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让苏邶燕听了十分激动。她显然喜欢精神忠贞的说法。是的,身体的背叛不说明什么,身体的忠贞也不说明什么,只有精神才是重要的。精神的忠贞才是升华了的忠贞,是高级忠贞。读书会的气氛在这种理论指导下变得热烈起来,可以说如火如荼。几个女人都很积极地发表自己的看法,不是就这本书,或者就马尔克斯,而是就精神忠贞这个话题。关于这个话题她们还是可以充分展开讨论的。她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近乎亢奋。苏邶燕的脸,已经云蒸霞蔚,呈酡红色,有一种少见的鲜艳。她平日虽然看上去也是鲜艳的,但那鲜艳,是胭脂的作用,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她或许以为我看不出来,总是夸耀自己的气色,总是谈养生。朱朱老师,女人和花草一样,是讲究养的,不好好养就会干枯。你看你的脸色,太苍白了,没有血色,需要好好调理呢。朱朱老师,你不能只会读书,还要会煲汤。男人都爱会煲汤的女人。山药枸杞汤,红枣燕窝汤,木瓜雪蛤汤。这些汤滋阴,养颜,要每天换着喝的。特别是木瓜雪蛤,朱朱老师,你要多吃。为什么我要多吃呢?我好奇,但我不问,我一如既往地笑笑,等苏邶燕自己说,她反正习惯自说自话的,果然,几秒钟之后,她说了,木瓜是丰胸的。她一边说,一边睃我的胸。什么意思?说我的胸小?我不笑了。这个女人实在有点过分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应该还没有熟络到可以谈论彼此的身体吧?
但对爱说话的苏邶燕来说,语言几乎是没有禁忌的。她只要打开了话匣子,那就如坏了的留声机,会一直咿咿哦哦不停的。
也就是那次之后,苏邶燕让大家叫她费尔明娜,至少在读书会上叫她费尔明娜。这是我的学名,朱朱老师,你让我们读的这本书太好了,太有意义了,我要以此向马尔克斯致敬!向他创造出的那种伟大的爱情致敬!
鄢丽和苏邶燕不同。苏邶燕大剌剌的,张扬得很,那架势,像王熙凤在大观园;而鄢丽身上,有一种阴柔幽暗的气质,像墙角里的植物一样。不知为什么,我一向对后者总是更有好感,所以当鄢丽在读书会后说要和我找个地方坐一坐的时候,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鄢丽的样子看上去很文艺,至少上半身看上去很文艺,长长的直发中分,着一件靛青色棉麻连衣裙,白皙的颈脖子上,挂了块黛绿色玉玦,那玉玦用朱红色丝绳穿了,真是好看,又古朴又风雅——如果不是那双黑丝袜煞风景的话,她整个人,就像是从诗经乐府里走出来的,但现在,她有些不伦不类了,上半身仿佛是诗经乐府,下半身呢,因为那双黑丝袜,又是明清风月小曲儿了——女人的衣裳,本来是有身份标志性的。苏邶燕之前说,又不是**,穿什么黑丝袜?这话听上去虽有些恶毒,但还是有点道理的。
我当然知道鄢丽穿黑丝袜是因为寡人有疾,但她对这疾也未免太防卫过当了,棉麻裙又不是丝绸,风能吹得动?南方三四月的风,都温柔,最多不过风摆杨柳而已,不可能出现《敕勒川》里“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场面,更不可能像岑参笔下狂野北风,“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再说,就算风吹裙开,又有什么要紧,也不过是腿上露出几条紫色的蚯蚓,一种病理现象罢了,不至于要把黑丝袜当铠甲般穿着。苏邶燕甚至说,你哪天看看鄢丽的手提包,那里面从来都有一双黑丝袜的,以防丝袜挂破了,可以随时换。
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我觉得,鄢丽有点紧张,这也是我为什么会答应和她一起再坐一坐的另一个原因。多年的教师职业生涯,使我对这一类紧张非常熟悉。学生——特别是家境不好的男生和长相不好的女生,在我面前的表现经常会这样的,他们总有一些不自然,要么语言表达不流畅,要么耳垂和眼睑变得通红,要么会有一些下意识的小动作,不断去抻自己的衣裳或梳自己前额的刘海,而且,都不怎么敢看我。鄢丽就这样,她一直用拇指和食指捻弄自己脖子上的那块玉玦,一直看着自己的茶杯,那就是一个简单的广口玻璃方茶杯,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她之所以把眼光落在那儿,不过是像无枝可栖的鸟儿一样,仓惶间找个地方存身而已。这让我心软,我内心几乎真的生出一种老师的情感。虽然苏邶燕一口一个朱朱老师叫我。她似乎很乐意和我保持师生关系,很乐意自己的学生身份。但我没有办法把苏邶燕当作我的学生,她太自以为是了,太放肆了,她的谦虚是做出来的谦虚,某种程度上来说,那种谦虚甚至有降贵纡尊和玩弄我的意味,我知道的。但鄢丽不同,鄢丽表现出的紧张,是一种真正的谦虚品质。这是一个对自己和对世界都感到不安的女人,是属于蚌一样的女人,虽然外面看着坚硬得很,但其实是软体。我等着她张开,用一种几乎循循善诱的微笑。多年的老师当下来,我是知道如何和学生相处的。果然,也没用我那样微笑多久,鄢丽就开口了。
你知道苏邶燕为什么要取名费尔明娜吗?
这个话题一开始,我感觉鄢丽突然松弛下来了,之前的紧张不冀而飞,她的情绪里甚至有某种风雷暗蓄般的兴奋,那兴奋,怎么说呢,有一种格调不高的东西,类似于张爱玲笔下大户人家的丫环,在后厢房里议论主子隐私时的快乐。无聊且粗鄙,我是不喜欢这样的。按说,这时我应该约束一下鄢丽,换个话题,或者收一收我脸上怂恿的微笑,但我没有。不知为什么,鄢丽对苏邶燕的恶意,在某种程度上,其实迎合了我内心,谁叫苏邶燕是孟教授的外甥女呢?谁叫孟教授是我们学校的权要呢?这真是曲折幽微且无聊的抗争。那又怎样?终归聊胜于无。我自己这样安慰自己。况且,鄢丽现在也已经按捺不住了,女人说话,也如男人的情欲,到了一定关口,都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势头。
是因为苏邶燕的老公,她老公就是弗洛伦蒂诺。鄢丽说。
什么意思?
苏邶燕的老公,风流,一直在外面有女人的,没断过,那些女人的数目,虽然和弗洛伦蒂诺的六百二十二个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但明里暗里的,加起来,也应该不少了,大院里的人都知道的。当年苏邶燕为此轰轰烈烈地闹过几次离婚,后来就不闹了,不但不闹了,两个人还唱起了恩恩爱爱的黄梅戏,动不动就一起绕了大院那条林荫路散个步,有时还一起挽了胳膊逛超市呢,《天仙配》一样。其实,谁都知道,不过是因为她老公做副部长了——可能还要做部长呢,苏邶燕权衡利害之后,成战略同盟了。
鄢丽慢声细语地,说着苏邶燕的事。
天气好的时候,读书会就放在苏邶燕家的阳台上进行了。苏邶燕家的阳台,和别家的不一样,别家的阳台都是封闭的,防盗,也防别人窥探的眼光,而苏邶燕家的阳台是全开放的,连玻璃都没有。我老公喜欢自然,他说,万物生长靠太阳,人和植物一样的,经过阳光雨露的花木总是更茂盛茁壮。你看我家的植物,是不是长得比隔壁家的更好?苏邶燕问我。
这倒是,苏邶燕家的花草确实看着比别家长得更好,花更红,叶更绿。
鄢丽说,大院里的人,经常能看见苏邶燕和她老公,站在这花红叶绿中,早晨一起浇水,晚上一起赏月。那风景,委实好看。
甚至读书会,也是好看的风景,好看得像莫奈的画。几个锦衣华服的女人,坐在敞开的阳台上,一人面前一本书,一杯茶。
苏邶燕家的茶也很好看,棘红色,盛在玲珑剔透的白色茶杯里,像琥珀。我是没见过琥珀的,但我觉得琥珀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李白在诗里描写过的。苏邶燕说,这是顶好的紫芽普洱,叫紫娟。我几乎要笑出来,叫什么紫娟呢?一个丫环的名字,不怕把这种顶好的茶叶叫贱了?苏邶燕家的茶,论身份,至少也要叫黛玉或宝钗的,或者干脆叫元春,才配得上。果然,苏邶燕说,这种紫芽茶,从前是贡品呢,采自西双版纳的勐宋,海拨二千多米的地方,茶树的年代也古老得很,在千年以上,里面的花青素,不仅可以减肥,还可以防衰老呢。我又想笑了,还可以防衰老?那是茶么,怎么听着像是《西游记》里王母娘娘园子里的蟠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人吃一个,就长生不老了。
鄢丽也在笑,一边笑,一边低头用手玩弄桌上的茶叶罐,那茶叶罐,样子拙得很,像小学生的手工,但花纹奇特,一如鬼面,有一种非洲原始部落的神秘气息。想必又是苏邶燕老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时在非洲买来的,和之字架子上的那些非洲木刻面具一起。但鄢丽说不是。那就是南美的东西,南美也是这种神秘魔幻的风格。鄢丽还说不是。鄢丽说,这是花梨木呢,应该是降香黄花梨,海南的,费尔明娜,是不是?鄢丽转脸问苏邶燕。
鄢丽自第一次读书会后,一直就叫苏邶燕为费尔明娜的。
我知道鄢丽这样称呼是在讽刺苏邶燕呢,但苏邶燕似乎没听出来,还很高兴地答应着。
朱朱,你问问费尔明娜这个茶叶罐多少钱。阳台上只剩下我们两人时,鄢丽小声说。
为什么?
你就问一句。
费尔明娜,你这个茶叶罐多少钱?
我果然问了。在鄢丽用眼色朝我示意之后。我不知鄢丽在搞什么名堂,但我也好奇,忍不住就问了,反正问问茶叶罐多少钱也不伤大雅吧?可苏邶燕好像没听见。但怎么可能没听见呢?我的声音大得很。做老师十几年,早养成了大声说话的毛病,每次一开腔,都好像在阶梯教室里上课一样。习惯了。像张爱玲笔下大户人家的丫环,最喜欢鬼鬼祟祟地咬耳朵,即使可以大声说话时,她们还是要窃窃私语。没办法,也是习惯了。可我这种阶梯教室上课的声音,苏邶燕楞是没听见。她王顾左右地说,朱朱老师,你尝尝这个,我家保姆自己烤的,我家保姆烤曲奇的手艺可是顶好的。我只好尝一块,苏邶燕家的饼干,果然是顶好的,至少比超市或学校门口那些面包店里的好。那些饼干,都有一种可疑的工业味道,苏邶燕说。那是,外面买的曲奇哪能吃?都加了防腐剂的,吃多了,说不定就成埃及木乃伊了。大家于是又开始七嘴八舌讨论曲奇了,以及由曲奇繁衍开来的其他食物。读书会后来总是这样的,像一碗上海小饭堂里卖的肉丝浇头面,每回小说只是上面那细若游丝的浇头,接下来的内容,和小说无关了。我无所谓的。反正我来了,坐到这儿了,在孟教授那儿,就算交差了。她们呢,我发现也并不真的想讨论小说,也并不真的想听我讲课,她们不过要读书会这个形式罢了。挂羊头,卖狗肉。说起来是高雅的读书会,其实呢,不过是一群无聊的中年妇女的无聊聚会,和弄堂里那些家庭妇女扎堆没两样的。虽然这些女人看上去华丽得很,而且会把饼干叫做曲奇。
这也好,与其和她们对牛谈琴讨论文学,不如谈谈曲奇或其他食物呢。
鄢丽又朝我使眼色了。这一回我假装没看见。我不喜欢鄢丽在大家面前——尤其在苏邶燕面前,有意表现得和我的关系更亲密,我不想得罪苏邶燕,我之所以牺牲我的时间到这儿来陪她们附庸风雅,不就是要迂回曲折地巴结孟教授么?鄢丽和苏邶燕的关系明显不好,我如果和鄢丽太近了,苏邶燕能高兴?我可是她请来的,也就是说,我应该是她的人。虽然这么说,于我是有些屈辱的,我知道,苏邶燕也知道,所以苏邶燕对我一直十分有礼貌,而我,一直用清高的态度来撇清我的难堪处境,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不承认也不行。我说过,我不年轻了,社会上那些人情世故我也是懂的。我的清高就如苏邶燕的胭脂。苏邶燕的鲜艳是假的,我的清高也是假的。所以,当了苏邶燕的面,我是不会回应鄢丽的。女人都善妒,你可以不和她好,但你不能和别人好。一和别人好,就完了,恩断情绝。我辛辛苦苦坐到苏邶燕家的阳台上,辛辛苦苦地陪几个饱食终日的女人玩风雅,不能因为鄢丽的一个眼色,就前功尽弃了。
但背了苏邶燕,我又和鄢丽一起喝茶了。
我道貌岸然地坐在那儿,听鄢丽说苏邶燕的事,这让我心情愉快。
你知道苏邶燕家那个茶叶罐多少钱吗?
多少钱?
至少上万。
我不信。一个小小的茶叶罐?
所以苏邶燕才不敢回答呢。不信,你下次再问她家沙发上的老绣枕多少钱?她家的青花釉里红多少钱?她家玄关那儿的木几多少钱?她一样也不会告诉你的。她不敢。
有什么不敢?
鄢丽笑而不言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了。我这个人,有时反应真是很慢的。
这么说来,苏邶燕也有苏邶燕的痛苦。锦衣夜行的痛苦。苏邶燕应该是不喜欢锦衣夜行的女人。她遍身绮罗呢,凤冠霞披,件件要抖擞给别人看的。所以要挽了老公的手在大院里散步,所以要让阳台敞开——阳台敞开,才能晒满满一箱子的锦衣呀,但有的锦衣竟是不能晒的,比如亵衣,再华丽,也要捂在箱底。我几乎要笑出声来,想到苏邶燕那欲说不能说的样子。
费尔明娜,你家的老绣枕多少钱?
费尔明娜,你家的青花釉里红多少钱?
费尔明娜,你家玄关那儿的木几多少钱?
这近乎调戏了!挠苏邶燕胳肢窝的痒痒呢,苏邶燕会不会因为一个憋不住,突然把她的亵衣露出来?
一开始,苏邶燕其实说过要付我讲课费的事。我没答应。我有我的考虑,或者说算计——一旦拿了讲课费,那么我和苏邶燕也就两清了,和苏邶燕两清也就意味着和孟教授两清。可我不想和孟教授两清。我想孟教授欠我这个人情。这才是我参加读书会的初衷。
苏邶燕倒也没有坚持,但她后来隔段日子会送我一些东西,比如燕窝,她说是她老公在马来西亚出差时买的。我没见过燕窝,更没吃过燕窝,但《红楼梦》里几次三番写过的。黛玉咳嗽了,观音菩萨一样大度的宝钗,就打发老妈子给她送了燕窝,让熬冰糖燕窝粥喝。苏邶燕还送过我冬虫夏草——看上去,也就是秋冬的枯枝败叶,但装在金黄色的缎盒里,就煞有其事了,很有沐猴而冠的意思。苏邶燕说,这东西滋阴壮阳呢——说到壮阳两个字时,她的语气有些狎昵。我不悦,很想说一句,你还是留着吧,你部长老公不是更需要么?这话我当然没有说出口,太刻薄,特别是后半句,只能作腹语了。其实,苏邶燕送的这些东西,我真是不想收的,都是些华而不实的玩艺儿,对我一点用处没有——我又没得肺痨,要喝冰糖燕窝粥干什么?但苏邶燕的礼物我拒绝不了,她有让你不能拒绝的本事。送礼本来是多么别扭的一件事情,可人家做起来,一点不别扭,自然而然得很,犹如苏轼喝酒之后作文章,行云流水,回风宛雪。仿佛我若不收下,倒扭捏了,倒小气了。
而且,最让我恼火的是,在我收了这些之后,苏邶燕又会不断暗示这些礼物的昂贵。朱朱老师,那些燕窝吃了么?我老公说了,那可是官燕,燕窝里的极品。“福膳房”的花旗参燕窝羹,一小盅就要五百多呢,还是毛燕,燕窝里的下等品,也可能连毛燕都不是呢,就是用鸡蛋清和淀粉掺和掺和弄的。
朱朱老师,那个冬虫夏草怎么样?用它泡酒男人喝了顶有效的,我的一个女友——你也认识的,就是我们读书会的,我不说出是谁了,说了不好,因为涉及人家的闺房隐私呢。她老公原来已经半阳萎了,但喝了几个月这种药酒后,就厉害了,按她的原话——是绕指柔化百炼钢了,朱朱老师,你家的那位,百炼钢了么?
我无语!对苏邶燕,不单是因为她言语的失礼,还有被她算计了的恼羞成怒,按她这么说,现在她不但不欠我的,而成我欠她的了。
五百块一小盅的燕窝羹呢,她送给我一盒子,算算能做多少盅燕窝羹?
我差点儿想把这些东西还回去,或者转送给孟教授,而且把苏邶燕的话也一并转送。那样的事情,想想,真是舒畅,但也就是想想而已,这种事情还是不能做的,太失礼了!
没办法,我只能倒欠苏邶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