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和朵丽丝

作者:章缘    更新时间:2017-04-25 11:43:28

这是北新泽西的一个小镇,树木繁茂,人口不多,幼儿园、小学和中学,都只有一所,在这里长大的孩子,男生一起打棒球、踢足球,女生一起打垒球和学跳舞,华裔家庭的孩子多了项课外活动:弹钢琴。钢琴老师布朗小姐,是所有学钢琴孩子的老师,当然包括丹尼,从七岁开始。

凯若总提早二十分钟把丹尼送到门口,看他抱着琴谱推开布朗小姐家的门,她就加速开走了,沿着那条林荫小路往前再开个十五哩,是一个华人超市,每星期她都要去采办一回。她是一家诊所的助理,负责排定看病时间、整理档案,还要帮病患量身高体重和血压及种种杂务,从早到晚没有一刻休息,午餐往往用在家做好的三明治和三合一热咖啡打发。她在超市里同样眼捷手快,只买美国超市没有的东西,像是活鲈鱼,一去就让他们捞一条宰杀,等待的时间先买其他,台菜烹饪的特殊调料像酱油、黑醋、虾米、八角,肉松和面筋罐头,当然还有吃惯的空心菜、豆芽菜、细长条的茄子等。她总能在丹尼下课前赶回来,来得及跟布朗小姐寒暄几句。

上完课的丹尼笑眯眯的,他喜欢这个老师。他从没有什么特别不喜欢的人,阳光开朗,婴孩时就少哭,只是笑,甜蜜地笑。凯若的心被那笑整个融化了,妈妈,儿子,他们的两人世界。那时,丹尼的爸爸已经搬出去了。

第三次上完课,她就听到朵丽丝这个名字。

“朵丽丝开始弹《满天星》了,布朗小姐说我再努力一点,下回也可以了。”

“谁是朵丽丝?”

“朵丽丝就是朵丽丝。”

朵丽丝是在丹尼之前上课的孩子,早到的丹尼总能听到她学什么新曲子。她很快就发现,朵丽丝的妈妈露西余周日也在中文学校义务教中文。早年,中文学校由台湾移民创办,师资都是台湾人,教的是注音符号和繁体字。随着中国移民越来越多,这些学校也逐渐转成汉语拼音及简体字教学了。

丹尼和朵丽丝的中文程度因为父母的要求,比一般华裔小孩来得好,能听得懂父母说的家常话,也能说一点带腔调的中文,读和写则不行。中文跟英文是南辕北辙的两种语系,很多时候,这些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这些奇特的以调定字,还有同音异字,成了背景里的一种杂音,让他们的美式存在无法纯粹。不纯粹还在于他们跟父母的紧密关系。父母影响了他们在服装、交友、课外活动、申请大学等方方面面的选择。有个用来形容华人下一代的老词“香蕉”,外皮是黄的,内里是白的,其实更准确地说,蕉心应该是白里透黄。

更常来接女儿的其实是药剂师约翰余,清瘦的中等身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紊,看着女儿的眼光流露出一种男性少见的温柔。余家是上海人,在法租界盖了两层洋楼,七个房间四个卫浴,有喷泉花园和大草坪,门口有警卫。解放后,一家九口挤在洋楼的两间房,其余都给流民占了。但是,不管时局如何动荡,家运如何败落,余家的家训是传下来了,于是有了在美国北新泽西小镇乖巧的三兄妹。这不容易,尤其美国校园多的是吸毒和滥交,父母不见得管得了。

一年后,丹尼跟朵丽丝一起参加了学校的才艺表演。

小镇的学校才艺表演,只要有胆量的孩子都可以上台,但上台有一半以上的孩子是华裔,他们娴熟地弹奏钢琴、跳芭蕾舞或踢腿翻滚表演武术。其他族裔的孩子表演街舞或唱歌,也有人表演魔术。这些表演的技术含金量不同,有华裔家长低声用中文议论着:唱歌的孩子音准有问题,街舞和魔术很可爱,但,你也知道……凯若坐在观众席里骄傲地等着她的丹尼出场。台上弹奏着《小步舞曲》的是朵丽丝,披散着一头乌溜溜的长发,戴一个闪闪发亮的头箍,穿粉红色的小洋装、有蕾丝的白袜、白鞋,就像童话里的公主。她知道丹尼是这样觉得的。

节目单上,丹尼和朵丽丝的名字并排着,一上一下。这是头一回他们的名字同时出现,后来又出现了好几次,最轰动的是出演《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是中学的事了。

朵丽丝有时会到家里来,跟朋友一道,或只有她,跟丹尼一起听音乐,有时在客厅里看电影,凯若总是在不远处,厨房里榨果汁,地下室洗衣服,或打开客厅一角的橱柜,那是隐藏式的书桌,揭盖架在拉开的第一层抽屉上成了写字板,她在那里开支票付账单。她没说,但朵丽丝那双细细的吊梢眼,永远像瞌睡般慵懒,哪里比得上丹尼充满活力的大眼,让人感到希望无限。

她从不曾要求丹尼的琴弹得多好、当选年度模范生,或是成为学生代表会主席,但是丹尼却一一达成了。她的丹尼就是这么好,假日还去养老院弹琴给老人听。天使,他是上天赐给她的小天使,补偿她这一生在各个方面的欠缺和遗憾,例如二十年死守一份工作,没有升迁,薪资少得可怜。但这份工作给了她完善的医疗保险,还有能信赖的医生随时请教。在美国,一生病,哪怕只是牙痛,都能蚀尽你微薄的积蓄。更重要的是这份工作让她认识了许多人,人人都知道她是张医师诊所的凯若,在路上遇见了,总会亲切招呼。再没有比住在一个小镇而没有人认识你更让人难受了。

但不是现在,不是过去这三个月。她不要任何人过来跟她招呼,问候她:“你觉得怎么样?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如果可能,她会立刻搬离这个地方,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认识丹尼的地方,如果可能,她愿意搬离这个国家。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台湾啊!但是原乡的亲人,他们的诘问可能更令人窒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他们会一直问一直问,直到把她逼疯。

她曾学过一阵子瑜伽,想治背痛。老师尤金是个极瘦的白人,留着灰白的长胡子,终年穿一件棉布袍。他教的瑜伽不仅是动作,而是身心灵的结合,至少这是他标举的目标。他常谈论养生的道理,并亲身实践,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奉行“食不语”。用餐时要专注在你的食物,这样才真的尝到食物的味道,在填饱肚子时,感官也得到充分的刺激和满足,帮助消化系统迎接食物的来临。“吃得对时,吃饭也是一种冥想。”他这样说。但是,在人群里吃饭呢?像她这样的上班族,吃饭时免不了有人打扰。尤金说如果外出吃饭,或跟朋友一起,他会带一个牌子,上头写着:“抱歉,我吃饭时不说话。”有人想跟他搭讪,他就指指那牌子。

凯若也想要那样一个牌子,挂在胸前,上头写着:“抱歉,我哀悼时不说话。”

在小镇唯一的报纸上,丹尼和朵丽丝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被提起。这样的悲剧闻所未闻,或者说匪夷所思,在这个有太多人际关系联结的小镇上,从学校到健身房,从宠物店到冰淇淋店,人人嘴边一度都挂着他们的名字,或者,被冷血的陌生人简约为“那两个蠢蛋”。

蠢蛋。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也狠狠啐过,真蠢啊,孩子!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但是丹尼已经冷了,硬了,不能再回答她,那甜蜜的微笑永远消失了。十三岁时矫正好的一口齐整的白牙,在泛紫的唇间闪着冷光。花了几千块,忍受两年的怪模样,以为会受益一辈子。是一辈子,只是太短了。所有的努力,房间里那些奖牌和奖状,长春藤名校文凭,还有纽约市一份梦寐以求的工作,结果呢?阳光小孩给了妈妈这么多的期望,结果呢?

最后一次,丹尼和朵丽丝的名字同时出现,是在追悼仪式的节目单上。余太太露西已于一年前因为癌症去世,哥哥姊姊赶回来,都希望朵丽丝跟丹尼可以一起举行追悼仪式,他们本来就有共同的老师和朋友。只有两个人不那么乐意,一个是丧子的凯若,另一个就是丧女的约翰余。

大家都知道,余先生最疼爱的就是幺女朵丽丝,不但因为这女儿来得晚,跟兄姊差了十岁,而且还跟奶奶年轻时长得一个样,也是那么文秀。朵丽丝,在约翰余细心看护下长大,如一朵玫瑰徐徐绽放,她的纯洁和清芬让为父的多么骄傲。然后,出现了一些蜜蜂一样扰人的男孩。那个叫丹尼的最常出现,在前院跟朵丽丝有说有笑,后来竟然要跟她一起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他坚决反对。为何教中学生这种故事?难道教育者不知道年轻的孩子是一堆干柴,轻易可以着火烧成灰?罗密欧和朱丽叶是两个背着父母偷尝禁果的逆子逆女。

但是朵丽丝眼泪汪汪求他:“爹地,我真的想要演这个角色,每个女孩子都想要,我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他最怕女儿的眼泪。好吧,你想当朱丽叶就去当好了。

进入十年级时,他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发出警告:“不准谈恋爱,不管是那个丹尼,还是其他小伙子,都不可以理会,一切,等进了大学再说。”

“谁在谈恋爱了?我们不过是朋友。”朵丽丝的眼睛闪亮如星,话语似真似假。

不管真假,女儿如愿进了能光耀门楣的名牌大学。然后,露西开始抱怨疲倦,体力不济,张医师建议她照片子,片子里出现了不该出现的白点,然后……那是一场注定要失败却不得不尽全力去打的仗,仗打完,他发现自己已是个年届退休的老头子了。

朵丽丝毕业了,她知道老爸寂寞,回到北新泽西的家,在一家电信公司上班。当别的美国小孩远走高飞去闯天涯时,他的宝贝女儿凤还巢了。新的人生才刚开始,就发生了那件事。

如果,如果他的朵丽丝一定要死,一定要在如花盛开的此时死去,为什么不让她车祸、生怪病,或让她滑雪时出意外撞上大树,总之,为什么不让她像其他人一样正常地死去?为什么要让她死得如此,如此,如此不像个余家的小孩?他无法告诉上海的亲友朵丽丝的死因。“她死在车子里。”他这样说,这也是实话,“跟她的男朋友一起。”另一句实话。没有人敢向这伤心的老人多问一句。

几乎是同时,当朵丽丝回到北新泽西,丹尼也回来了,二手斯巴鲁车厢及后座载满大学四年的书本和衣物。他已经寄出几份求职信,返家等待面试通知。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在家吃妈妈精心烹调的干煎鲈鱼和宫宝鸡丁,吃过饭就出去见朋友了。凯若很有理由猜测,那朋友就是朵丽丝。一个母亲的直觉,她知道朵丽丝一直在那里,他的朱丽叶。后来,她也有理由相信,丹尼愿意住在家里,尽管工作的地点在纽约市,也跟朵丽丝有关。她对朵丽丝平添几分感激。

八月最后一个周末,白天仍十分燠热,凯若在厨房里烧豆腐味噌汤。这几年,中国超市里也可以买到味噌了,不需要开远路去日本店买。她喜欢在汤里摆点鲑鱼。鲑鱼肥美不输鲈鱼,鱼油化到汤里让汤头更加鲜浓。丹尼在旁帮忙切葱花,吹着口哨。“什么事那么开心?”她问。“哦,我每一天都很开心。”丹尼把葱花放到一个盖碗,每回喝汤放一小撮,汤味更鲜美。然后丹尼问:“妈,爸爸是你的初恋情人吗?”

丹尼从没问过她跟他爸爸之间的事,离婚前是太小,之后成了禁忌。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而她并没有回答。

周末的午饭向来吃得晚,下午两点,丹尼去冲澡。她记得这个细节,因为她在心里嘀咕着,才吃了饭又洗澡,有碍消化。丹尼冲了澡,刮好胡子,换上一件新衬衫,一米八的个子站在她面前帅气十足。“我要出去一下,不回来吃晚饭了。会给你带冰淇淋,草莓的,对吧?”

这是儿子给她的最后一个允诺,也是儿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草莓冰淇淋。那碗葱花后来成了葱干,在冰箱的角落窝了一个多月才被清理掉。

快九点,她正在看电视,电话响了。是约翰余,提着嗓子近乎嘶叫:“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你快来,我家。”

她到的时候,两部警车已经停在余家长长的车道上,路边点着灯的窗,百叶窗卷起,露出一两个人头。黄色的塑料条拉起,这是命案现场。但塑料条挡不住邻人好奇的眼光,还有媒体,还有整个小镇。她把车子停在路边,前头就是丹尼的斯巴鲁,她脚一软,几乎就要扑到车上去。但她深呼吸,勇敢往前走,走进余家。

隔天报纸的头条写着:“一对华裔年轻男女,在拉上卷门的车库里亲热,车子开着空调,一段时间后,两人一氧化碳中毒身亡。女方的父亲发现他们时,女的瘫倒在车上,男的半身倒在车门外,显然是发觉有异但来不及求救。男的是二十二岁的丹尼陈,女的是二十二岁的朵丽丝余,两人都是小镇的居民,生于斯长于斯,不幸也命葬于斯,他们的父母拒绝了本报的采访。”

那只是序曲。第二天,丹尼和朵丽丝的故事继续被挖掘,小镇里有太多他们的师长和朋友,他们深切痛惜哀悼。第三天,出现质疑,这个悲剧告诉我们什么?两个大学毕业、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为何要在闭不透风的车库里亲热?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据悉,那天朵丽丝的父亲出去了,家里没人。

为什么?凯若问,跟那些没心没肝的好事者问同样的问题。这些华裔学生功课虽好,缺乏常识,这是问题的第一层意思,还有第二层、第三层……像洋葱一样可以一层层往下剥,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知道,儿子是不能把朵丽丝带回家来关进自己房间的,她总是在那里看着他们。而朵丽丝的家没人,为什么不?

事情发生后一个月,她开始能正常饮食,虽然还是睡不好,她把在儿子房间里找到应该是属于朵丽丝的东西集中到一口纸箱:几件衣服、写着朵丽丝名字的书和光盘、一个粉红色的音乐播放器、发夹、一个停摆的女用表。

她先打了电话,约翰余的声音听起来沙哑,无可无不可:“如果不嫌麻烦就送来吧。”

揿了两回门铃,门才开一条缝,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里头充满戒备地看出来,像一只困兽在洞里准备反扑。“就是这些。”她把箱子摆在门口,看来对方不准备请她进去。

她已经很久不想跟人说话了,不过,如果他请她进去,她会的,会坐下来跟他喝一杯咖啡,如果他提议,因为,好几个无眠的夜里,她痛苦到要窒息时,她会想到他,约翰余,这个世上唯一能了解她失去了什么的人。她怨恨他,却又渴望跟他分担。是的,如果能聊聊丹尼或朵丽丝该有多好,他们是多好的两个孩子啊!别人不会晓得,他们是心头的一块肉,现在这块肉被残忍地剜去了,伤口还在滴滴答答淌着血。

“你那里,有什么东西是丹尼的吗?”她探问。

“没有。”约翰余冷然说,“她姊姊把她的东西都打包了。”

“你,还好吗?”她颤抖着声音问,彷佛是在问自己。

约翰余瞪着她,充血的眼睛是两个红灯,警告她不要再往前一步,停止。

太过分了,这个女人还有脸跑到这里来,问我好不好?养的是什么儿子?到人家家里来,做出这种事?他的朵丽丝,他的玫瑰啊!他纯洁美好的女儿,盛开中的一朵花,就这样被折断了。在那该死的车里,他的女儿一丝不挂。他忘不了女儿脸上的表情,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张开,不知道是窒息前的惊恐,还是做爱中的高潮。不,他多希望不是他发现的,老天,把那影像从他脑里永远删除吧!他瘫倒在门后,听到车子远去的声音。

他的女儿是在犯罪啊,然后神就从天上劈死他们。为什么不听爸爸的话呢?爸爸说,跟男人在一起要当心啊,他们随时想占你的便宜,占到便宜拍拍屁股就走人。你没看到报上写的那些未婚生子的故事?

“爹地,我已经成年了。”朵丽丝即使在抗议,声音也永远那么温柔,她知道爹地是为她好。

“无论如何,”这是每次谈话后,他作结论的习惯语,“无论如何,你要记住,我不许你乱来,绝对不能丢余家的脸,只要你还在我的屋檐下。听见了没有?”

朵丽丝咬着下唇,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几乎要心软。老伴在的话,可能也要拉住他别再说了。但是他怎么能不说?这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世界,只有这屋檐下是他能捍卫的净土。

想到他周末常要去老友家打牌,空着一个房子,他又加了一句:“这是我的房子,我不允许!”

他知道很多华人父母被迫接受了美国的性开放文化。上海的亲友跟他说,中国现在也比以前开放很多,时代不同了。但他离开中国时,未经婚姻认可的性还是禁忌,他维持着这份禁忌,就像维持着他的中文报、龙井茶和麻将。

他的女儿却以这种方式离开人间,留给小镇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样的事,总是女的倒霉。那个丹尼,不过是个闻到花香的臭小子,不知道用什么花言巧语骗了你,在车里亲热,多么美式,多么廉价啊!难道我没警告过你,我可怜的朵丽丝?

时光向前流淌,凯若继续失眠,然后她接到信用卡的索债信。是丹尼的卡债,他拿的是副卡,由凯若授权使用,所以凯若得负责还债。她早该处理丹尼的卡债,不该坐等利息罚款累聚到如此惊人的数字。她必须承认,自己不再是那个诊所里麻利的凯若了,她现在往往归错档案,记错名字,排错看病时间。“这是暂时性的,”张医师告诉她,“你会度过的。”她微笑。是的,她终究会恢复正常,但那只是旁人眼中的正常,能吃能睡能工作,但她不会再有真正的宁静了。

丹尼在学校的信用卡用度,她每个月都付清,从学校回来不过三个月,吃住都在家,怎么会欠下这么一大笔钱?她查了一下,发现最大的一笔开销就在他死前两个星期,一家网上珠宝店。

她上了这家店的网页,这是针对年轻人的珠宝设计专卖店,网上下单,十天内可到货。她打了客服电话,客服小姐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货早已签收。

“我只是想确认买的是什么?”

“根据订单,是一枚戒指,更确切地说,是一枚白金婚戒,纯手工雕刻。”

凯若力持镇定,“我可以看一下它的样子吗?”

客服小姐把货号告诉她,在网上的婚戒一栏可以找到。挂电话前,她提醒凯若,因为订做的戒指内圈有镌字,恕不退换……

约翰余接到凯若电话,说有重要的事要当面告诉他。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生活里甚至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事了。“你过来吧,我在后院。”

凯若走上余家那长长车道时,无可避免又想到那天晚上。那辆车可能还停在车库里,希望它还保持原样,没有送洗或卖掉。车道上停了一部马自达,是余先生的车,挡风玻璃上积了些落叶。因为一直停在车库外吧?凯若绕到后院,余先生两手握着大耙子站在那里,脚边一丘色彩缤纷的落叶。

看到她,他木然问:“什么事?”

凯若没有马上回答,她再走近点,走到这个拒人千里的老人面前,极力克制心里的激动。是一家人啊,本该是一家人。她很快说了,发现丹尼买了个婚戒,婚戒内圈刻了字。

“唔?”约翰余望着她。

“刻的是,”凯若调整一下呼吸,“丹尼和朵丽丝,永远的爱。”

“所以?”

“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相信,戒指已经给了朵丽丝。”

约翰余沉默着。

“朵丽丝走的时候,有没有戴着什么?”

约翰余脸一沉。他最不愿意回想的就是女儿是赤条条走的,他粗鲁地哼着:“没有。”

凯若想再说什么,看约翰余的脸色,忍了下来。让他消化一下这个消息吧,这是好事,不是吗?虽然在某个层面上它让人更心痛。但她的丹尼至少是爱过了,也找到人生的伴侣,他的朱丽叶,伴着他到天堂去了。两个年轻人是在求婚成功后的狂喜中做爱,不幸同赴黄泉的,不是像一些人揣测暗示的,不过是一时欲火焚身,不过是一对露水鸳鸯。

“他们相爱,你晓得的,不是吗?”最后她用英文说。

约翰余不知道自己在院子里站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脚边扫好的落叶又被风吹散了一半。他扔掉握在手里像拐杖支撑自己或像剑棒可以击退敌人的大耙子,在出事后第一次打开车库门。有人打扫过了,原来在这里的,那些多年积存的垃圾,无用但没有丢弃的纸箱和发霉的书,来不及种下的陈年种子,过期的杀虫剂,坏掉的割草机和淘汰的烤面包机,虫蛀的梯子和落齿的竹耙,还有,那些散落的衣物,生死一线间残留的痕迹。

清空的车库里,仅有的是朵丽丝的红色福特水星,找到工作后贷款买的新车。

约翰余打开后车门,就在这里,丹尼裸身仆倒。壮实的小伙子,那身肌肉却没能助他逃生。车里所有属于朵丽丝的东西都清空了,她的音乐光盘、太阳眼镜和薄外套。伸手抚摸那皮椅,近乎全新的皮椅,他的朵丽丝就倒在这椅上,再也没有醒来。青筋坟起的老手,颤抖地摸索着,一寸寸在皮椅角落夹缝,在地毯上,那么温柔,那么轻,彷佛他的触摸会让一切崩塌瓦解。就像头一回把她抱在怀里,小小的眼,小小的鼻,张大嘴哭泣时粉嫩的牙床和舌头,轻轻握住她的手,小而白的手背上浮着青纹,像一片蝴蝶兰花瓣贴在掌心,那大小悬殊的比例,柔软与粗粝的差距,让他几乎无法承受,绝对要轻啊,轻轻地……你总是这么听话,你为什么要这么听话?爸爸不在家也不敢违抗。不能在房子里,不能在爸爸的房子里。朵丽丝啊,你真的订婚了吗?你真的……他的手指触到一个金属圈。

白金戒指,细致的玫瑰雕花,圈内刻字。他的老花眼怎么也看不清那行字,但他知道,是丹尼和朵丽丝,永远的爱。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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