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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鬼金    更新时间:2017-04-24 16:22:54

未央从进入四十岁之前,就开始思考死亡了。更多是来自对死亡的恐惧。性有时候可以抵抗那种对死亡的恐惧,但高潮过后,留下的是更多落寞和孤独。肉身在彼此的消耗中,剩下的是虚空。这让未央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地堕落。如果肉身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个人还剩下什么?什么可能都没有了。这么想,不禁让未央悲观起来。

未央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精神病院。他准备逃离之前,心存犹疑的时候,去看过哥哥一次。那是个隐藏在山坳里的精神病院,落日的余晖映照在那个院落里,那些吃过晚饭的病人在院落里,走来走去,有的还抬头看着天空。哥哥像一个猎人,手里举着虚拟的枪支对着红彤彤的太阳射击。这个动作,他重复了很多年。很多年。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他当年被人揪斗,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关在工厂的仓库里。几天几夜之后,工人们听到狼嚎般的吼叫声。等把他从仓库里放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疯了。父母还在的时候,都是父母照顾这个疯哥哥。父母故去,未央只好把哥哥送到了精神病院。其实,哥哥更多的时候处在一种混乱的思绪之中。他仍停留在他那个年代的梦魇之中,被苦苦地折磨着。未央走进院落,来到哥哥的身边,像哥哥那样也举着枪,对着太阳射击,嘴里发出子弹飞出去的声音。哥哥厌恶的眼光看着他,过来推了他一下,把未央推了一个趔趄。哥哥说,你个大胆狂徒,竟敢射击太阳,你看子弹穿透了它,它,它,它流血了,漫天的血,流淌着。太阳死了。哥哥呜呜地哭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破涕为笑说,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真正射击过,我只是对着它,瞄准着它,我没有勾动扳机,我的子弹还在枪膛里。其实,我是在保护它,我害怕别的什么东西撞击它。有了它,世界就是光明的,没有它世界就是黑暗的,我怕,我害怕黑暗。黑暗中,野兽出没。我时刻准备着,当有什么东西要撞击它的时候,我就把那个东西射下来。你是谁?你是新来的吗?我怎么没看见过你?未央伤心地看着哥哥,他已经认不出自己了。这几年哥哥明显苍老了很多,很多。哥哥慢慢平静下来,就像一个孩子。未央把带来的水果给他吃。他憨憨地坐在那里啃着苹果。也许哥哥说得对,黑暗中野兽出没,而自己心中的那个黑暗之神是邪恶之神。

未央陪哥哥呆了很长时间才离开。

未央没想到哥哥的天就这么永远地黑了。回城后的第二天清晨,精神病院打来电话说,哥哥在睡梦中窒息而亡。未央的心尖就像被切割去了。他赶到精神病院的时候,哥哥已经静静地躺在那里。他脸上已没有了那个梦魇年代留下的痕迹,看上去安详了很多。火葬的时候,司炉问,是否净炉?未央说,净。我哥是一个干净的人,他必须一个人,我不希望他的骨灰里混入别的亡灵。

未央一个人把哥哥的骨灰安葬在父母的身边。他还给哥哥买了一把仿真的玩具冲锋枪,勾动扳机可以发出子弹射击的声音。未央自己先对着天空,胡乱射击了一通,然后,烧了给哥哥。也许哥哥可以在地下保护着死者的光源。未央相信地下的世界也是存在光源的。

未央想,是哥哥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就提前离开了人世,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吗?

未央坐在坟墓的旁边,跟父母说着话,跟哥哥说着话,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那一刻,他是那么的孤独,仿佛没有形体,像空气一样。

山下是一片巨大的湖泊,镜子般熠熠生辉。偶有小船从芦苇荡中,摇晃出来。

未央抽着烟,看着山下的风景。湖泊远处的旷野上驶过来一列火车,冒着白烟,汽笛鸣叫着,撕开旷野的寂静。缓缓地行驶着。未央不知道火车的终点将在何方。他再一次叩拜了父母和哥哥,转身,顺着一条羊肠小道下山了。路边矗立着无数块墓碑,像一张张面孔在看着他。未央本想雇一条小船,在湖上游览一番,还是放弃了。

几天后,未央决心开始自己的逃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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