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肖凌一家三口的车子刚离开视线,母亲就从饼干桶里摸了把狗粮。她不喜欢陈小妹,但不像来时那么讨厌她了。陈小妹一看见狗粮,就知道是喂它的。陈小妹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扫把尾巴像螺旋一样转出了花。母亲喜欢看它身体灵便的样子。母亲捶着自己的残腿说,自己小的时候没少玩转圈,也叫“打迷魂哥”,就是两只手臂平行地张开,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然后趴在地上,体会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山里有山场,山外有田产。但八岁的时候父母就亡故了,是跟着婶婶长大的,那些田产也顺便归到了婶婶家的名下。母亲的童年记忆最深的就是在山里切酸梨片,整宿整宿地切,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草酸味,能把偶然进去的人熏一个跟头。从里面出来,牙齿酸得连发糕都嚼不动。这些活计,父母活着时是舍不得让她干的。母亲说,父母活着自己就是娇小姐。没了父母自己就是使唤丫头。母亲摸了下陈小妹的黑嘴头,说我哪里有你好命啊,你没父没母,可你有潇潇啊,你有肖凌啊。
陈小妹最大限度地仰着脖子,接受母亲的抚摸。哪怕别人对它有一点善意,陈小妹也体会得出来,然后再用自己最大的善意去诱发别人的善意,它们这类狗,都懂心理学。陈小妹凉凉的鼻头和柔软的毛发摸在手里很舒服,母亲拍了拍它的脑门,说我就趁机把你扔楼下去,你说我敢不敢啊?
陈小妹闭上了眼睛。
陈小妹的顺从让母亲咯咯地笑了起来,说要是把你扔楼下去,谁听我说话啊?
那个时候,婶婶总对叔叔说要陪送花美丽一份丰厚的嫁妆。对,母亲就叫花美丽。货郎敲着拨浪鼓来卖东西,婶婶总是拿家里的果品去换些针头线脑。有一次,婶婶竟然换回了一面小铜镜,放到了花美丽的房间里。婶婶每次都跟那个货郎攀谈些什么。夏日的午后,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婶婶与货郎在墙拐角的倭瓜藤下面闲说话。花美丽正要上茅房,就听婶婶说:十三了……也见红了,娘没有了,可不就得我作主……
秋天的栗子山到处瓜果飘香,母亲穿着红夹袄挎着篮子到山上捡榛子。小日本的飞机像三间房子那么大,突然向发现的目标下俯冲了一下,倭瓜那样大的炸弹就投在了母亲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母亲赶紧趴在了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炸弹“砰”地爆炸了,山坡炸出了一米深的坑,母亲就像从土里钻出来的人参娃娃,连睫毛梢上都是土。她站起来怕打了一下,发现胳膊腿都没有受伤,只是篮子被炸飞了。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发现货郎就在门厅后面的太师椅上拘谨地坐着。
货郎挑着几个油纸包来领人了,母亲这才知道自己被嫁了。那个时候,叔叔去南方贩蚕丝开丝房,刚走三天,回来才知道侄女花美丽跟个货郎私奔了。他一直骂花美丽没良心,急着嫁人,都不跟叔叔打个招呼。
母亲走时,就带了那面小铜镜。拱形的镜面上面,镂刻着几缕梅花。后来这面镜子被肖凌的父亲换了酒。若是留到今天,也该是文物了。
货郎大母亲八岁,模样和品性都没得说,就是家里穷,土改才分了两间西厢房。货郎也是个没父没母的孩子,花美丽每天在家里出出进进,村里人都以为货郎拣了个女儿。母亲生头胎那年都合作化了,母亲像书里写的那样,生了孩子三天就下地干活了。母亲积极了很多年,当妇女队长,带领铁姑娘战天斗地。有一次,在水库工地上遇到了塌方,人家告诉她货郎被埋在了里面,母亲还是把自己手里的一份活干完才跑了过去,结果,没见着货郎最后一面。
货郎临死之前曾说过一句话,但现场乱哄哄的,没有一个人听见。
母亲为这事后悔了一辈子,当时如果她在场,是会听见货郎的遗言的。之后的很多年,母亲一直在猜测货郎的那句话是什么,时至今日,依然没能猜得出来。
母亲带着大女儿嫁给肖凌的爸那年才二十三岁。肖凌的爸脾气不好,爱喝酒,凡事爱认个死理。他说养闺女没用,一辈子就没正眼瞧过哪个闺女。他曾经要把母亲带过来的大丫头送人,母亲以死相拚,才让他绝了念想。
这些事情,都烂在了母亲的肚子里,除了陈小妹,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人啊,转眼就是一辈子。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时她没觉得面对的是一条狗。母亲说,不好过的年景,总嫌日子过得慢,但再慢也慢不过眼下的光阴。太阳许久都不动一动,光影许久都不动一动,时针许久都不动一动,人就像山上的老荆树疙瘩,活得皮糙肉厚,只有心尖儿有那么一点活分。真不知人活着是为了啥,难道就是为了让儿女孝顺?
母亲伤心了,嘴里发出了呜咽声。陈小妹紧张地用两只前爪去挠母亲的大腿,那意思是:你怎么了?
母亲读懂了陈小妹的语言,转悲为喜。她用两只手掐住陈小妹的腋下把它抱了起来。陈小妹马上去舔母亲的脸,母亲把头扭开了。但母亲感受到了陈小妹从鼻子里发出的温润的气息,友好,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