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出走(1)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09 10:03:52

第27章 出走

那天晚上厄秀拉神采奕奕,眼里闪着奇特的光芒回到家中,这副样子把家人气坏了。父亲上完夜课,晚饭时分回来了,路程又远,他累坏了。戈珍正看书。母亲默默地坐着。突然厄秀拉响亮地冲大伙儿说:“卢伯特和我明儿结婚。”

父亲不自然地转过身问:

“你说什么?”

“明天?”戈珍重复道。

“真的?!”母亲说。

厄秀拉只是开心地笑,并不回答。

“明儿结婚!”父亲严厉地叫着,“你这是在说什么鬼话?”

“是的,”厄秀拉说,“为什么不呢?”这口气总是令父亲发疯。“万事俱备了,我们就去登记处登记——”

厄秀拉高兴地说完以后,人们又沉默了。

“这是真的吗,厄秀拉?!”戈珍说。

“我们是否可以问问,为什么这秘密封得这么严?”母亲很有分寸地问。

“没有秘密呀,”厄秀拉说,“这你们知道的呀!”

“谁知道?”父亲大叫着,“谁知道?你说的‘你们知道’

是什么意思?”

他正在发牛脾气,厄秀拉立即反击。

“你当然知道,”她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将要结婚。”

一阵可怕的沉默。

“我们知道你们要结婚,是吗?知道!谁知道你的事,你这个变化无常的东西!”

“爸爸!”戈珍红着脸抗议道。随后她又冷静、语调柔缓地提醒厄秀拉听父亲的话:“不过,这么着急做决定,行吗,厄秀拉?”

“不,并不急,”厄秀拉高兴地说,“他等我的回话好长时间了——他已经开了证明信了。只是我——我还没准备好。现在,我准备好了,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吗?”

“当然没有,”戈珍说,但仍嗔怪道:“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呗。”

“你准备好了,你自己,就这么回事!‘我还没准备好,’”

他学着她的口气。“你,你自己很重要,是吗?”

她打起津神,目光很严厉。

“我就是我,”她说。她感到受到了伤害。“我知道我跟任何别人都没关。你只是想压制我,而不管我是不是幸福。”

他倾着身子看着她,神色很是紧张。

“厄秀拉,瞧你都说些什么话!给我住嘴!”妈妈叫着。

厄秀拉转过身,眼里冒着火。

“不,我就不,”她叫着,“我才不吃哑巴亏呢。我哪天结婚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事,关别人什么事?”

她父亲很紧张,就象一只缩紧身子要弹跳起来的猫。

“怎么没关系?”他问着逼近她。她向后退着。

“有什么关系?”她退缩着但嘴仍很硬。

“难道你的所做所为,跟我无关吗?”他奇怪地叫道。

母亲和戈珍退到一边一动也不动,象被催眠了一样。

“没有,”厄秀拉嗫嚅着。她父亲逼近她。“你只是想——”

她知道说出来没好处,就住口了。他浑身憋足了劲。

“想什么?”他挑衅道。

“控制我,”她嘟哝着。就在她的嘴唇还在动着的时候他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把她打得靠在门上。

“爸爸!”戈珍高声叫着,“这样不行!”

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厄秀拉清醒过来了,她的手还抓着门把手,她缓缓站起来。他现在倒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不错,”她眼中寒着晶莹的泪,昂着头说,“你的爱意味着什么,到底意味着什么?就是欺压和否定——”

他握紧拳头,扭曲着身子走过来,脸上露出杀气。可厄秀拉却闪电般地打开门,往楼上跑去。

他伫立着盯着门。随后象一头斗败了的动物转身走回炉边的座位中去。

戈珍脸色煞白。紧张的寂静中响起母亲冷漠而气愤的声音:

“-,你别把她这事看得太重了。”

人们又不说话了,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突然门又开了,厄秀拉戴着帽子,身穿皮衣,手上提着一个小旅行袋。

“再见了!”她气呼呼、颇带讽刺口味地说。“我要走了。”

门马上就关上了。大家听到外屋的门也关上了,随着一阵脚步声传过来,她走上了花园小径。大门“咣当”一下关上了,她的脚步声消失了。屋里变得死一样寂静。

厄秀拉径直朝车站走去,头也不回,旋风般地奔着。站上没火车,她得走到交叉站去等车。她穿过黑夜时,竟禁不住哭出声来,她哭了一路,到了车上还在哭,象孩子一样感到心酸。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她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不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她只是一个劲儿绝望悲哀,象个孩子一样哭着。

可当她来到伯金那儿时,她站在门口对伯金的女房东说话的口气却是轻松的。

“晚上好!伯金在吗?我可以见他吗?”

“在,他在书房里。”

厄秀拉从女人身边擦身而过。他的门开了,他刚才听到她说话了。

“哈-!”他惊奇地叫着,他看到了她手中提着旅行袋,脸上还有泪痕。她象个孩子,脸都没擦干净。

“我是不是显得很难看?”她退缩着说。

“不,怎么会呢?进来。”他接过她的旅行袋,两人一起走进他的书房。

一进去,就象想起伤心事的孩子一样嘴唇哆嗦起来,泪水不禁涌上眼眶。

“怎么了?”他搂住她问。她伏在他肩上啜泣得很厉害。

“怎么了?”待她平静了一点后他又问。可她不说话,只顾一个劲儿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中,象个孩子一样痛苦难言。

“到底怎么了?”他问。

她突然挣开,擦擦泪水恢复了原状,坐到椅子中去。

“爸爸打我了,”她象一只惊弓之鸟一样坐直身子说,眼睛发亮。

“为什么?”他问。

她看看边上,不说话。她那**的鼻尖儿和颤抖的双唇红得有点可怜。

“为什么?”他的声音柔和得出奇,但很有穿透力。

她挑衅般地打量着他说:

“因为我说我明天要结婚,于是他就欺负我。”

“为什么这样?”

她撇撇嘴,记起那一幕,泪水又涌上来。

“因为我说他不关心我,但他那霸道样伤害了我。”她边哭边说,哭得嘴都歪了。她这种孩子相,把他逗笑了。可这不是孩子气,她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并不全是那么回事吧,”他说,“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说。”

“是真的,是真的,”她哭道,“他装作爱我,欺负我,其实他不爱,不关心我,他怎么会呢?不,他不会的——”

他沉默地坐着。想了许多许多。

“如果他不爱、不关心你,你就不该跟他闹。”伯金平静地说。

“可我爱他,爱过,”她哭道,“我一直爱他,可他却对我这样,他——”

“这是敌对者之间的爱,”他说,“别在乎,会好起来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对,”她哭道,“是这样的。”

“为什么?”

“我再也不见他了——”

“但不是马上。别哭,你是得离开他,是得这样,别哭。”

他走过去,吻她娇好、细细的头发,轻轻地抚摸她哭湿了的脸。

“别哭,”他重复说,“别再哭了。”

他紧紧地抱着她的头,默默地一言不发。

她终于抬起头睁大恐惧的眼睛问:

“你不需要我吗?”

“需要你?”他神色黯淡的眼睛令她迷惑不解。

“你希望我不来,是吗?”她焦急地问。她生怕自己问得不对。

“不,”他说。“我不希望这种粗暴的事情发生,太糟糕了。

不过,或许这是难以避免的。”

她默默地看着他。他木然了。

“可我呆在哪儿呀?”她问,她感到耻辱。

他思忖着。

“在这儿,和我在一起,”他说,“咱们明天结婚和今天结婚是一样的。”

“可是——”

“我去告诉瓦莉太太,”他说,“别在意。”

他坐着,眼睛看着她。她可以感觉到他黑色的目光在凝视她。这让她感到有点害怕。她紧张地摸着额头上的刘海。

“我丑吗?”

说着她又怞怞鼻子。

他微笑道:

“不丑,还算幸运。”

他走过去抱住她。她太温柔太美了,他不敢看她,只能这样拥着她。现在,她的脸被泪水洗净了,看上去象一朵初绽的花朵,娇媚、新鲜、柔美,花芯放射着异彩,令他不敢看她,他只能拥抱着她,用她的身体挡住自己的双眼。她洁白、透明、纯洁,象始初绽开的鲜花,象阳光在闪烁光芒。她那么新鲜,那么洁净,没有一丝陰影。而他则是那么古老、沉浸在沉重的记忆中。她的灵魂是清新的,与未知世界一起闪烁光芒。而他的灵魂则是晦黯的,只有一丝希望,象一粒黄色的种子。但仅仅这一粒活生生的种子却点燃了她的青春。

“我爱你,”他吻着她喃言道。他因着希望而颤抖,就象一个复活的人获得了超越死亡的希望。

她不知道这对他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不知道他这几句话到底有多大分量。她象孩子一样需要证实,需要说明,甚至夸大的说明,因为一切似乎仍然不确定、不稳定。

在他濒临死亡,即将和他的民族一起沉入死谷的时刻;他接受她时所流露出的那股恋情和感激之情;当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并且能够与她结合时那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这一切的一切她是无法理解的。他崇拜她,就象老人崇拜青年,他为她感到自豪,是因为他深信他同她一样年轻,他是她合适的配偶。与她的结合意味着他的复活,这婚姻是他的生命。

这些她并不知道。她想对他变得重要起来,让他崇拜自己。他们中间隔着无限的沉寂距离。他怎么能告诉她,她内在的美不是形体、重量和色彩,而是一种奇怪的金光!他自己怎么能知道她对他来说是一个怎样的美人呐。他说:“你的鼻子很美,你的下巴让人崇拜。”可他的话象是谎言,让她失望、伤心。甚至当他喃言絮语“我爱你,我爱你”时,她也觉得这话不真实。它是某种超越爱的东西,超越了个人,超越了故有的存在。当他是某个新的未知人,不是他自己时,他何以能说“我”?这个“我”是一个旧的形式,因此是一个死掉的字母。

在这新的,超越感知的宁馨和欢愉中,没有我,没有你,只有第三个未被意识到的奇迹,这不是自我的存在,而是我的生命与她的生命合成的一个新的极乐结合体。当我的生命终止了,你的生命也终止了的时候,我怎么能说“我爱你”呢?我们都被对方吸住,浑然一体,世界的一切都沉默了,因为没什么需要我们回答,一切都是完美的,天衣无缝。他们在沉默中交流着语言,这完美的整体是欢乐的沉寂体。

第二天他们就结成了法律上的婚姻。她依从他的要求给父亲和母亲写了信。母亲回了信,父亲却没有。

她没有回学校。她和伯金一起或呆在他的房中,或去磨房,他俩形影相随。可她谁也不去看,只去看了戈珍和杰拉德。她变得十分陌生,让人猜不透,不过她情绪开朗了,就象破晓的天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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