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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鬼金    更新时间:2017-04-24 16:23:23

下午两点多,火车到达终点站望城。人们就像是被火车吐出来似的,从火车上下来,同时又像是一群被驱赶者,必须从火车上下来。

未央拎着东西走出车厢,在站台上抽烟。女友说,快走吧,到了。未央说,再抽一根。其实,未央的眼睛始终在人群里寻找着。女友说,你个烟鬼,还抽啊?真烦死人了。未央没有理会女友,还在人群里搜寻着。直到旅客都从火车上下来,空荡荡的车厢像一个被快速掏空的巨大内脏。未央没有搜寻到那个人,才从地上拎起东西,心里轻松了很多,跟着女友走出站台。

未央想,也许那真的是自己的一次虚构。

望城看上去也不大,气温能比北方暖和一点点儿,那种湿冷还是侵入骨髓,而且也不像想像中那么干净、光鲜。坐上出租车的时候,未央才想起来,那本《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的书,被忘在火车上。未央想下车,去找回那本书。女友说,火车早开走了。未央说,这里不是终点吗?火车不会走的。女友说,不就是一本书吗?到家后,再给你买一本。未央知道那不是一本书的问题,而是这本书中的卡佛的生活经历在支撑着他。他们的人生轨迹在某些地方是重叠的,几乎相似到让未央感到毛骨悚然,尤其是卡佛的情感生活。未央知道他不会有卡佛那样的好运,在文学上。

未央有些失落。

出租车很快驶进一个小区。那些冬日的树木仍旧绿着,但看上去一种萎靡不振的绿。女友的父亲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看见女儿回来,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乐开了花。女友来之前跟父亲沟通过,未央紧张地问老人好。那是一个和蔼的老人,他们交流没有障碍。未央的普通话很差,但老人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几乎都能听懂。

屋子里开着空调,但未央仍感觉很冷。

老人仿佛看出了什么说,这屋子里太冷,我给你们预订了宾馆,吃了饭,你们就去宾馆好好休息一下,然后,让萍萍领你玩几天,这里跟你们东北还是不一样的。

未央连忙说,谢谢。

其实,女友也一直瞒着老人未央的真实情况。这让未央阵阵心虚,心里总像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对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说谎——不说谎又能怎样。

老人说到望城的一个杀人事件,说是一个用锤子敲头的人,已经敲了七八个女孩的头了,至今没有归案。未央知道老人这是对女儿的担心。未央说,有我呢,我会保护萍萍的。未央心里说,萍萍是女人,有过婚史的女人,不是女孩。

说到锤子,未央总是会想到电影《迷墙》里那些列队行走的锤子,那些喊叫的锤子。

对于陌生的地方,未央总是会感到手足无措。他只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的本地新闻不时插播那个敲头犯的通缉画像。那是一个阴郁的人,短发,两只眼睛里冒着恶狠狠的凶光,看上去像一头野猪。

女友和父亲在说着什么。

未央隐约听见父亲说,你回来了,再过几天就冬至了,我们要去看看……

女友说,好的。未央也去吗?

父亲说,去,让他们也看看你的男朋友,他们也会安心的。

女友说,好的。

从她的表情上看,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楚。

屋子里很冷。空调开到二十多度了,未央还没有感觉到暖和。也许是未央神经质了。未央想,这屋子缺少的是人气。这偌大的房间,一个老人的人气根本撑不住的,他时刻都可能被这屋子的强大气息压垮。这么想,未央突然不寒而栗起来。自己的老年会是什么样的呢?同样老无所依吗?未央不敢想下去。

吃过饭后,女友的精力还很旺盛,她说要去迎江寺烧香。未央看她穿着单薄,说,再加一件衣服吧。女友撒娇地说,不。后来还是她父亲找出一件棉袄,她才穿上,鼓鼓囊囊的,很不好看,完全遮住了她还算美好的体型。未央从认识女友的那一天就感觉到她有男人的某种东西。多年的独居生活和偶尔的性,她的雄性激素已经过高。未央甚至怀疑女友屡次提到不要孩子,也许是她的子宫出现了问题,这同样可以导致雄性激素过高。腿部多毛,还有些微的胡须,都是雄性激素过高的原因造成的。

在等女友从卫生间出来时,未央看到墙上有一幅印刷品,上面写着:“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未央心里想,有时也是定数。

女友从卫生间出来说,这个月没吃避孕药,月经还没有来。

这时候,老人在房间里不知道往身体里注射什么,打完针后,出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喊叫了一声。

未央连忙问,怎么了?

老人说,快过来看,那个“敲头犯”被击毙了。

未央来到电视机跟前,看到那个野猪般的男人面部朝下趴在地上,他的太阳穴上有一个子弹留下的枪眼,血肉模糊的。从枪眼里流出来的血,在地上摊成一片。

老人盯着电视画面,孩童般地笑了。

未央和女友两人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向迎江寺开去。窗外灰蒙蒙的。那些建筑物跟北方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淹没在灰蒙蒙之中。

未央正拉着女友的手,突然,出租车来了一个急刹车,剧烈地前后颠簸了一下,未央的头都磕到前面的座椅上了。

未央问,怎么了?

只见出租车前面站着一个庞然大物,是一头大象。未央惊呆了。出租车急忙倒车,绕过大象开过去。

未央问,怎么会有大象?

司机说,听你口音是外地人吧?

未央说,东北的。

司机说,昨夜动物园失火,很多动物都从里面跑出来了。市政府动员广大市民要爱护动物,不要伤害它们,市政府会派人及时把动物找回去的。

未央说,要是狮子老虎什么的,还不伤人啊?就是不伤人,也会把人吓死。

司机说,已经通告,狮子老虎豺狼等动物没有跑出来。让广大市民不要恐慌。

未央回头,从车后面的玻璃看过去,只见那头大象悠闲地走着。

未央说,这望城到底怎么了?先是敲头犯,现在动物园又失火了。

堵车了。

未央仍旧回头看着,只见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人,举着枪,对准大象。突然,大象倒在地上,地动山摇的。未央感觉到整个出租车都跟着颤动起来。

未央问,他们不会真的射杀大象吧?

司机说,那是麻醉弹。

未央说,停车吧,我要下去看看。

女友的助听器遗落在父亲家了,她听不见。未央拉着她,从车上下来,向被射击了麻醉弹的大象走过去。人群水泄不通的。大象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来了一辆橘黄色的吊车,还有一辆卡车,慢慢地把大象捆绑好,吊起来,放到卡车上,开走了。

人群散去。

女友比画着问,怎么回事?

未央也简单比画着,告诉她怎么回事。

没有助听器,她什么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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