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来时,我正跟友人在饭店共进午餐。
我认识一个男的,温柔男。网上的名儿。网上的信息很详细,配有近照,人长得周正,大我六七岁。他是个离异的,因为老婆红杏出墙。我觉得这个岁数很相当,我喜欢大我几岁的异性。
我原先的丈夫比我小三岁,相亲之后,从上到下,从他家到我妈,都反对我俩的事儿。是前夫奶奶做的主,女大三抱金砖,你们以后的小日子会过得不糙。奶奶是山东人,直来直去,她快要死了,想在闭上眼前看着孙子娶媳妇儿进门。我和前夫相亲不倒仨月,就领了证,办了事。在同时,我怀上了孩子。
没多久,我是说在我结婚后,发现了事,前夫有俩手机,其中一个手机是专门用来跟外面的女人联系的,到我怀孕六七个月时,几乎他每天都很晚回家。有天,星期天,下大雪,他要出门,说最近总有住户反映暖气不热,他在一家供暖站当小班长。上头领导因为新闻媒体总点名批评很不爽快,他得去单位守候,以防领导突击检查。
我不相信这鬼话,但一直以来没能抓住把柄,七上八下的令我恼火。他出门后我挺着大肚子后脚就跟上了,我琢磨着这回跟上几回一样,跟不出个什么结果,不是跟丢了就是他识破了我的伎俩,在什么地方转上一圈又若无其事回家,笑嘻嘻地吹着口哨,得意洋洋。男人若有了外面女人,就连像猪样的笨也会变机智聪明。这跟女人不一样,女人遭遇外遇,就变成了猪。
大概前夫没料到这种天气我会跟踪他,或可能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会撒谎了,撒的谎天衣无缝,连他自己都相信真的去单位等候领导的突击检查。
他的车在前,我坐的出租车在后,路上有雪,谁的车也不能开快,出租车司机知道我在跟踪丈夫,很支持我,前面的车快,他就快,前面的车慢他就慢,像个老手。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女人,穿着猩红的羽绒服等在路边,我倒没太恼火,就是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他们会如此明目张胆呢,无疑是公然的挑战和对我存在的蔑视嘛。
我冲下出租车,连车钱都没付,刚迈了两步,就掉进一个堆着积雪没有盖的马葫芦里,幸运的是,马葫芦不深。丈夫的车在前面犹豫了一下,很快就开走了。
我流了产,医生颇为悲观地告诉我,将来我想要当母亲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
前夫在外面躲了几天,但不得不回过头来面对。几年后,有天我在一个交友网站浏览,竟然撞见了前夫,我吃惊不小,我知道他再婚了,而且做了爸爸,他在网上寻求红颜知己,他宣称生活太乏味太单调了,找个知己调剂日子。我心想这家伙贪欲太重,但我知道我认识的男人大多都这副德行。
温柔男否认自己属于这类男性,我们在网上交流了不少时日,他说就是想寻那种相濡以沫的情感,他要一辈子都呵护他的女人。他说得真好,我喜欢那句相濡以沫。
温柔男告诉我他的真名叫王成林,并向我发出了邀请。饭店的地方有些偏,是那类会所式的餐厅,清新高雅,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王成林的面相似乎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些,但穿戴讲究,打着领带,说话的语速很慢,有点一字一句,语重心长的感觉,像我的上辈人。
这个人擅长交谈,很快就用语言把我的注意力从他的年龄面相上转到了别处。他告诉我以前在金融业,后来辞职开始做生意,跟保健品有关的行业。他知道阳光家政,以前住翰林园时请过小时工。
我对保健品这行当知之不多,也就没多问,但我知道翰林园,是个高档的地儿,清一色的白色漂亮的房子,像别墅似的。他接我的那辆座驾是吉普,他说等以后买SUV,不再做生意时载着家人到处旅游。
他看出我不懂什么是SUV,就解释说是一种房车。
其间,他伸手抓住我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我给你看看手相。
我对他的举止感到不自在,但没有生硬回绝。他说,我可是深谙此道的,就看看你的事业线吧。哟,你的手型很美,握在手里像握条小鱼。
他不失时机地恭维我,就这当儿,电话响了,今天我让一个妇女临时替我在公司值班,没有要紧的事不要打电话。既然电话来了,就是有要紧的事。
经理,来个人找你。
我问是谁。
他说是你家亲戚。
我家亲戚多着呢。
经理他说他叫李长华。
我就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缺氧似的天旋地转。
李长华是老大,我哥呀!我差点儿就尖叫起来,心怦怦跳,我说我得马上回去,有点情况。
王成林因为这意外多少有些不悦,他说他都计划好了,吃过饭后就带我到附近的山上走走,山上的树叶都飘红飘黄了,很漂亮。他还知道一家按摩店,去按摩放松一下,缓解一下压力,你看你……
我哪里还有心情跟他去爬山赏红叶黄叶呢,我抱歉说下次吧。
王成林重复了我说的下次,下次……他拖着长音,神色有点像泄气的皮球,这让他的面相就更显老。
送我回去的路上,他的话不多,而我光想着老大的事,并没太在意。半道上,王成林的手机响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看看屏幕,把车停在路边,扭脸对我说要下去接个生意电话。
他下车后,我的目光就落在他上车时随手扔在驾驶台上的皮夹子,他在饭店付账时打开过皮夹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伸手就去拿他的皮夹子,很多男人都是把证件银行卡什么的夹在里面。我就是想看看他证件。
有身份证,我匆匆扫了一眼,王城林。没来得及看别的,如果被他发现了我的动作,那就可能误会我为一个贼,女贼。
他接完电话回到车里,冲我笑笑,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下车时,他说拜拜。我说再见。
上楼时,我的心又开始怦怦跳,头有些迷糊,我算了又算,想算清楚老大离家多少年了,但总是算不清,总有二十多年了。我想起他拍着瘦瘦的小胸脯让我叫他老大的情形,眼泪就流出来了。
老大回来了,我唯一的哥哥回来了。可我要告诉你,这个回来的老大不是原先的老大,他已经是一个面目沧桑的大叔了,如果不是他分得很开的淡眉毛,两只总像是受到惊吓似的支棱起来的耳朵,面对一个大手粗糙手指甲里还藏着泥垢的神情迟疑的汉子,我怎么也想像不出二十多年后的老大变成的样子。
……哥,你怎么才回来?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你怎么生活的?你现在怎么样?你在干什么?你有家了吗?
我喉咙发哽,鼻子发酸,泪眼婆娑。本来,我以为我和老大会抱头痛哭一场呢。但这一幕没发生。老大局促,紧张,肢体避免跟我接触,目光也是躲躲闪闪。而他的紧张不安一直持续到他离开。我们之间曾经的亲密无间荡然无存。
老大住旅顺南路的别墅区,城里一个有钱人在那个地方买了栋别墅,还有一大片地,那家人很少回去,老大负责照管别墅和那片地。他结婚了,有个儿子。
这不是老大告诉我的,是我从跟他的交谈中拼凑出来的,他不提他的事,只言片语,闪烁其词。他用一种滞重的声音缓慢地重复一句话,我、来看、看看,看看、不知道,找得到找不到,找到了……
他急着离开,往旅顺南路走的公交只有一趟线路,而且,到了下午四点就没车了。他说明天再来,跟我去敬老院看我妈。
他说,明天看看老太太去。
他一提我妈,我鼻子又发酸,我说咱妈这些年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是惦记你的,有回她在路上看见一个人,以为是你,又喊又叫追赶过去,却是别人。她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老房子动迁,很多老住户都搬走了,搬到别处住的人家可以增加居住面积,但妈坚持回迁,她是为了让你回来能顺利找到自己的家。
老大垂着头,搓着手,把手指关节掰得咔咔响,他嘟哝着,明天,明天……
我说,把嫂子和小侄儿都带上,咱妈见了孙子不知道会多高兴呢。
老大走了,我也出了门,我要去敬老院把老大回来的消息告诉我妈,她儿子回来了,还带着媳妇儿和孙子,儿子现在有出息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大管家,相当于一个大企业办公室的主任。
我在路旁的提款机里取了些钱,包了两个红包,这是婆婆第一次见媳妇儿和孙子的必要礼节。
我气喘吁吁,头胀脑热,结结巴巴对我妈讲了老大回来了如何如何的,我这个妈竟然没半点激动,说,我知道,你待他比待我亲,你们是亲兄妹。
我有些生气,你糊涂了,他是你儿子,除非他不是你生的。
你们俩都是我捡来的。我妈眼里又流露出老年人的狡黠。她拍了拍手,好哇,儿子回来了,老鹰回窝了。
我真担心我妈见了老大一家人也是这样不咸不淡的样子,我哀求她,至少,媳妇儿孙子在眼前,你得像个老人家的样子。
咋的才像老人家的样儿?我妈问。
自我尊重,尊重别人。
要不要五讲四美呀。
我的亲妈,求你了,我知道你面冷心热,你就别口心不一了,你儿子,你想他。
我妈突然冒出一句粗话,你知道个屁,你没生养过,你怎么会知道 疼的滋味。
我一时无语。等我想起来什么再要叮嘱我妈几句时,房间里进来一个老头子,半中风的样子,我妈喜笑颜开,这是你马大爷,丫头你回吧,我和你马大爷要去散步了,瞧这天儿好的。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她给我和老大找爸的得意架势。
这也许是最后开的一朵爱的花朵。祝福我的妈。我心想。
我妈和老大一家人见面的场景超过了任何一部我看过的电影或电视剧里感人肺腑的场面。
我妈老泪纵横了,她骨节粗大的手——人老了骨节都变粗了——抱着老大的胳膊,长华啊,大华子呀,我的儿,你可想死你的亲妈了,你这一走差不多就是半辈子,我以为到死也见不到你了呢……你还认得出你妈吗……你妈头发白了,腿脚硬了,骨质疏松了,牙也咬不动肉了,眼睛看不清苍蝇了……你妈老了,不中用了,你妈活不过几天了……我的儿,大华子啊,你越来越像你爸了,那死鬼可是一蹶子尥了一辈子……可你是我的儿啊,我是你的妈呀……
我妈边哭边数落,带着音节,像唱歌似的,在场的人,我,老大,老大媳妇儿,老大儿子,全都落泪了。我哭得唏哩哗啦,老大红了眼圈,老大媳妇儿抽动着鼻子。他们的儿子那个七八岁狗都嫌的小小子儿眨着眼,滴下几滴懵懂的眼泪后就爬到我妈对面床上,那上面有一个吸氧机,他瞎鼓捣了一气,我琢磨着那玩意儿非被他鼓捣坏了不可。
我嫂子是个皮肤粗糙,眼睛四周满是褶皱的薄嘴唇的女人,闭上嘴时脸上就像横了条线。她少言寡语,眼睛左顾右盼,流露出来的是呆滞麻木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老大跟他媳妇儿很有夫妻相,都是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情。他们的儿子不一样,笑嘻嘻的,豁着门牙,脸上满是雀斑,支楞着耳朵,让叫奶奶就叫奶奶,让叫姑就叫姑,说话有点大舌头,像小时候的我。
不管咋说,我们团圆了,我们曾是一家,这个家有妈妈,哥哥,妹妹。也有过爸爸。这个家不比别人的家庭更幸福更快乐,但也不比别人的家庭更不幸或悲哀。我记忆中有一个模糊的画面,我和哥趴在窗台,鼻子贴在玻璃上挤成了一张饼。我们望着瞅着,突然,哥大声喊,妈回来喽!咱妈下班了!
我大概还不会走路,跟在像条小狗一样欢快的哥哥身后连滚带爬,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妈。穿一身蓝灰工作服年轻的我妈抱起我,擦着我脸上的污渍,有没有听哥哥话呀。哥扯着我妈的衣襟,妹很乖,像小兔一样乖。
不知道什么时候,哥的一只脚踏入了他自己的世界,他用我所不知道的眼神看待我妈和我。
我一阵心酸,眼泪又涌了上来,听我妈说,咱们一家团圆了,等于过大年,咱们都回家过年,我的屋子我住,丫头屋子长华一家住,丫头就委屈你这个大经理几天,睡客厅沙发,咱们一家要乐呵乐呵。
合家团圆,其乐融融,是个美好的愿景,但没能实现,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妈偶染病恙,而老大管理的别墅主人要带外地友人来度假。但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次见面,竟然是我哥和我妈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