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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晓云    更新时间:2017-04-21 16:20:04

为什么在上海就没有人对她母子伸出援手?!

“我要你赔我一个儿子!”她对着难得来一趟的汶祺胡闹痴缠。

“儿子的事是命。”汶祺轻轻推开妻子,沉声道,“你听好,人家早就要我不要来了。我也是听命于人的,身不由己。还好你什么都不知道,既然接了你来,看来你二姐对你还是有姐妹之情的。”

“我二姐?她在哪?也来了台湾?我们家十几年没她的下落,怎么你有她的消息?”舜蕙忽然醋意上涌,翻身而起,对着丈夫怒道,“你们一直有联络?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她,她才是你的心上人!”

“我哪里见得到你二姐?”汶祺喊声冤后,旋即警告妻子,“她的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是我多话,为了我们的安全,以后再也不要提她了,好不好?”汶祺看妻子一脸狐疑,并没有被他说服的样子,又接着叹气道:“你是我的发妻,世上我只相信你。心里有别人我会次次冒险来这里看你、给你送钱?现在的局势比跟日本人打仗的时候还危险,我们走错一步,就退无死所,要是去年我就知道这里是这么回事,我也不会去求他们把你接来。现在谁都不能相信,我们只能相信彼此。”说着他起身梳洗穿衣,准备离去,“我得走了。”

舜蕙泪盈于睫,抛下脸面,拉住丈夫手臂,放低姿态道:“不要走。”

汶祺望着妻子悲伤地说:“我也只想好好和你过下半辈子,可是现在由不得我。”行前他一如既往地嘱咐妻子不要随意外出,也不要结交朋友,最重要的是把他带来的钱妥善收藏,他们在台湾人生地不熟,将来夫妻逃离生天长相厮守要有积蓄。

虽然不明就里,舜蕙谨记丈夫的交待,日子过得小心翼翼,跟邻居很少招呼,小菜多半跟挑担经过门前叫卖的乡下人买,连市集都非必要不去,每天窝在家中打打毛线、听听收音机、看看书报打发时间。日子清苦寂寞却不是没有希望,舜蕙觉得自己偷渡到台湾后至少天天有盼头:白天盼夫来,入夜盼天亮,更无时无刻不盼着国共打完这一仗,不逃难了可以回家。

岂止舜蕙,流落在岛上的外省人不知有多少都在盼着赶快回家!信不信老蒋能**的人都想:跟日本人也不过打了八年,自家人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国共内战难道会打得比对日抗战还久?

然而转眼舜蕙在台湾一等八年,和平没有盼到,却盼来了怀孕的意外之喜。

三十九岁才再度怀孕,舜蕙除了高兴,自然还要担心,她盼着等汶祺来了陪她去看医生。可是那个八月从七号开始一连三天滂沱大雨,收音机里报的都是坏消息,播新闻的管暴雨不停加山洪爆发的这场灾难叫“八七水灾”,死伤的人数天天增加,还说不但台中农田积水不退,全省铁路也柔肠寸断,到处都在抢修,不知何时才能恢复通车。

汶祺来家的时间本来就不一定,再加上天灾延误,舜蕙等不及丈夫来了再商量。看看路上水退了,市集里商店也重新开门营业,她就向买过几次毛线的小百货店老板娘打听,自行找到镇上医院,填了单子申请产检。

哪知后来那张填了“紧急情况通知人:张汶祺;关系:夫妻”的病历就跟着她去了“警备司令部”,成了证明她隐瞒“真实身份”的证据之一!

“是我的亲笔没错,”刚被公家“请”进去的时候舜蕙脑子还清楚,她对坐在桌子对面审讯她的人分辩道,“讲了很多次了,我不认识你们要找的张世棋。张汶祺的确是我丈夫。如果怕人晓得,我就不会照实填写了。”

另一个面貌不善、站得远点的公家人,劈手抽出张西式请帖,扬起来问她:“这是你的结婚喜帖吗?”

舜蕙看见粉色信笺上面大红的“张金联姻”和浮印的“W&M”,就说:“是的,W&M是我们英文名字开头的字母,Wayne和Maggie。”

站着的人把请帖翻开看,头也不抬地说:“可是你说你叫金舜蕙,不是金舜菁。”

舜蕙有点不耐烦地提高声音道:“你们要我讲多少次?金舜菁是我二姐,超过二十年没见了。”

那人冲到舜蕙面前把请帖向桌上一拍,凶恶地道:“你给我老实点!要说这张请帖是你的,那上面张汶祺娶的可是金舜菁,不是金舜蕙。”

舜蕙忽然想起来,是听说过许多请帖来不及收回,还写着二姐的名字,可是怎么有那么无聊的人把张作废的请帖带到台湾来,还交出来成了指控她冒用身份的证据?

“如果没话说了,”先前主审的那人把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那你就签个名吧。不要在身份这种小事上再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妹妹代嫁的一段公案说来话长,舜蕙思绪乱了,说话也变得有点支支吾吾:“我……我丈夫本来……不是,我可不可以——”

舜蕙怀孕刚满三个月,刚进入妊妊中期,虽然不再害喜,却容易疲倦又频尿,尿意上来了还特别难忍;然而她再不机灵也明白现在不是请求上厕所的时候,只是生理需求压迫着她的膀胱,让她无法好好思考,情急之下几句跳到脑子里的话脱口而出:“金舜菁到底做了什么事你们要抓她?就算犯了王法,是国民党也不能拉妹妹顶罪对不对?你们这样还讲不讲理……”

语音未落,站着的那人忽然出手揪住舜蕙的头发,向上一提,恶狠狠地道:“金舜菁,你太狡猾了!自己的事不一五一十地交待,还敢来问我们!”

舜蕙的脖子被拉得爆出青筋,扭曲着一张脸胡乱哭喊道:“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我真的是金舜蕙呀!”

“混账!”那人用力搧了舜蕙一耳光,怒道,“我们认识你的妹妹!你没想到吧!”

被打得眼冒金星的舜蕙只觉得小腹一紧,随即有液体流过大腿内侧,人晕过去前她脑海还闪过一丝羞意,以为自己终于没能憋住,尿了裤子了。

小产后的舜蕙被安置就医,却并没有受到礼遇。军医院里医护人员对她冷冰冰的态度,和被铐在病床铁架上的一只手都提醒她,自己是个犯人,而身上所有的不适也在向她证实,这几天所遭遇的一切不只是场醒不来的噩梦。

虽然没人回答她的任何问题,根据本能她也知道孩子没了。她捂着似乎平坦了不少的小腹,感觉自己已经被世界遗弃,满心都是问号,却无人可诉:没人知道她被关起来了吧?不晓得丈夫是否安全,是不是正在寻找自己?在这里她听不到丈夫的消息,丈夫有没有她的下落呢?她被关起来会不会连累汶祺?大祸是舜菁替他们惹来的吗?二姐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国民党要连坐二十年没见的妹妹?

“我好冤枉呀!”孤立无援的压力大到让舜蕙再也不能顾及风度,她一看见有人靠近就止不住地大哭大闹,重复控诉:“你们到底是谁?你们害死了我的孩子!你们是凶手!是魔鬼!”

太吵了!医生要护士加重镇静剂,还告诉司令部的人,好把身体上已无大碍的犯人带走了。他们这里不是精神科,没有人力和专业安抚小产病人的情绪。

负责金舜菁一案的调查人员回收了烫手的山芋。他们对镇静剂过量而眼神迷离犯人的真实身份,其实也不是没有疑虑,可是同一组人去年才抓了妹妹“金舜蕙”,而且采信了当时那个妹妹的说法:姐妹失联几十年,妹妹对姐姐“金匪”的作为一无所知。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很谨慎的,错抓并没轻放。军法庭以偷渡为由定了罪,不久前才把那个妹妹送去了绿岛。

看似能转圜的错误发生在公门里,也就起手无回了。既然已经有个“金舜蕙”在绿岛服刑,后来抓到的这个就只能是“金舜菁”了。可是犯人坚不吐实,身子还娇贵得很,一巴掌打下去就装死,领回来了又继续卖傻,问东答西,做记录的兜不拢,主官无法结案。正在头痛的时候,同伙的另一要角落网。根据情报,化名“老贾”的路嘉桐正是“金匪”的下线——世上没有比老贾更有资格揭发金舜菁这个神秘人物的真面目的了。果不其然,本来怎么都不肯合作的老贾,看到先他落网的“金舜菁”显得震惊不说,连对质都要求免除。老贾同意以把他的唯一死刑减成无期当交换条件指认昔日长官,坦白了一切。

有了同伙的自白书,“金舜菁”嘴巴再硬也由不得她了。这笔姐姐妹妹自始就搞不清的胡涂账,至终才得以顺利了结。

这么一个大案办得漂亮,没出一点纰漏,工作人员个个记了功。庆功宴上同仁们欣慰地相互敬酒,感叹敌人无论多么善于伪装,还是让他们找出了破绽,大家的力气没有白费,狡猾的“金匪”终于伏法!

台湾十月早晨的秋意稍纵即逝,太阳刚才爬高,河边即刻湿气上蒸,回复酷暑般的高温,缺少树木遮荫的马场町纪念丘前已经热得让人待不住了。

两位陆客始终没有明说此行原委,静候在侧想听故事却只落得汗流浃背的导游小关失去了耐心。他打破沉默道:“金奶奶,虽然你们什么都没告诉我,可是只要你们满意我的服务,我的力气就算没有白费啦!”

舜菁懂得人家这是委婉宣告到此为止,活动结束。她举手暗自拭去面上不知何时流下的两行老泪,转脸对小关点头致意道:”谢谢你,小关。这件事对我意义重大,可以说让我这个老人死而无憾。谢谢你带我们来这一趟。”

这下轮到小关不好意思了,哈腰摆手道:“欸,金奶奶怎么酱子讲?金奶奶你千万别酱子讲!别跟小关我这么客气呀!能载你们来,是我的荣幸啊!”

客人嘴紧,辜负了小关特意起早“加班”,花自己的时间替他们开小灶的美意。光让陪着在土丘前发了一阵子呆,小关什么秘辛也没挖到。即便如此,见多识广的小关只消察言观色,也大概猜出了几分老人此行目的。多话又好奇的小关没有放弃套出隐情的念头,看老人谢他谢得郑重,就趁机献殷勤道:“金奶奶,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自己帮得上你们。不过就像我讲的,这里只是一个纪念碑而已。这次没时间了,你们在台湾如果有‘白色恐怖’时期往生的人想祭拜,可以给我名字,我上网替你们去查查看。很多那时候的往生者,尤其没有亲属认领的外省人,都是埋在信义区101大楼那边再过去的山上。下次你们来,先计划一下,我也可以带你们去那里。”

舜菁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谢谢你!如果有下次,我们一定告诉你,找你帮忙。”

小关听见客人还是猛打高空,不透露半点内情,不无失望地道:“金奶奶,唉呀,我都这样,一直把你们当自己人,你看你,还是一直跟我客气……”

舜菁正色道:“小关,我不是讲的客气话。我从前没想过这辈子会再来台湾。活到这个年纪,别的不相信,世事难料这个道理,我算是相信了。人生来走这一趟,好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命中注定到哪里该遇见谁,谁又该欠谁一份情,想跑也跑不掉。如果该来麻烦你,我想不麻烦你都办不到的。”

高来高去,小关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对两位陆客的马场町之行,他心中还有许多疑团,可是一看时间,目前的首要之务是赶回旅馆和大队会合,想想还有几天可以把人家的故事套出来,小关也就不再啰唆,学着老人含笑点头,表示受教,一面领着客人向停车场走去了。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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