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晓君    更新时间:2017-04-21 15:44:36

落了一夜的雨,转暖的气温又陡然下降。天亮时,雨停了。

园子里野草疯长,枯萎的、发黄的、半绿的、新鲜的狗尾草、拉拉藤、粘粘草、臭草……相互纠缠。排水沟沉积着黑肥的瘀泥,密密麻麻的跟头虫伸屈着纤小的身子,将排水沟染成肉质的淡粉红色。水沟边、围墙上东一簇西一簇生长着喜阴的植物,枯死的、新鲜的苔藓散出霉味。已经很久没人打开过这个后门了。李明亮看着那几只肥硕的老鼠,心想,这围墙、排水沟真像蓝水贤的身子。李明亮跺着脚亮开嗓子冲着老鼠嘿嘿地喊,老鼠惊慌地张望了一下,吱吱叫着一下没了踪影。李明亮呵呵大笑起来。李明亮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乐。好像梅妮走后,就没值得他乐的事了。

蓝景平来过几次,每次都是突然来的。李明亮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不就查岗吗?幸灾乐祸地想,我不会表现给你看的,不会让你如意的,你这个人模狗样的儿子。脸上却没事人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李明亮已经领教过蓝景平的厉害,上次,他用一万只半成品信封和两千块钱拴住了他,害他现在还困在这。

不过,李明亮对眼下的自己越来越满意,从没有这样满意过。心底偶尔还会结出冰霜,尤其是突然空下来,满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但那冰霜,正被心底滋生出的热气一点一点回暖。这很好,真的很好,他觉得自己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武林高手,从蓝水贤那具骨肉萎缩的身体里吸取精气,又活过来了。就像失明的人又看到了光亮,还有红红绿绿的色彩,真美!

在没来蓝水贤家之前,李明亮在秀水城里捡垃圾,再之前踩黄包车。

黄包车是一位同村的。同村踩白天,他踩晚上。一天,李明亮的黄包车被城管拖走了。李明亮追着城管的皮卡上气不接下气跑了二百多米,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妇女骂街一样拍了一下大腿喊了一声皇天,那喊声撕声裂肺。人群哗地一下浪一样涌了过来。李明亮看了看围上来的人,从地上蹦起来,又往前追。皮卡早跑得没影了。

后来他在一家建筑工地找了一份活,干了半年,包工头突然消失了,等了半个月,还是没找到包工头,却等来了一群记者。记者有的拿本子,有的拿话筒,有的扛摄像机,找了这个工友又找那个工友。这样热闹了几天,记者也不见了,工地又变得死气沉沉。李明亮没等下去,离开了。他捡起了破烂,拾了半个月,就发现了捡破烂的许许多多好处。一是自由;二是一分一厘都拈在自己的手里;三是拿的都是现钱;四是随时都可以拿到现钱。对一个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袋无分文的人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冬天快到的时候,他为自己找到一处风吹不到,雨刮不着的安身之处,在秀水城一条主街道边上,两个车库之间的过道里。他非常满意这个“家”,他不想轻易被住户赶走,每天清扫过道,三天卖一次废品,尽量不留下气味。在上下班的时间,他就避出去,不和楼上的住户碰面。

唯一经常碰到的是那个上高中的大男孩蓝小乐,每天早上六点半到车库拉自行车,中午十二点回来,下午一点半走,五点半回来,晚上六点半走,十点将自行车放回车库。蓝小乐有两辆自行车,上学的时候骑蓝色的折叠车,平时外出骑红色的山地车。正月十六李明亮从乡下父母那里回来,得了重伤风,在纸板垒的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中午蓝小乐发现他还躺在那里。蓝小乐放好自行车走到他面前,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告诉蓝小乐两餐没吃东西了,开口向他讨几块钱,蓝小乐将身上的钱都掏出给了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就这点。下午上学前,蓝小乐给他带来了一瓶穿心莲片,还有一包板蓝根冲剂。隔了一天清早,他在清扫过道,蓝小乐骑车经过问他好些没。他连连点着头说好了好了,谢谢谢谢。男孩子的车骑出都看不见了,他还在点头哈腰。

他后来常想,如果不是蓝小乐那天忘了关车库的卷帘门,而是别的住户,他会不会一家一家按门铃一家一家找过去。如果他不按门铃,会不会就靠捡垃圾打发余生。真的不好说。三天后的黄昏,蓝小乐的父亲蓝景平叫住他,问他肯不肯照顾瘫痪的老人。

李明亮决定把蓝水贤的家彻底清扫一次。这家好像《聊斋》里狐仙鬼怪住的房子,梁上的积尘落了半寸厚,蜘蛛到处结网。他找出一件蓝水贤的旧衣服,往头上一裹,两只袖管手一样箍住脖子,他对着镜子左摇右晃,来了个殷秀梅《回娘家》的造型。嘿嘿,蓝水贤我就这样背着你吧,当你的大孝子,把后半辈子的日子腐烂在你干枯的躯体里,滋养出肥肥的跟头虫,满世界地去吸人的血。在腐烂之前,我要把这里变成埋葬我们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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