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午,肖凌往家里打了两个电话,询问陈小妹的伤情。电话接通以后,她听到了陈小妹的叫声,才放了心。课间操的十几分钟,肖凌总是跟教音乐的周老师分享养宠物的心得。周老师家养着泰迪,模样像小羊羔一样。狗每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有哪些精彩表现,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周老师说,过去他们夫妻两个吵架,经常十天半个月的谁都不理谁。如今有了这条狗,居然成了桥梁和纽带,在联络感情方面,甚至比孩子还管用。比如,两个人再不愿意说话,也得问对方狗吃了么,拉了么,遛了么。在这方面,肖凌当然更有感触。陈卫国那样的蔫人,生了气你不理他他永远不理你。可狗一出车祸,想不理人也不行了。为狗忙碌了一早晨,开车上班的路上,还在探讨陈小妹的伤势。昨晚堵在肖凌胸口上的块垒也就自然消失了。肖凌家的陈小妹,还有另一个功用。陈潇潇正处在青春期,逆反得厉害。自从养了陈小妹,潇潇刺猬样的性格收敛了很多。学习知道努力,毛病也改了不少。从孩子又谈到老人,说起母亲把火腿藏到柜子里,周老师都笑出了眼泪。周老师笑,肖凌也跟着笑,这才发现那个事情是可以笑一笑的,一点也不用小题大做。可笑过之后,肖凌的脸又慢慢阴天了。母亲在电话里说,她宁可吃块剩馒头也不吃牛奶和鸡蛋,让肖凌起急。肖凌问她为什么,母亲说,你们能把狗当人,我可不能把自己当狗。
肖凌气得狠狠跟母亲吵了几句,说自己的好心都变成了驴肝肺。一盒牛奶五块多,你当我是钱多烧的!周老师不停地咂嘴,说就知道婆婆不好处,感情母亲也不好处。老太太的成见可是够深的,你应该告诉她,人也是动物,一点也不比狗高贵。肖凌有些狐疑,说还是不可同日而语吧?
椅子上垫个沙发靠垫,母亲把那条病腿搭在飘窗上,坐在窗前看风景。那些个风景,就是过往的行人,虽说不认识,母亲看见人家也亲切。陈阿姨走进了母亲的视野,母亲拉开窗子喊大妹子,喊了好几声,终于让陈阿姨抬起了头。母亲挥着手说上来上来!陈阿姨以为有什么事,气喘吁吁地跑上了楼,母亲抚着胸口说,憋死我了。陈阿姨赶忙问,生病了?要不要去医院?母亲说,女儿跟我吵,姑爷不吭声,小外孙女看见我连个笑模样都没有,我在这个家没法待了!陈阿姨一听家务事,刚要坐下去的屁股又抬了起来,陈阿姨说,年轻人工作压力大,咱们当老的要多理解。母亲说,你理解她她不理解你啊。我把孩子帮他们拉扯大,在这个家却连狗都不如。陈阿姨问为啥连狗都不如,母亲气得嘴唇直抖,说他们给狗吃牛奶和鸡蛋,也让我吃,我能吃么?陈阿姨这才听出了点眉目,感情老太太是在吃醋。陈阿姨说,咋不能吃,牛奶和鸡蛋都是好东西。您的腿不好,尤其应该多吃。年轻人的事不要管他们,您就把自己管好就行了。
母亲连拉带拽地让陈阿姨坐,陈阿姨又挡又闪地逃脱了。母亲追到了门口,问她啥时候再来,陈阿姨自己把门带上了,随口说了句:有空就来。
肖凌发现,母亲得了跟潇潇一样的毛病,躲在屋里不出来。过去下班回家,母亲总是在门口迎着,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现在却房门紧闭,肖凌心惊胆战地推开房门,发现母亲就在窗前坐着,好好的。母亲手里玩着两只核桃,平和地说,回来了?累了吧?声音连一点温度都没有。吃了晚饭,母亲又回到了屋里。肖凌问她咋不看电视,母亲说,没啥好看的。肖凌的遥控器翻飞着搜寻谢大脚,翻到了就赶紧请母亲出去看。母亲却说什么也不出去,肖凌让陈卫国请母亲出来,母亲很给面子。嘴里说着看电视没瘾,到外面坐了一会。电视上一插播广告,母亲马上站了起来,说你们看吧,我困了。肖凌说,这才七点多啊,您再坐会儿。母亲说,我在这儿耽误你们看电视,我知道你们不爱看谢大脚。
肖凌马上把电视关了,说咱不看电视了,咱聊天。
母亲说,聊啥?
肖凌说,聊“吃食堂”。
母亲的心宽慰了一下,可没想起“吃食堂”有啥好聊的。聊天的话题不是这样找出来的,是闲说话时碰出来的。母亲先去了洗手间,然后一蹭一蹭地回了自己屋里。
肖凌愁得看着陈卫国发呆,说这样一个老妈,我拿她怎么办呢?
母亲对陈小妹的态度一点也没好转,只要陈小妹凑到她面前,她不是大声训斥,就是用拐杖敲打一下。陈小妹的尖叫声惹出了潇潇的眼泪。潇潇说,姥姥你怎么这样,陈小妹又没碍着你。姥姥说,她不碍着我我就能打着它?潇潇只要在家,就把陈小妹关到自己的屋里,不放它出来。姥姥有的时候推门去看潇潇,见潇潇写作业的时候把陈小妹搂在怀里,姥姥嘴里不说什么,却把门撞得很响。
潇潇写完作业来到了肖凌的屋里,把爸爸轰了出去,她说有机密要对妈妈说。肖凌开玩笑说,潇潇都有机密了?是不是有男生写纸条了?潇潇瘪古一下嘴,差点哭出声。潇潇说,妈妈,我不喜欢姥姥了。怎么办呢,我一点也不喜欢姥姥了。肖凌吃了一惊,再也没想到潇潇会说这个。她说姥姥最近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我们要多体谅她。她每天在家里出不去,多腻味啊。潇潇说,她一点也不体谅我,陈小妹是我的好朋友,可她总是欺负它。肖凌说,姥姥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喜欢狗,所以我们不能强求她喜欢陈小妹。潇潇说,可陈小妹能带给我们快乐啊,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肖凌心里同意了一下潇潇,但嘴里说,姥姥年纪大了,许多想法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她。
潇潇说,我们不在家时,姥姥会不会虐待陈小妹?
肖凌说,别瞎说。姥姥不是那样的人。
潇潇说,我夜里做梦,就梦见姥姥把陈小妹隔着窗户扔到了楼下,陈小妹身上的骨头都摔碎了。陈小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眼里都是眼泪。
这话把肖凌吓了一跳。她马上想到母亲如果想那么做,是做得出来的。如果母亲真的那么做了,对潇潇意味着什么呢?
潇潇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也许就有不可知的事情发生了。
肖凌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她让潇潇去睡觉,自己去了母亲的房间。肖凌开了灯,见母亲并没有躺下,而是披着衣服靠在床头坐着。为了省电,母亲一个人在屋里时从不开灯。收音机在旁边哗啦哗啦地响,里面在说相声,但电流声把演员的声音都盖住了。肖凌在床边坐下了,心里想说的话却有些难开口。母亲关了收音机,冷不丁说,你是想说陈小妹吧?肖凌讪讪地笑了,说您都爱叫它陈小妹了。母亲说,你们都叫,我不叫还行?叫狗你们都不爱听。肖凌给母亲掩了掩被子,说知道您受委屈了。母亲在鼻子里哼了声,那意思是:这还用说?但嘴上却说我哪里受委屈了,受委屈的是陈小妹。肖凌试探地说,如果家里没有陈小妹……母亲马上侧过来身,说你是想送人还是想卖了它?能卖不少钱吧?肖凌慌忙摆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家里如果没有陈小妹,潇潇会不依的。
母亲说,大眼贼打喷嚏——都是灌(惯)的。
肖凌说,就算是惯的,也惯出来了不是。
母亲说,她对狗比对我这个姥姥还亲。
肖凌立刻不说话了。她心里想的是,怎么连我都觉得狗比人还亲呢?
这个想法折磨得肖凌很难受,她看了一眼面容苍老而又忿忿不平的母亲,母亲也正在打量她。肖凌心虚地没敢与母亲对视,仓惶地别过脸去。
肖凌狠了狠心,说陈小妹要是有个好歹,潇潇也活不成了。
母亲从来就是个不信邪的人,她高高地“嘿”了一声,说我明天就把它从窗户扔下去,没它还不活人了!
肖凌说,那您也把我一块扔下去吧。
母亲白了肖凌一眼,说我是扔不动你……就冲你左三右四地跟我发脾气……
肖凌说,妈,算我求您了,行不!
母亲往下蹭了蹭身子,朝里躺下了。她说肖凌你不像我闺女了,你忘本了。母亲伸手关了灯,说我睡了,你也去歇着吧。
肖凌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感觉黑夜像潮水一样拥挤着她,让她觉得眩晕和踉跄。肖凌从房间里走出来时被灯光映出了满脸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