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小琥    更新时间:2017-04-21 16:14:22

很快,又是国庆节了。经过事的老师傅们,总借这个由头,讲起当年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大串联”。他们说那时南城很多刚分进厂的技工和学生,个个像虎目圆睁的小鸡子一样,闯进先农坛,里面堵得跟马蜂窝似的。干餐饮的,谁也别再想经营的事,几百万个学生串联,就是几百万张嘴在街上,你喊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吃什么。小馆子烙牛舌饼、火烧,大饭庄就捞米饭、蒸馒头。菜也炒不成了,大批量腌咸菜,然后像盖房时筛出的细沙子一样,密密丛丛地撂着。师傅们说,那几年,也就咸菜这东西不用放卫星,别说吃进嘴里,光是看上几眼,都要齁嗓子的。

今年是大年,运动不搞了,摊子却收不得,各家店照旧要给演练庆祝仪式的学生,备好吃食。老人们又说,记得六六年,他们送过去好几大铁桶的白菜肉片。刚抬进临时搭建的席棚,数不清的手,像钉耙似的朝他们拢过来。所以这次店里通知,凡是名册内的人,等老谢一早开门,就要蹬着木板车,打条子,然后把蒸好的硬气馒头,拉到街口的六十三中。该校师生共计两千五百人,每人一顿饭按两个馒头算。齐书记已提前和校长打过招呼,让他们布置操场,配合发放工作。

当店里派出去的人,紧锣密鼓地赶向学校,在操场上铺好炕席,把五千个馒头,分批码在上面晾的时候,也在名册之上的葛清和我,却刚结束鸭房的日常扫除。仅一站地的远近,老头却反从后院出来,挂好锁,然后走到街边一个窄束的小饭铺里,把鸭架子搁下,再去19路车站等车。三截车厢,像手风琴一样,牵牵扯扯着,穿过一条种满榆树和银杏的棕黄色斜街。我和他顺着墙根,溜了进去,站在无数热火朝天的屁股后面,看人家忙。

我瞧见人群中央,有个身体单薄的小师傅,站在课桌上,维持秩序。

葛清不会碰这些馒头的,他自己带了个马扎,一坐,把烟卷上,背朝着人,歇脚。

再有口令,再有纪律的青春,也还是青春,鲜活而飒爽,英气勃发。

葛清怕见这个,别人不明白,我明白。

校长是文化人,只会捡好听的说,你看这二两馒头就五分钱,一共得要多少粮票啊,国家真是不怕被咱们吃穷了。一边的团支书接过话,永远都是国家想着你,靠个人?谁支使得了谁,不给学生们甩脸子,就是你积德了。

面点的老师傅偷着讲,葛爷这根烟一抽,咱们一上午白干。

我用身子将老头挡住,便越发挪走不开。

操场地形呈井字,像一口寿木,上面敷着灰土,还有新描的一道一道石膏线。

风乍起时,土渣会迎面扑来。

土渣飞进嘴里是一回事,落到馒头上,吃进嘴里,就是另一回事了。刚才还站在课桌上的小师傅,急忙忙钻进后方,翻找盖馒头用的屉布和铁夹子。

等馒头发得差不离了,几位师傅把家伙事儿敛齐,躲到排球网侧面的假山池边,扯闲篇。有一位说,近来发现百叶鲜不鲜,也看这牛是不是清晨五点宰的。还说鸿宾楼里的炒百叶,不用火碱,而是用水来发,颜色偏黄。短时间触火问题不大,但超过三分钟,立马牙碜,所以这火候准不准特重要。另一位点头说,这清真菜是有意思,早年回民的大师计安春,做过一道汤菜,羊肝先顶刀切薄片,去烫,快捞出来。再用清鸡汤下锅,调好味,烧开,重新放羊肝。最后黄瓜切好搁碗里,用这个汤浇,千万别煮,这么一浇,黄瓜的脆,羊肝的面,加上汤的清淡,才周全。可惜老先生不做了,现在压根没人知道,这菜的扣儿在哪。

等周围慢慢消停下来,我挪到他们身边,蹭话听。见大家有要走的意思,我忍不住打了个招呼,说计师傅那道菜,其实是用小乳瓜。这是一道快火菜,看似简单,却对选料和火候的掌控极严。否则,乳瓜和羊肝的香味,出不来。他们伸眼瞅了瞅,见葛清还嘬着烟,只是把身子转过来了,就连说不错,跟着你葛师父好好学,好好学。

傍晚,若是在后院仰头望,太阳正浸没在冉冉飘摇的碧云里,映射出淡蒙蒙的一层梨黄。晚秋的凉意明显见浓,我便记挂着靠窗而坐的小邢,别受了风。我朝她楼上张望,只看到空空亮亮的绿玻璃,被霞光浸得如蜜蜡一般。

“卤瓜汆羊肝,那道菜的年头,可不短了。”掏炉灰时,我听葛清在身后说话,于是放下了手里的火筷。

他绵弱的话音,像是炉子里不断打晃的火苗。

“没事您就少抽几口,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谁的烟瘾凶成这样。”

我继续朝炉子里捅着已断成贝壳状的煤球,跟他打岔。心里却明白,他一定会问到底的。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计安春,早不和我说,杨越钧知道么?”老头果然坐近过来。

“您心里有数,做师父都不碰半路出家的徒弟。再说,打着别人旗号,为自己讨方便的事,我也不干。”

“好一个半路出家。”老头边咳嗽边笑,“没人告诉过你,计安春是我师哥?”

葛清像是故意不看,我那张讶异到扭了形的脸。

“人家是好好先生,听我要进汉民馆子赚钱,也没说跟我翻脸。以前他抽不开身,会托我给他闺女烤个烧饼鸭肉吃,后来连小丫头的面儿也见不着了,这点儿意思我会看不出来?”

老头又变出一颗勤俭烟,递给了我。他不知从哪儿找来很多的碎黄烟叶,捋去烟筋,切出细丝,亲自晒,亲自用烟纸去卷。

“照这样看,计师傅对您也算不错了。”

老头并未答我,只是眉头一纵,像开裂的地缝。他起身攥着一把铜壶,攥住圆柄,朝一只被刷得油亮的乳色鸭胚里面淋花椒水。接着又拿出一根顸实的檀木烤鸭杆,头部包着三尺长的铁筒,垫上抹布,往鸭钩上的小环一伸,紧紧扣住,把鸭子带下来入炉。

“这鸭炉里,为什么非烧果木,弄点儿别的木头块不是一样么,火够旺不就结了。”我歪着头看他,又问。

“果木紧实,耐燃,点着后且不过去呢,这种木头烟都少。你看松木、柏木跟杉木,烟特别多,一燎就过去了。”他的嗓子唏里呼噜的,像是一锅熬得很稠的米粥,“而且果木烧完后,木炭且不化粉呢,这样一来底火就冲,炉子的温度就能保住。另外你注意不到,果木一烧,香气扑鼻。不信你到鸭炉前闻,这火能透出一股果木特有的香味,自然会带到鸭子身上。”

我听了立马跑到鸭炉前,把鼻子凑上去想感受一下。谁想正赶上火苗轰的蹿起,差点连眉毛都给燎着了。葛清说就等着看这一出呢,他用手撑住操作台,一边咳,一边嘎嘎地笑。

我半捂着脸,连说好悬。

“这就是个第一感觉,猛一闻才明显,你跟鸭房待久了,闻不出来很正常。下次再吃,你只蘸些盐粒,白嘴去嚼鸭皮,果木的原香全附在上面,到鸭肉就止住了。”

葛清说完,一双铁蚕豆似的小眼,仍不挪开。

“计安春跟你把那道菜,都聊得那么透了,你还不拜他,你们俩到底什么交情?”

趁我不备,老头旧话重提,声音像刀片似的,割了我一下。

“看,火势起来了。”他说。

我站在他身边,一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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