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晓君    更新时间:2017-04-21 15:44:24

两个月下来,李明亮摸出了一点门道:蓝水贤闹过之后,会安静几天,养精蓄锐足了,就又开始兴风作浪。当然,这期间得小心伺候,有时候一句话不爽,比如说看他靠在床上歪着头睡着了,上前悄悄关了电视,他会突然睁开眼破口大骂。说发作就发作,说翻脸就翻脸。李明亮在心里骂着山魈、老妖精,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了。不过,闹过了,也就安静了,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仿佛元气大伤。

李明亮知道他面上强,心里是虚的。李明亮想起小时候随父亲上菇寮,深山老林里生长着几株上百年的老茶树,树上长着一种叫螃蟹脚的寄生菌,一束束如螃蟹的脚插入茶树体内,吸取汁液。在菇民中有一种说法,将螃蟹脚晾干泡茶喝,可以祛风湿,年老体弱的喝了,一年不生病,还可以和鸡鸭鹅猪脚一起炖,有一股淡淡的清涩的鲜香。春播季节一到,秋收后离家的菇民们成群结队从菇山回到村里,在菇神庙排演三天三夜的平安戏,七大姑八大姨、远近乡邻全聚拢来,戏子穿上菇民带回还愿的戏衣、戏帽,先念“福星高照、金榜题名”(祝福读书人),次念“空手出门、满手回家”(祝福菇民),再念“田禾茂盛、五谷丰登”(祝福种田人)。有老人、小孩、病人的人家,乘机讨要螃蟹脚,菇民大方奉送。

蓝水贤也就剩螃蟹脚这点能耐了。

蓝水贤可恶时,李明亮就叹他太不知足。瘫都瘫了,儿子也请了人专门伺候,还整天闹着要死、死、死。

在蓝水贤又在叫死、死、死的时候,李明亮一字一顿地问:“你,真——想——死?我听说很多人真到那一步,又舍不得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你不害怕吗?”

一口痰向李明亮飞来。

“看来,是真想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肚子里几条虫子,早就等着我死了。我死了,你们就不用困在这里了,就自由了。”

“死就这么好啊,真的就这么想死啊。好,我成全你。”李明亮也不知道怎么成全他,一个瘫子你还能拿他怎么样呢。但李明亮实在太想收拾收拾这个瘫子了,至少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去处前,不想让那恶心的痰老是往他脸上飞。

也许死了真的比活着要好。谁知道呢?生与死也许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可怕,只要熬过了那几分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即使真有地狱或天堂,当个孤魂野鬼或许也比人好。总之没做人的烦恼和痛苦了……乱七八糟的想法一股脑涌来,令他头痛眼眶发胀,眩晕想吐。李明亮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拉开一个抽屉,关上,又拉开另外一个抽屉,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房间里响着开开关关的乒乒乓乓。在老式五斗柜底下看到一条毛巾毯,拿了将蓝水贤整个人一裹,抱起大踏步向埠头走去。

埠头曾经是秀水城最大的码头,据秀水县志记载,从宋朝开始从四面八方水路、陆路过来的龙泉青瓷汇集在这里,估价后重新装船外运。运瓷的船队排出五里多长,烟波浩渺,桅帆林立,气势非凡。一次李明亮陪梅妮来城里买衣服,买了衣服梅妮提出去新华书店买书,他记得其中一本叫什么《情人》,梅妮说是一个外国人写的。他当时一看书名脸就阴了,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像每次吵嘴一样,他认错后就和好了。吃了午饭,梅妮突然提出要去埠头走走。就是那次他听梅妮说起埠头的历史的,梅妮神往地说也许郑和的船队也来过这里,说不定郑和也一起来了。如今的埠头已被荒草湮没,只有那些油光水滑的青色条石,还残留着昔日的繁华。

李明亮踏过荒草走到河边,将蓝水贤扔在离河一米远的溪滩上,说:“溪沿无盖,你去死吧。”

蓝水贤盯着目无表情的李明亮看了一阵,又转动着细弱的脖子看看河岸的荒草,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一米远的河水那里。河水冒着丝丝的冷气,瘦弱而清亮。蓝水贤的目光有些发亮,有点贪婪。李明亮站在五十米开外冷冷地看着他。他吃惊地看到,蓝水贤竟然依靠唯一可以转动的头颈和僵硬的几乎没力量的双手,让自己的身子倾斜了一点点。不过这样的倾斜只保持了一会儿,蓝水贤又仰面朝天躺在了河滩上。由于用力的缘故,蓝水贤的脸有些潮红,使他有点像健康人了。停了一会,蓝水贤重复做起了刚才的动作,这样重复了几次,他泄气地发现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他闭上眼睛,有些无赖地叫了起来:“我要死!我要死!我要死!”李明亮围着他转着圈子,嘲讽地说:“没人拦你啊,你去啊,去啊,溪沿无盖。”他看到蓝水贤嘴巴动了一下,连忙跳开,一口痰还是落在了他的鞋面上。

李明亮骂道:“死瘫子。真想死啊,真想死我告诉你一个法子。别到时又舍不得死。”

蓝水贤盯着他看。他们相互盯着看。李明亮突然笑了起来,说:“告诉你就告诉你,我不怕你死,大不了陪你一起死。”李明亮指指蓝水贤身边那块较大的石头。蓝水贤琢磨了一阵明白了李明亮的意思,骂道:“**儿。”

李明亮将自己四仰八叉放倒在河滩上,冬末春初的日头暖暖地罩着,让他昏昏欲睡。起先还隔会儿转过头看看蓝水贤,蓝水贤的身子僵死虫子一样蠕动着,便在心里骂道:都成死虫子了,还暴,我让你暴!估计他成不了事索性闭上眼睛,让阳光从眼缝里漏进来,幻化成五颜六色的图案。他被这些图案迷住了。他轻轻地说草地,他的眼皮里就出现了风吹草地见牛羊的草原。他说海洋,就有一艘军舰航行在烟波浩渺的大海上。他说香蕈棚,白花花的香蕈鲜花一样盛开,一直延续到地的那头。他说李小桃,一个六岁的小姑娘眼神怯怯地望着他,他拿出一只炸鸡腿晃了晃,小女孩叫着“爸爸、爸爸”高兴地向他跑来。他说梅妮,梅妮全身赤裸躺在床上,像录像片里的女人一样骚首弄姿,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膨胀开来,老鹰一样向梅妮赴去,床上的梅妮突然消失了。他在房子里翻箱倒柜地找梅妮。

就在他找得口干舌燥焦头烂额的时候,某个地方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持续不断低沉的呻吟。李明亮猛地睁开眼睛,蹦了起来,蓝水贤竟然借助那块石头翻了个身!看着满头满脸满身沾着细碎沙石,气喘吁吁像死鱼一样翻着眼珠的蓝水贤,李明亮往里吸了一口冷气,一屁股坐在蓝水贤身边,木了一阵,突然抱着头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揪自己的头发:“要死的人是我啊,是我啊。可我没勇气死。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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