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的客厅里,日光消隐。窗外的建国路上难得人车稀少,毕竟是周六,否则高峰时候怎能少得了灌满一房间的喇叭声。怡景苑是个高层小区,这套公寓屈居三楼。此刻难得的寂静中,徐曼宁可以听到榔榆树顶上的细叶正拍打窗棂,女儿的筷子轻轻搁下,其间丈夫的手机振铃了两次,都被他自己识相地按掉。她甚至能听到满桌菜肴的香气正在散去。
冷场发生在她脱口而出那句话之后。绵长的争论不休中,她忽然对着女儿断喝一声,玥玥,从理论上来说,你们根本就不是夫妻,你非要出头管这闲事作甚么?
徐曼宁并不觉得这句话是失言,恰恰相反,她认为她道出了问题的精髓。那个男人,任凭他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香港上市公司各分部最年轻的设计总监,职位高你两级的什么公司高层,任凭他爱你爱得千依百顺,如果是被确诊了胃癌第三期,种种好处等于一笔勾销。徐曼宁苦口婆心地开导女儿,你从小到大才做过多少家务,可曾知道照顾病人的苦楚?你可曾眼睁睁看见过一个人死去?我知道你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要救他,可是生病这回事,不是只要你付出努力,他就会好起来。这种病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砸下去,多少精力投入进去,最后很可能他还是免不了会死。你有没有想过,到了那个时候,你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你以后的人生要怎么走下去?
起初何玥眨巴着大眼睛认真聆听,一如以往,努力想从这些话里听出些背后的端倪,瞅空细声细气地表达几句自己的意见。这些意见通常未必与真正的话题有关,倒像是进一步试探母亲的意图。何玥是个乖孩子,这种乖,不是表面上的俯首帖耳,而是心底里使劲地想要猜出母亲的心意,使劲想让母亲感到满意。这是一种给足了徐曼宁发挥空间的乖。
五岁的时候,何玥被选为一部电视剧的童星,徐曼宁逢人便说,这是玥玥她自己指着报纸上的启示,说要去面试。至于五岁的孩子如何认得报纸上的字,这一节略去。何玥六岁开始学钢琴,徐曼宁宣布道,是这孩子言之凿凿说将来一定要考到十级,家里才下狠心买了钢琴。于是徐曼宁成了同事和街坊邻里中出名的新派母亲。她总是故意略带谦逊地说,我们家玥玥,我其实没怎么花力气培养,她有出息,都是因为她自己特别有主张。回想久远前,何玥高考失利,正在查看征求志愿的高校名单。她坐在女儿身边,一把旧折扇为她扇个不停,扇上题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徐曼宁表示完全支持女儿的决定,作为母亲,她也绝不舍得女儿再受二遍罪,为了第一志愿明年夏天再去参加一回酷刑般的高考,说到底,什么大学不是学习呢?徐曼宁就这么说了半个钟头,终于赢得女儿改变主意,流着眼泪对她表了决心:不上一本,复读不息。念及往事,徐曼宁蓦地出了一脊背的细汗,难道女儿今天是会错了她的意?难怪自己说了半个多钟头,女儿还在那里兀自表态说,她能搀扶那个男人穿越死地,他们将来会幸福的云云。于是才有了徐曼宁这一声点题的断喝。说来说去,今天逼着丈夫拨了女儿一整天手机,十二道金牌终于在傍晚把女儿召回来,就是为了对她说这句话。无论她和李昊的婚事办到哪一步,所幸还没有登记和办酒,她依然可以干净脱身。
徐曼宁没有猜错,直到这句话铿锵落地,何玥才惊觉母亲的真正意图。对李昊得病的事情,何玥知道母亲有顾虑,可是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冲着自己的能力而来,说到底依然是在为她加油。此刻这一句断喝让何玥完全转不过弯来了。且不说李昊三年里每月必上门向她父母请安,被母亲里里外外戏称为何家的上门女婿。如今婚房的首期付讫,家里也默认她一周几日住在那里。婚纱照拍了,戒指买了,只欠婚宴事务繁杂,她和李昊打算安排在三个月后的金秋。难道走到这一步,他们依然不能算作是夫妻吗?
徐曼宁干咳了两声,她的丈夫何处长便接到指令,开始打圆场,不过他没有用自己的立场来表达观点。他只是说,玥玥,你妈妈的意思是,实事求是,要是李昊发病再晚两三个月,这副重担就落实在你肩上了。可是现在,毕竟你还有退路啊!
何玥涨红了一张苹果脸,憋出一句,妈,你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呢?这句话把徐曼宁惹急了,今天她破例亲口说出自己的决策,还不是太害怕女儿误入歧途。这下可好,她甘做恶人,女儿不记她的好,反而真的把她当恶人了。徐曼宁心口一堵,便脱口而出,你认人,你怎么认?做手术要直系家属签字,你有这个资格签吗?何玥一咬牙说,我会有的。完了,徐曼宁在心里怨自己,又逼女儿表了个决心。
何玥走了以后,徐曼宁对着一桌菜发愣。杭椒牛柳、松鼠鲈鱼、拔丝苹果、菌菇汤,没有哪个是上海家常菜,倒像是从各个菜系餐厅的菜单里栩栩如生走下来的。两年前,徐曼宁从报社提前退休,此后就把钟点工的一天三小时减作一小时,亲自下厨。半辈子没进过厨房的知识妇女变作大厨,厨房被她特意改装成开放式的,与客厅连为一体,连每顿饭的顺序都变成先上菜,后上饭。怨丈夫这个处长做得毫无威仪,怨女儿一个企划部小文员做了五年不得升迁。说实话,这些年能让她嗓门响亮的也就是李昊这个准女婿了。李昊虽不是本地人氏,好歹是皇城根底下长大的正经北京人。学历职位薪资前途之外,徐曼宁还问出了李昊有个在京城做生意的父亲。据称李昊和父亲关系一直不融洽,是以选在上海发展,话虽这么说,半年前谈婚论嫁,人家李董在电话里对她可是热情得很。一番权衡下来,徐曼宁对李昊岂止是满意,简直是称心得不得了。李昊的五官算不上精致,不过三十出头的男人长了将近一米九的挺拔身材,不说话的时候紧抿着嘴唇,一看就知道在公司是发号施令惯了的,对她这个准丈母娘却是毕恭毕敬,这番架势任是几十岁的徐曼宁都觉得有些脸红心跳了。相形之下,沙发上那个面团似的何处长简直黯淡无光。
从何玥抽泣的电话中听说李昊的诊断结果,徐曼宁懊恼得整整两夜合不上眼,她甚至觉得自己受到的打击比何玥更大。可是若不能及时止损,吃苦受罪的就是玥玥。徐曼宁把手指伸向松鼠鲈鱼,折下一片冰凉的鱼腹肉放进嘴里,嚼得索然无味,心里还在惊疑,她绝未料到女儿竟会彻底拂她心意。这一走,她想,暂且就当她顶多能撑半年不回家吧。半年后,是何玥知难而退,还是已经做了寡妇,念及此处,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如同这炸过又放凉的鱼肉一般,早就辨不出滋味来了。
何玥一出门就掏出手机看,屏幕在夜色中静静发光,像一泓幽静的池塘,已经整整七十三分钟没有来自李昊的新短信了。若是平时,李昊在酒店住下后就会立刻主动给她发短信。问她有没有听话打车去建国路,最近地铁不安全;问她有没有把他早上开车出去买的礼盒给爸妈带去;说想起前门的烤鸭特别香,下次要带她去尝尝;说北京今天倒是破例没有雾霾,早知道应该带上她去大山中的红螺寺住着看星星。那么她就会故意笨笨地回答,是啊,是啦,好啊,那你现在就回来接我吧。李昊虽然只长她六岁,和她在一起倒像足了她半个老爸,他昵称她“小朋友”,惯她,哄她,免不了还有点蛮横地宠她。
何玥心想,她绝不能把今晚母亲的建议告诉李昊,永远不能,要不然李昊会怎么看她,怎么看他们这一家人。心念至此,她忽然疑神疑鬼起来,她对自己说,该不是刚才在母亲面前偷偷翻看手机的时候触动了什么按键,该不是李昊已经从电话里听到了她们所有的对话,这才反常地沉默着。她怀着莫名其妙的心虚往地铁站走去。车辆从她身畔亮着灯次第滑过,像一条不知所踪的河流。手机在口袋里安静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