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老板了,加盟一个家政连锁服务公司,小本投资。雇员花名册上有几个早年下岗,现在仍找不到别的工作的妇女,还有几个从农村进城的剩余劳动力,也是妇女。人头少时加上我三五个,多时加我八九个。小嘛,小投资,业务量少,不比大投资大公司,我给这些妇女和我赚钱的道儿就是上门替人搞搞卫生,去医院陪护陪护生病的老人,也接送小学生上学放学。
我也给人家擦过玻璃,我爱干这活儿,不是吹的,我擦的玻璃苍蝇在上面能打滑溜哧,能跌骨折。公司只要接到擦玻璃的活儿,基本上都是我亲力亲为,亲自上阵,亲自操刀。除了我爱干,干得好,还因为我不放心别的妇女去干。
发生过一件事,很大的事。一家大公司的一个家政人员去给客户擦玻璃时,不小心从六楼的窗上掉了下去,死了。听说那家公司赔了不少钱,客户也因连带责任赔了不少钱。我天生胆小,怕发生这样那样的事,麻烦不说,关键我没钱,因为离婚得的几万块钱都给了加盟商了。
我公司办公地点就设在我住的房子里,安装了一部二十四小时都打得进来的电话,还有一台二手电脑。我用这台电脑上网,在赶集网上发布我的家政公司信息,浏览些让人发笑的照片和视频。当然,也常去婚恋交友网溜达。我之后交的几个男友差不多都是在网上认识的,我觉得挺好,方便快捷的交友方式,但那上面骗子挺多的。我快到四十了,还是有一点点鉴别能力的,再说,我不是富婆,也不是美女,男人既骗不了财也骗不去色。我对自己挺放心。
我在窗外挂个大牌子,“阳光正点家政”,差不多挡住了整扇窗。黑地儿红字,醒目,在二楼上,离一百米都看得见。我喜欢那几个每天来公司报到的妇女叫我经理,李经理。没人的时候,我躲到厕所里对着一面镜子叫我自己,李经理,李长欢经理。然后,我就偷笑,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是李长欢。历经了一段比兔子尾巴还要短的让我伤心的婚姻,我都不愿提这事儿,有时我觉得就当我没有过罢,可我清楚,不能因为天空中没有翅膀的影子,就意味着没有鸟儿飞过。我曾婚的事实是抹不掉的。但我没把这事儿太放在心上。
我有个妈,我住的房子也是我公司办公地儿,不是我的,是我妈的。我妈叫郭向阳。我觉得这名字挺逗,姓郭就已经显得硬邦邦的了,向阳又没有丝毫的阴柔之气,两硬相撞,我妈就一个硬邦邦的人。人的名字很重要,比如,我,李长欢,长久的欢乐,多好。有人说名字就一代号,无所谓好坏。胡扯,叫你耗子地洞什么的你乐意么。
我妈现在住夕阳红敬老院,民办的,她的退休金刚好够缴纳养老费的。这方面,我不用操太多的心。人老了,难免脑筋犯糊涂,我妈就有点糊涂,她不大爱去敬老院,她说我养大了你,你就忍心把你唯一的亲妈扔在那个没人待见的地方?
我觉得这是句废话,亲妈谁都只有一个,谁有本事被生出来再被另一个人重生一遍?反过来一样,人不能死两回,一回就玩完。我就琢磨着人得唯物些,别想着重生或上天堂什么的,人死了,灯灭了,这辈子交待了。所以,能被生出来且活着,得好活,像样儿活,我就当了老板。
于是,我跟我妈说,我顾不了你。
我妈说,你多会顾了我?
我妈要是跟谁强辩,没有谁比得了她。她老了嘛,人老了你除了要跟她讲理,还要磨叽。但我知道跟她讲理没什么用处,我就跟她磨叽,我说,你看我一整天想起来的时候才吃顿饭,想不起来就饿过去了,我年轻,饿一顿两顿没关系,你这岁数就不行了,会饿出胃病的,饿出十二指肠溃疡,胃下垂。人胃口好能长寿,你想活百年嘛。还有哇,我每天要出去干活儿,就你一个人在家,会有歹人趁虚而入。大前天的电视看了吧,一个坏小子冒充看水表的骗老太太开门,结果不是被抢了?前天的电视不是也看了嘛,俩坏家伙冒充社区卫生院的骗老太太医药费。昨天你不是也看了电视……
丫头,你吓我,我可不是被吓大的。
你怕过什么呀。我的意思敬老院好哇,一天三餐有人端到你面前,想吃鱼有鱼,想吃肉有肉,要是愿意,你还可以吃小灶,多花点钱而已。最重要的是你在那里不会孤单,有很多老伙伴,你们想打牌打牌,想拉呱唠家常有人头呀。在家里谁陪你唠嗑?我可没时间,我得干活,得赚钱。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敬老院还有现成的大夫给你看病,在家里就麻烦了,病了得叫120,还不知道及不及时。所以嘛,你去敬老院是最好的选择,我空闲了就去看你,你要是在那里待得不高兴了,回来住几天,换换地儿,多好。人老了得知道怎么享受。对不对?妈,亲妈。
我不是你亲妈。
妈你的观念不对,什么是没人待见的地方,将来人人都得去敬老院,敬老院是人养老的地儿,你还有我,还有些指望,那我老了找谁去?所以,敬老院是人人必去的地儿,就像人最后都得去殡葬馆一样。
我妈被我磨叽得不耐烦了,去了夕阳红敬老院。我所以坚持送她去那个没人待见的地方,是觉得她脑袋里可能出现了点情况,每天早上起床她都端着屎盆子进我房里,欢欢,长欢,丫头,你看看,好好看看,像不像个蛇头。
就算她是我唯一的亲妈,就算我还有点儿孝心,我也不愿每天都看我妈屎盆子里如她所形容的像蛇头一样的屎橛橛。当然,我也不能把她送进七院。七院是这座城市最著名的精神病院。我妈没精神病,就是偶尔有点点想入非非。到了敬老院,我没听说过她把屎盆子端给谁看过,我琢磨着她要是那样做了,就会有人把屎盆子扣她头上。这就说明,我妈虽然有点糊涂,但还是有些理智,就是说,她并不糊涂。
另外,我还有些私心,我妈要是不去敬老院,我就没法安心当我的李经理。你想,那些妇女叫我经理的时候,我妈端着屎盆子站一边有多煞风景。当然,我并不是要永远都把我妈搁在那个地方,我就想趁着热乎劲儿多赚些钱,等将来让我妈有个更美好的老年生活。这话很像假的。
隔些时候,我就去看看我妈,我试探她,要不,接你回家住些日子?
我妈说,我没家,那个不是我的家。
我笑嘻嘻说,你说的,那个家永远都是你的,没有家,哪来的我。
我妈说,你是我从厕所里捡来的。我妈常冒险地说我不是她亲生的,她说这些话时,眼睛里就流露出一个老人家特有的狡黠。
就算我是你捡的,你也是我妈。
你当我是你妈就不能把我扔在这个没人待见的地方。
那就回家住些日子嘛。
不,我没家,那个家不是我的,是李长欢经理的家。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我妈虽然脑子里有些问题,但是个可爱的妈。
这些年,我差不多就是跟我妈一起过活的,我没有爸爸,对我爸的情况也一无所知,我妈曾告诉我他死了,但也说过他跑路了。我理解的跑路是有犯罪行为的一种逃匿。总之,在我对他有记忆前,他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虽然我没有爸爸,但我有个哥哥,叫老大,十六岁还不到呢,离家出走了。
我挺想他,一直都想,我琢磨着我俩不是一个爸,我出生时他六岁,他应该比我清楚这事儿,只是,他从没说过。他没念几天书,代替我妈照管我。老大的来历是他对港台片很着迷,有天,他说,以后你叫我老大,我叫你老幺,你这辈子有我老大罩着。他刚十岁,拍着瘦骨嶙峋的小胸脯。他一直都瘦。
老大离家出走很多年之后,有一天我又想起他,心想,他说不定在某个地方真的当上了老大呢。
在我和老大没长大前,先后有过几任继父,这些继父无一例外地不待见老大,老大对他们也恨之入骨。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八岁那年,有个黄昏,我和我妈还有老大在桌上吃饭,一个男的扛着行李进了我家的门。他的行李足够大,背在他的背上像座小山,进门时又挤又挪才舞弄进屋。
我妈说以后他就是你们的爸。她对我和老大说。小时候的我长一张圆乎脸,有点口吃,跟谁都嬉皮笑脸,不管是谁,我妈让我叫爸我就叫,因为结巴,有时一着急发不出爸的音,经常叫爸是怕。我妈就笑,死丫头,怕什么怕呀,是你爸。
老大不,不管是爸还是怕,他都不叫,我妈没少揍他。
这个爸姓马,马爸把行李扛进来后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往嘴里灌了几大口。
过瘾!他说。
这个马爸我从来没见过,别的爸来我家前我也没见过,他来那天送给我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没有东西给老大,也许他是准备给的,但从他一进门,老大就黑着脸斜着眼梗着脖,一副仇深似海的样子。
马爸的行李啥东西都有,暖水瓶,洗脸盆,小铝锅,鱼钩,黄胶鞋什么的,还有一卷一卷的粉红色手纸,他在造纸厂工作。
晚上,我和老大躺在床上,老大说,你说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笑嘻嘻说不知道。又说,咱妈用吊车吊来的。我妈在市建公司上班,她开吊车。市建公司男的多,女的少,开吊车的女的更少。这个马爸不在市建公司,他是造纸厂的,他来了,我妈就没再买过手纸。
老大说,我才不会叫他爸呢。
我嘻嘻笑两声。我听出他有些责怪我的意思。
老大说,我就不要他的东西,他硬给我,我就摔破它。他是指我还搂在怀里的小半导体。
我不笑了,转过身,我不摔。我挺喜欢那个小玩意儿,按下一个键子,就有小红灯一闪一闪的。
老大在我身后说,以后我给你买好的,买有两个红灯的。
我妈和马爸开始过得不错,抛开跟老大生气的事。白天两人都在厂里,只有晚上才见,热热闹闹吃顿晚饭,马爸习惯喝上几口。喝上几口的马爸比不喝上几口的马爸话多,嗓门大,他会讲不少段子,王母娘娘七仙女潘金莲什么的,每个段子都具有历史性的颠覆。他说王母娘娘和孙猴子其实是母子俩,说金莲——潘金莲——死得冤枉,武松杀嫂是他自己明显捞不着。
我妈特别爱听马爸讲这些段子,听得两眼放光,她眼睛一放光,马爸就讲不下去了。我妈就打发我和老大回自己屋去睡,他们两人也上床关灯睡觉。
他们不是真睡觉,我就不说了,因为那种事对我和老大来说太司空见惯了,一点都不神秘。有天,发生了一件事,马爸喝了几口酒,他隔着饭桌捏我的脸蛋,以示一种亲昵。
老大在一旁尖着嗓子大叫一声,拿开你的脏爪子!
马爸着实是被吓了一跳,就连我也被老大的尖嗓子震住了。
你这小子……马爸半天才说了句。
我妈说,别理他,他是个狼崽子,还是个白眼狼。
我妈用筷子狠狠敲了老大的头,要吃就吃,不吃就滚蛋!
老大果真搁了饭碗不吃了。
我妈说,有种的你从今往后就别吃我的饭。
接下来几天,马爸早上上班时总要大光其火一通,不知道谁拔了他自行车的气门芯。我妈更是火冒三丈,气门芯虽小,但也得花钱,天天花冤枉钱让她不高兴。我妈扬言,要是抓住那个缺大德的就剁了他的爪子。
那个拔马爸自行车气门芯的人是老大,他被马爸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抓了现行,马爸把老大揪到我妈面前,看看你的好儿子。
我妈找了根棍子,开始揍老大,棍子都断了,我妈也累了,说,等以后再收拾你。马爸在一旁观战,有点不解气,道,棍子不结实。
晚上,我听见老大因为碰到疼处直吸气,黑暗中,他说,记住,别让他、他们碰你。
我是后来才琢磨出来,大概就是那天,老大有了离开家的念头。
老大离开家后,我妈和马爸也过到头了,看上去这跟出走的老大没关系,我妈甚至说,他这辈子不回来我才高兴呢,他死了我才高兴呢。可我妈再没高兴过,动辄跟马爸吵一通,我妈最能戳马爸的痛处,没见过你这么穷的汉子,穷得就剩下**摇铃铛了。马爸一闻此言必发雷霆。
马爸后来扛着他那套行李又搬进离我家有两条街之远的一个寡妇家里。寡妇的男人是个船员,跑了一次远海,再没回来,大概是掉海里喂了鲨鱼。寡妇平时蔫了吧叽,走路都害怕踩到蚂蚁。寡妇护犊子,谁敢碰她家孩子一手指,她就变成了老虎,母的。
我看过马爸在街上抱寡妇家的双胞胎丫头片子,一手一个,他有力气。俩丫头片子长大了都很孝顺马爸,过生日给他买蛋糕,还陪他和寡妇去北京旅游。好人好报罢。
我的事业越来越好,其实,有时候,这跟挣多少钱没关系,除了成本,人工费,工具支出,其他花销,我还真没挣下多少银子,但我心情好,我有事业做,我还琢磨着慢慢扩大服务范围,吸纳男性家政人员,干些疏通下水管、维修、搬搬扛扛或护卫的活儿。我也给那几个妇女做些培训,不是教她们如何擦好玻璃,如何陪护好病人老人,这是她们都会干的。我告诉她们的是,给人家干活要有热情,热情的程度就像是给自己干一样。
我想她们都听得懂,虽然跟我一样都没有高学历,但生活的艰辛和一直处于底层的日子让她们和我都明白活着的基本道理。
我,李长欢,一个被从婚姻中踢出来的离婚的女人,一个被从单位整合下来的无业人员,正在不知不觉成为一个有着远大前程和目标的女老板了。
噗!有天,我的梦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