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月峰    更新时间:2017-04-25 10:20:11

我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睁开眼睛,迷迷糊糊朝遮挡着薄薄布帘的窗上望了一眼,不像是天亮的样子。也曾有客户三更半夜打电话请帮忙,谁让咱是干这个的呢。我伸手到床头上拿话筒,每天入睡前我都会把电话拖进卧室。

你好。我打个哈欠,还没完全醒透。

你是李长欢女士吗?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女声。

我“唔”了一声。

这里是夕阳红敬老院,我是张院长,你母亲郭向阳女士……停顿了几秒钟,我突然就想,我妈惹祸了,说不准是不是把屎盆子扣到了谁的头上。

……过世了。

胡扯。我嘟哝一句,怀疑这个在天还没亮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妈过世的人就是她自己,她假扮他人。

喂喂!你在听吗?

听呢。我不耐烦了。

那就快来医院吧,四〇五医院,认得吧。

我警觉起来,或者说我完全醒过来了,谁?你是谁?你说谁过世了?

今天发生的,凌晨两点多钟,你妈同屋的人发现她发病了,我们院的工作人员及时送她去医院,但没抢救过来。

开玩笑!我妈发什么病?我妈没病!你到底是谁?敬老院的两个院长我都见过,我怎么不记得你。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除了偶尔脑筋会犯糊涂,我妈的确没有疾病。

你不知道你妈妈心脏不太好吗?我们都知道。对方的语气像一种指责。

我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医生说是心原性猝死,你妈没遭受痛苦,这一点很庆幸。

我很想破口大骂,骂这个声音不男不女,语气有节奏又礼貌又残忍地打电话给我的人,你妈死了是庆幸的事?

我还没开腔,那边挂了电话。我感到冷,一种四肢冰冷的感觉,可奇怪的是,胸口那地方却又像着了火,这火从胸口一直烧到我的嗓子眼里。

我妈过世了?心原性猝死?什么是心原性猝死,这跟心脏不太好有什么关系?不,这不是真的,也许是我妈自己的恶作剧,她自己导演出来的。

我扔掉话筒,我从床上下来,摇晃了一下,差点儿没站稳。不可能!我妈怎么能死呢?她会比跟她同龄的人多活二十年。我的衣服在哪儿?灯的开关在哪儿?我全身抖动,手僵硬得伸不进袖口里。我迈了几步,一头撞在门框上,脑袋嗡嗡鸣叫起来,像有无数只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我跌跌撞撞,四下踅摸,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四〇五医院?这是什么医院?在哪里?心原性猝死。

妈……我叫了一声,声音变得沙哑,妈你不能死……我像小孩儿一样哀求道,仿佛她就在我身边。

我找不到我的鞋,我胸口烧火的地方有什么东西破裂了,疼得要命,我觉得我要发狂了。我突然就生起气来,生我妈的气,为什么你不对我讲心脏的事,“我们都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病,独独我不知道,我是你女儿,你在孤立我,让我难堪。妈!你不应该!

我终于找到我的鞋,我冲出门,冲到街上,我真心希望没有生我妈的气。我跑了一段路才有出租车出现,我开始哭,我想起来要给老大打电话,哥,哥,哥,咱妈走了……就这会儿,我的一部分心智在鼓动着我,让我相信有起死回生的奇迹。

心原性猝死也叫心脏性猝死(sudden cardiac death,SCD),系指由于各种心脏原因所致的突然死亡。可发生于原来有或无心脏病的患者中,常无任何危及生命的前期表现,突然意识丧失,在急性症状出现后一小时内死亡,属非外伤性自然死亡,特征为出乎意料的迅速死亡。

直到我妈被装进了那个镶玉的匣子里,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我妈了。那天在殡葬馆里,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去送我妈,市建公司的工友,领导,以前的老邻居,我都不记得了。在那些人当中,最出乎我意料的是曾经做过我继父的马爸,他是被继女搀扶来的,他对我说丫头你不像你妈呀,你妈年轻时可不简单。有人附和道,郭向阳是个用心的人,这辈子不容易,找了半辈子,也没碰上一个跟她真正贴心的伴儿,命啊。还有人说,郭向阳走了,咱们也快了。

我突然就想,我妈要是听了这句话大概会笑出来吧,要么就是眨着她的狡黠的眼睛,谁逃得过?

我浑浑噩噩过了些时日,让自己接受我妈已经死了的概念,至少,我希望自己接受。生活继续,不然,世上那么多失去亲人的人的情形就难以想像了。

头七过后的一天,老大打来电话,他很少主动跟我联络,他在电话里语句迟缓地说要跟我谈谈。

我想大概是为给我妈买墓地的事,我愿意我妈能早点入土为安,而我也跑了几处墓园,我要给我妈找个靠山傍水的最后的归宿。

我心里为老大感到酸楚,离家那么多年,还未来得及享受亲人团圆的天伦,就永远地失去了。也许,这正是他的痛点,在殡葬馆那天,他哭得很凶,扯着嗓子嚎,像狼的声音。有人劝他,他说,别管我,让我痛快痛快,我都快憋死了。

之后,我打电话给他,他都没回应。

我说,让嫂子和侄儿也来家吧,咱们吃顿团圆饭。这句话一出,鼻子酸了,没有了我妈,还算得上团圆吗?

老大来那天有雾霾,电视里的专家说,霾对人体有害,这种天气最好不要出门。我打电话给那几个已经停工十几天的妇女,天一晴,马上开工。这几个妇女还安慰我,说些经理你要想开点,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啥的。我说我明白。

嫂子没来,侄儿也没来,老大坐下来开门见山,但他的目光始终避开我,我来,也不想说别的,老太太这房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一时没听明白。

哥,你说什么?

别装糊涂,我说的是这处房子,是老太太的,不是你的。以前都是儿子继承老人的财产,现在我懂,儿子姑娘都有份。这些年,该得的,你得了,不该得的,你也借了光。

哥……

这房子我有份,老太太的东西我都有份,我不吃独食,这房子能卖八九十万,我俩平分。

我脑子一片混乱,失去了思考,有点语无伦次和结巴,哥,我……我从来没想过要把妈的东西据为己有,我……其实,从你一回来,我就想着让你和嫂子搬回来……

咱们不能住一起,都不小了,不方便。

哥,这事儿……咱先搁一会儿行吗?我想给咱妈买块墓地……

你这样推三阻四的不行,也没有用,我这些年在外面吃的苦遭的罪,你们知道个啥?你以为我真的当人家的大管家呢?我连人家别墅的门都进不去,在菜地里搭个窝棚,那就是我的家。大管家?给人种地,打长工的。你呢?你住着老太太的房子,花着老太太的钱,耀武扬威当着老板,你太会算计了,你是不是琢磨着我这辈子都不回来才好呢,你就是个琢磨人,你巴望着我死了才好呢。以前,老太太盼我死,现在,你盼我死。我没死,我也不想死了,干嘛要死,人老了才要死呢。话就说到这儿,房子不是你一个人的,法律上有规定,你要么卖房,要么给我五十万,你当老板有钱。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并且颤抖起来,身子也哆嗦着。

我无言以对,他说的都是实情。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老大离去,走向空荡荡的远处,很快,他的身影就被雾霾吞噬了。我以为我会哭,但没有眼泪,好像我的眼泪都因为哭我妈而干涸了,再也哭不出来了。

我呆呆立在那里,咬着手指,茫茫然然。站累了,我回屋,靠着床边坐在地板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因为跟我妈在一起的时间长之又长,以至于凡事我都不需要太操心,有事就问她,或向她发泄不满。我妈几乎就是我生命的拐棍。

失业最初,我打算在服装城租个摊位卖时髦衣服,我妈提醒我,家政服务是朝阳产业,门坎低,资金少,目前也不需要太大的技术含量。服装卖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小贩,而家政则是产业。

我这辈子唯一把我妈意见搁置一边的就是自己决定了婚姻,也注定了最后的结果。

一个回忆蓦然涌了上来。老大十一岁那年,他决定带我离开家,我俩在下午的一个时候从家里出来,走过一条满是店铺的长街,我被店铺里的各种玩意儿所吸引,老大却不为所动。我们从长街拐上宽马路,车辆响着刺耳的笛声从我俩身边呼啸而过。

老大带我穿跨过一座高架桥,桥下流着绿乎乎的河水。我们还走过一座美丽的花园,那里面有喷泉,几个尖顶雕梁画柱的亭子,有旋转木马和长长的滑梯。我妈领我们来过,我更小的时候,我几乎都想不起来了。

我一味地跟着老大,不知道他带我去哪儿,我们爬上高高的斜坡,坡下是一个空旷的停车场,只有零星的几辆落满灰尘的车辆停在那里。

我们走哇走哇,我累了,我不想走了,这时候我们正走在铁道上,两条铁轨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晃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我饿了,我要回家吃饭,而且,我确实想回家了,我想我妈回家要是看不到我俩会急死。

后来,我就蹲在铁轨上哭起来,老大没拖动我,他站在我身边一筹莫展地皱着眉头。

一个背着工具袋的巡道员发现了我俩,把我俩送回了家。天黑了,我妈两眼红肿看着两个小逃亡者,她疯了似的抓过我没头没脑地打,一边打一边骂,死丫头,你跟这个狼崽子要去哪儿?他是白眼狼,你也想当白眼狼?有天这个狼崽子会把你吞了你信不信,到时候你连哭都来不及呢,我算是把你一碗水看到底了……臭丫头,你气死我了,今天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看你还敢不敢往外跑了……

我挨了打,很疼,但却放心了。我就奇怪我妈为什么没有打老大,从来都是他挨巴掌的。

有人敲门,我没动,也没搭腔,满心苦涩,感觉到一种筋疲力尽。敲门人很固执,一个劲地敲,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我拖拖沓沓去开门,我的天,一位不速之客。

来的不速之客是夕阳红敬老院的那个半中风的老马头儿,我妈生前最后一任男友。他带来了我妈之前交代给他的话,是叮嘱我的,我妈要我把她的骨灰撒在海里,山上,或树林里,我妈就是不要待在小匣子里。我妈说,在海里她会变条鱼,在山上会长成一棵树,在树林里她就做小鸟,总之,她想自由自在,而小匣子会把她闷死。

老马头说,你妈说,你妈说,都是你妈说的。

他说我妈说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我妈那双闪着老年人狡黠的眼睛。可妈呢?

我说,我会照妈的话去做,让我妈变鱼,变树,变鸟。

还有这个。老头儿慢腾腾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你妈留给你的遗嘱。

遗嘱?我妈写了遗嘱?什么时候?

你哥去看她那天,半夜,把院长叫去了,你妈亲手写的,你妈让我交给你,说等她走了以后。

那张纸似乎是从一个笔记本中撕下来的一页,巴掌大。

遗嘱:我叫郭向阳,今年   岁,我现在精神清醒,住夕阳红敬老院。我的身份证号是21020219……,我有一处位于西岗区凤鸣75号的房产,房产证号是6222……我的这处房子我决定,由我女儿李长欢继承。

立嘱人:郭向阳。

证明人:马得亮。

在场人:张玉红。

有什么东西在鞭笞着我,让我感觉一种剧痛和折磨。我无法再忍受,捂着脸,蜷缩在地,号啕大哭。

我哭啊哭啊,哭得天昏地暗,马大爷怎么走的我都不知道。我的眼泪把我妈留的那份遗嘱都弄花了,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了,我琢磨着这张纸拿到法庭上去怕也失去了效用。

彻底不眠的夜晚之后,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一大早我就去了市场,又去超市,往返几回,回回都满载而归。我把空空如也的冰箱塞得满满的,我妈的冰箱从未被如此地充分利用。鱼,肉,蛋,菜,罐装酱菜,足够我吃上一年的。然后,我就给自己做清洁工,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就像以前每到快过年了,我妈做大扫除一样。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卫生间的浴缸,碗橱,地板,玻璃,没留下一个死角。

我将自己的衣物和零碎东西收拾好,装进两个大旅行箱中。我在妈的屋里转了一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她床底的屎盆子塞进了我的行囊中。我带走我妈妈的东西还有那套灰蓝色的工作服,我妈年轻时开吊车时穿的,洗得发白了,有的地方起了毛,我曾穿着这套工作服给人家擦过玻璃,很合我的体。我把脸埋进我妈的衣服里,心里想我妈穿它们时飒爽的样子。

接着,我把公司花名册上的几名妇女找来,结清账目,跟她们告别。几个妇女都感到意外和惋惜,李经理,咱跟你都习惯了,这咋说不干就不干了呢,活儿也不少嘛。

不是不干了,是停工重新整合。

停工多会儿?

我叹口气,我也不知道。

一个妇女聪明地问,经理你不是要去度蜜月吧?

这句话说得我心花怒放,等有那天我一定请你们。现在请你们帮我一下。

几个妇女帮我把窗外的大牌子摘了下来,阳光家政彻底关门了。

妇女们走了,老大一家到了,我给他打电话时说有事儿交待,是妈活着时交待的。

我把两套钥匙交给老大,其中一套是备用的。咱妈所有的东西都在,电视冰箱洗衣机。那台电脑是我的,留给大平侄儿,他快上学了,帮助他学习。

我交给嫂子一张A4纸,上面有如何使用抽油烟机和淋浴器的说明,到哪儿去交水电煤气费,看四表的每月什么时候会来敲门。

这是咱妈的房产证,还有我写的放弃继承郭向阳所有财产的声明。哥你什么时候想把妈的名儿改成自己的名就拿着它,不会有任何麻烦。

我租用的小货车来了,司机上来把我的旅行箱和零碎东西搬下楼,我已经租了一处小房子,我将在那间不是我妈的房子里重新开始生活。

侄儿跟在我屁股后头问,姑,你上哪儿?

嫂子低声道,一边去。

侄儿大声问,姑,你啥时回来?

嫂子喝道,你想挨揍吗?

我朝小侄儿挥挥手,看看我哥,他眼睛看着别处,我看不到那里的东西,即使我能,看到的也是有些模糊的空洞。我又看看嫂子,她跟我哥一样看着别处,只有小侄儿眼睛亮亮地盯着我,我对他保证道,过年姑回家吃团圆饭。

啥时过年?

听到鞭炮响的时候就是过年。

我向外走,下楼梯,小货车在等我,我坐进去,听到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狼一样的嚎叫,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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