女的婚姻总是不由自主地重复父母的模式,这是他们童年时代与父母的关系模式造就的。所以当他遇见何玥,他爱得谦卑不已。她好孩子般的一举一动,无不散发出从一个典型的幸福家庭中带来的气息。表面上是他处处呵护她,只有他知道,他是在她身边取暖。他迷信她从一个幸福家庭中带来的心理学遗传密码,他笃信她健康的血液可以阻止他重蹈父母亲的命运,为他带来一个他不曾见识过的幸福未来。
下了飞机给父亲打电话。这些年,两个成年男人之间有一种恩仇尽泯的感觉,有时候父亲会亲自开车来接他回家。可是这一回父亲的声音古怪,问他是不是来出差的,住在哪个酒店。李昊听音辨色,只得临时在东方君悦住下。稍晚时分,父亲的秘书打电话给他,说是李董要亲自请他在花家怡园吃饭,然后是时间地点包房名称云云。父亲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他向李昊介绍“卢阿姨”。说了一番热烈庆祝李昊将要结婚的客套话之后,父亲宣布,他也要结婚了,这么大年纪就不办婚宴,直接去欧洲旅行结婚,快去快回,保证不耽误参加李昊的婚礼。老子结婚总得赶在儿子之前才像话是吧?他笑呵呵地说,一边捋着新染成咖啡色的头发。
回到酒店,李昊有一种想要抽自己两个耳光的冲动。他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大男人,独自走世界这么多年,现在却想要借着一张诊断书自怨自艾,到父亲面前来乞求一份明知求不得的温情吗?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退回到了小学时代,故意邀架打断同学的鼻梁,想要以此吸引父亲的注意。他把手掌放到自己的胃部,疼只是阵发性的,不疼的时候,这个正值盛年的身躯完全觉不到一丝异样。习惯于通宵达旦地工作,放肆地运动,篮球、网球、跑步、骑马,他嫌高尔夫是老年人的运动,慢吞吞的磨叽死人。他能够运作一片片楼宇拔地而起,也足以暗地施压,保护何玥在公司不受一丝委屈。归根结底,他根本不相信诊断书上的那几行字可以要了他的命。
一夜没等到李昊的温言软语,何玥越想越不放心。回到虹桥城市青年公寓,踏入新房坐定,她就给他发短信,不是问你怎么不理我呢,却是问: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刚要发出,想起李昊不止一次逗她道,你怎么总跟个受气包似的?这可不是相敬如宾了啊,这是生分!何玥心想,每次母亲面孔一板,她便开始搜索自己的错处,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李昊不同,他成天撺掇她说,你干嘛坐这么直呢,你四仰八叉坐着,天也不会塌下来。你没必要把碗里的每一颗饭都吃干净,吃不下就扔掉,我保证这不会导致埃塞俄比亚人民挨饿的。他还教唆她,哪天你干活干累了,你就旷工,跟谁都不用打招呼,拿上包包去淮海路逛街去。只有你敢给老板脸色瞧,老板才会把你当人看。结果他成了全世界唯一一个她可以在他跟前放肆,愿意在他面前出丑的人。
何玥手指翻飞,删除,郑重换上另一句发了出去:等你回来,我们就去登记吧。静止了几秒,短信复过来:你这是在向我求婚吗,小朋友?紧接着另一条:你今天晚饭吃了什么,把你变成了女汉子?何玥握着手机把自己摔躺在沙发上,吁出一口气,无声地微笑起来。她飞快地回复:你不好意思拒绝我的,是吧?
再次见到李昊已经是在医院里。突然胃痛,从机场出来就上了救护车,直接住进中山医院腹外科。何玥拉着他被单外面的手哀哀哭泣,李昊只好忍着痛,免得让她更加紧张。何玥借来一张躺椅,任凭李昊劝阻,她日日夜夜陪在病床边。买来粥一口一口喂他,带来书籍一页一页念给他听,可谓出尽陪护的百宝,当然也难免华而不实。每到午后,何玥数着吊瓶滴下的液滴,总是不知不觉就伏在李昊身上睡着了。若是正好胃部翻搅,当胸痛彻,上面还压了个人,这种滋味恐怕只有李昊自己知道了。若是恰巧要换吊瓶,李昊就干脆把输液阀关掉,以免护士过来吵醒何玥,好几次等何玥醒了,回血都已经凝在输液管里了,被护士一阵好骂。
李昊住的是大病房,八个床位加上陪客一屋子十几个人。众人每天看这一对情侣恩爱,兴趣胜过看电视。隔壁床位的老伯打趣说,你们两个真像从韩剧里走出来的。何玥摇头说,韩剧太假了,生离死别的,我们两个人可是打算一起活到九十九的。
苏菲是恒仁地产的企划部副总监,何玥的上司。她五十出头,身材干瘦矮小,听说年轻时候做过体育老师,不知怎的却驼了背。如果要选一种乐器来比喻她说话的声音,小号非常合适,响亮,明快,节奏轩昂。她说,何玥,你让我难做了。李昊受《劳动法》保护,否则哪个公司愿意养着一个不来上班的人呢?可是你总是请假就不行了,时间一长,我再想保你也未必保得住!看见何玥从医院直接赶来,一张隔夜面孔,苏菲嗓门低下来,问她治疗到底进展到哪一步。听说何玥还在网上预约做手术的专家,苏菲急了,这就害得她自己第二天早上也请了假,带着何玥去东安路上的癌症专科医院。
何玥跟着苏菲径直走进住院病区,没人阻拦,走过迷宫般的白色走廊,苏菲熟门熟路进去一间。何玥听到苏菲的数落声传出来,给你打手机不接,办公室也一上午没人,你到底野到哪里去了?里面有人唱歌般地对答,小姐,我要做手术的。直肠癌粘连,要一点一点弄,还有周边七组淋巴,刚刚摘干净了出来。要我端出来给你看一眼吗?
苏菲找的这个人就是赫赫有名的赵婴年主任,瘦而高的老者,脸上还残留着顽皮的笑意,一双手干瘦修长。何玥在网上看过他连篇累牍的五星好评。苏菲刚把事情一说,赵主任看何玥的眼神就变了,像是一个长年累月的机修工,打量着又一辆散发着汽油味的故障汽车。
住进癌症专科医院的第一夜,邻床的呼吸机忽然发出尖厉的警报。走廊里脚步错综,两三个医生和护士奔跑而来,一些仪器被推进来,随之跟过来更多人。顶灯亮了,围帘被拉起来,纷乱的影子在围帘里晃动。约摸二十多分钟后,病床被推出去,围帘却并未打开。四周重新陷入黑暗,偌大的病房里从未有过的死寂,连每张床上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从被警报惊醒起,李昊右手的五指就一直紧扣着何玥左手的五指。在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寂静中,李昊以为何玥又睡着了,手指一动不敢动。直到天色泛白,他侧头看身边躺椅上的何玥,她的眼睛也是大睁着的。两人这才松开手,发现彼此的指缝里都是冷汗。
查房以后,护士对死者的床位进行紫外线消毒,紧闭的围帘通体发光,宛如遮掩着一条洞开的甬道,宣告死神的威仪。两人好像一夜之间失去了说笑的兴趣。何玥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要带李昊去民政局登记。我还得签你的手术同意书呢,她说。李昊只犟了一句,你这是趁火打劫,就顺从地跟着何玥去了。两人一路默默无语,手牵着手,像一对老夫老妻。
领了结婚证回来,李昊把银行卡、房产证和行驶证都交由何玥保管。他思量着要不要交代何玥几句话,万一他没能从手术室出来,好让她带给父亲。想了半天,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把李昊推进手术室的那天清晨,何玥没有流眼泪,她只是死死抱着李昊的脖子,护士手里一使劲,病床就滑出了何玥的怀抱。李昊望着新婚的妻在他的视野中倒退直至消失不见,望着走廊天花板上的水渍变幻不息,一道又一道门在他身后依次打开。他恍惚觉得有人恶作剧一般在他生命中忽然按下了快进键,他就这么飞快地结了婚,匆忙地交代了后事,然后仓促地奔向死亡。难道当最后一道门在他身后关闭,麻醉师向他静脉中注入一针管液体,他就有可能从此睡去,再也不会醒来吗?
何玥站在手术室门口,她觉得耳垂上还留着他方才说话的气息,这热气正在散去。四下无人,阳光透过钢窗照进来。六月的艳阳落在走廊白色的地砖上,看上去竟有如雪地上弧光般冰冷。不祥的预感抚摸着何玥的面颊,让她打了个冷战。她是一个从来留不住奇迹的人,她怎么差点忘记了?孩提时代拍摄的那部电视剧颇为成功,可是童星的光环一闪而逝。学钢琴的前半年,老师惊叹她的天赋,之后十年她越来越努力却越来越平庸,只得放弃。直到李昊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像一个真正的奇迹。自从李昊生病,她甚至暗自觉得她是元凶,因为注定奇迹不能在她身边久留,所以上天要用这种方式带走李昊。
她用手掌摩挲着地面上的阳光,慢慢跪下来,双手伏地,额头紧贴着地面。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乞求谁,但是这一刻,她笃信会有人倾听。她的祈祷声声哽咽,字字清晰:住在我们这个俗世之上的神灵,我知道你们一定存在。我们如此渺小,无能为力,诚惶诚恐,不知所措。我请求你们,让他活下去。我用我二十六年微不足道的生命请求你们。我愿意所有的厄运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愿意余生的每一分钟都生活在疼痛中,我愿意一个人经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我愿意用最温顺的心来承受这些苦。我愿意舍弃我的容貌,我的年轻,我的健康,我余生的所有快乐。如果这些还不够,我愿意你们拿走我的生命,只要他能活下去。
她俯身在那一泓弧光中,额头冰凉,地面坚硬,嘴唇温暖着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