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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烈娃    更新时间:2017-04-21 15:38:22

据郝光说,贺杰从延安来到晋察冀,度过了他一生中最为辛苦的几年。他有时骑着自行车,但大部分时候是步行,从河北到山东,从山东到山西。那高高的太行山上不知留下他多少行足迹。他搜集了大量的情报,为新中国的诞生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的名字无人知晓,他的功绩无人知道。因为他们实施的是单线联络方式,经常会因为上线或是下线被捕,甚至有人叛变,导致整个情报系统崩溃、重组。一直到全中国解放,贺杰和妻子菊红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菊乖随大军南下。

也正是这个阶段,贺杰的身体开始出现了很不妙的情况。他不是不知道,但他再次向党“隐瞒”了事实,他的肝部状态非常不好了。可是贺杰一心想着要多为党工作,洗刷干净曾经的剥削阶级思想。当他偷偷去看病,得知自己身患绝症,他只有一个想法:趁有生之年,快快地、尽可能地为党多做工作。

天哪!这要多大的毅力?

由于贺杰认为菊红的冤案是自己促成的,所以他把自己打倒了。那些时候,他每天眼睁睁看着天花板睡不着,心里来来回回地念叨着:这件事情我做对了……那件事情我做错了……这件事情我主观上是想做好,但是……

最后,他做了一件让自己瞠目结舌的事情,因为这件事情在他反反复复的念叨中,总是“对的”。他必须做!他要马上去做!那就是:回到他日思夜念的故乡陕西,去看望他想得心里滴血的黄土地上的父老乡亲。什么剥削阶级成分不成分的,老子要回家!

贺杰参加革命到如今,这是头一次回老家。他做得太绝了,甚至父母和七个哥哥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人是一种神秘的动物,对某些事物会有超级感应。贺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义无反顾地回到家乡。

贺杰回来了!整个村子里都沸腾起来。原来,家乡的人们都听说他早就为国牺牲了,没想到隔了二十年,他却突然出现了。村庄的人都姓贺,把贺杰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时间人喊牛叫羊咩咩,好不热闹。贺杰的心热得发烫,他后悔没早点回来看看。在乡亲们中间,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令人舒坦的气流。

当贺杰第一眼看见母亲的时候,他喉头哽咽着跪倒在母亲跟前。父亲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发泄着不满:“也不给个信!你娘的眼都哭瞎了,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

哭瞎了眼的母亲摸索着儿子的脸:这是鼻子,贺家的鼻子都是直挺挺的;这是眉毛,儿子的眉毛长得十分俊;这是天庭,儿子的天庭十分饱满……突然,母亲的手停住了,表情凝固了,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贺杰疑惑地握住母亲的手问:“娘,你咋了?”

娘说:“儿子啊!你给娘说实话,娘怎么觉得你心里有很大的冤屈呢?”

“娘,俺没有,俺好好的呢。”贺杰心里十分诧异,他还记得娘在年轻的时候就有些巫气,预测风雨,说来就来,给人看相,特别是那些相亲的年轻人,特别相信娘的判断;怀孕的女人总是喜欢缠着娘,给她们目测怀的是男是女,准确率几乎百分之百。只有一次,娘说那孕妇怀的双胞胎,是一对儿子,但生下来是一儿一女。娘听了说:“我起初要是不说,她就是一对儿子。我说给她听了,她太想还要个女儿,这就给换了。”她使用这个“这”字时显得很权威,真不知道“这”是谁?但没人敢问,反正很灵。更神的是在某个清晨,娘看见一个本家叔叔拧着一口袋杂粮进城,说是换点日用品,娘的脸就变了色说:“甭去换啦!”那叔叔说不行非要去。娘也不好说什么。吃午饭的时候,娘对爹说:“那叔叔回不来了。”爹说你别瞎扯!孰料傍晚时分,就听到一片悲怆的哭声。说是那个叔叔去看戏班子唱秦腔,看得入迷,不留神踏空掉进河里淹死了。

打那以后,娘就再也不给人预测什么了。她自己大病一场,之后对爹说:“折额(我)的寿哩。”

娘听贺杰说“好”,心里有数,但不动声色地说:“那就好。只要你好好过日子,甭折腾就好。娘这边你不用操心,没事不要来回跑。你是国家的人了,娘这个出身也不能影响你进步。” 

娘一下就点中了贺杰的“死穴”,贺杰惭愧得无地自容。他抱着娘,禁不住放声恸哭,弄得跟在后面的菊红也呜呜地哭。

娘把菊红跟贺杰的手拉在一起说:“好好过日子。娘看得出来,这是个好媳妇哩!她该是进我们贺家门的女子,心里能装天那么大的事情……”

贺杰是个大男子主义十足的人,在他和菊红的家庭生活当中,大事小事都是他说了算。或许,他从来就没有爱过菊红,只因为菊红是组织上派发给他的,所以他无法说服自己,也不懂得如何与她形成亲密的爱人关系。但是当他看见菊红和娘那种天然的沟通与和谐,使他非常感动,诚如娘说的那样,他发现了菊红的很多优点和可爱之处。

还有和晓月的奇遇,不知触动了贺杰内心深处的什么,使他过去一些思想上固执的想法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首先,是关于菊红的冤假错案,不管怎么着都是因为贺杰当时“彻底的革命性”而无意中造成的。这事过去的时间越久,贺杰心中的内疚就越是强烈。这内疚的感觉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上搁着,一触碰到就钻心地疼。在革命的康庄大道上奔驶得很顺利的贺杰,猛地摔了一跤才突然明白,有时候,他人的伤口其实是自己的疼痛。他翻来覆去地想着,一定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和菊红好好谈一次话,把结婚以来的情况总结总结,自己也得服服软,把大男子主义克服一下,向菊红作个检讨。然后呢,两个人振作起来,重新建设美好的家园。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人生都不过是过客而已,凭什么老子要被那些王八蛋的阴谋算计所绊倒?

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像着不久的将来,那些坑害妻子菊红的坏蛋就会落入法网,垂头丧气地站在审判席上接受党和人民的正义惩罚,贺杰的心里就大放晴天。

心态好了,思维也就不一样了。在人生这个最关键的时刻,永远在反省、反思,永远在不断地修炼、批判自己和提升自己革命觉悟的贺杰,终于为自己的未来抛出了一张正确的牌。只是他仍然万万没想到,他“觉醒”得太晚了。

在这段非常的日子里,贺杰甚至偷偷地写了很多热情洋溢的诗歌,是献给爱妻菊红的。这些,菊红一点都不知道。当然,那些诗歌有些是与革命有关的,并没有什么爱**彩。但这有什么关系?在那个年代,革命就是理想,而理想和爱情是不可分割的。

非常遗憾的是,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对于贺杰来说尤其如此。首先是他患严重的肝病,而且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然后紧接着的一个周末,家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有人来访。

贺杰和孩子们都不认识此人,他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有一种密不透风的感觉。

“请问这是菊红同志家吗?”他说。口音很重,一听就是山东人。

菊红“突”地站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来人看,她“啊”了一声,身子摇晃了两下,好像要晕倒。贺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菊红,以他常年搞地下工作的谨惕的眼神打量来者:“你是谁?”

那人一步跨进门,自我介绍说:“我叫——”

“洪——涛!”菊红缓过劲来了,她哆嗦着嘴唇,不敢置信地问,“你,你是洪涛吧?”

这位被菊红唤作“洪涛”的大个子,双手使劲握住了菊红的胳膊,无限深情地注视着她说:“是我,菊红我是洪涛啊!”

贺杰生气了。这是干什么?在我的家里,那样情深意切地拽着我老婆的胳膊,居然当着我和孩子们的面,他什么人哪?他想着,就毫不客气地一把将洪涛的胳膊撸开说:“你是谁呀?”

洪涛淡淡地笑笑,转过身来对贺杰说:“我是谁不重要,关键是我想问你是谁?”

咦!你反了天了不是吗?贺杰气得脸都白了。他哆嗦着嘴说:“她是我老婆,我是她丈夫。你是哪来的混账,跑到我家里寻事!”

洪涛无比讥讽地哈哈一笑道:“好一个丈夫!”说着,他严厉地瞪着眼睛斥责道:“你这个当丈夫的,你爱过她吗?珍惜过她吗?不!你没有。你不仅没有,反而害了她!你这自私自利的东西,为了表现你自己多么革命,把老婆推到坏人手上,害她成为坏人的靶子。菊花,哦菊红她从小就没有亲人,一直跟着游击队干革命,这么好的女人,这么优秀的好同志,竟然被你害成这个样子,你害得她一无所有,只剩下你这个混账的所谓丈夫!”

震怒中的贺杰“哗啦”一下打开了抽屉,只见他飞快地取出一支手枪,拉栓,对准这个叫洪涛的不速之客。

“滚出去!不然我枪毙了你!”贺杰怒吼道。

不料那洪涛也毫不示弱,几乎是与贺杰端枪的同时掏出一把手枪对准了贺杰——

刚把孩子们哄出去的菊红看到这个场面,大叫一声,飞快地不知从哪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枪,正是那把她最心爱的勃朗宁,**元帅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赠送给她的手枪。

现在,菊红用这把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她圆睁着眼睛厉声喝道:“不许动!看你们谁敢动一下我就打死自己!”

她做得到的,她是不怕死的,她枪法很准的。这屋里两个互相并不了解的男人对菊红却很了解。他们感到了害怕,他们放下了武器,眼睛却都喷着敌对的火焰。

这个严重的事件很快传遍了长沙市的大街小巷。这么说有点夸张,其实是所有来到湖南的南下干部几乎都听说了此事。大家议论纷纷,反正是挺丢人的。

不多久,贺杰的手枪上缴到单位保卫处代管了。菊红的那把手枪她拒不上缴,你要是和她讲道理说这很危险,武器不能留在家里,她就会说,这是**元帅送给我的纪念品,谁也无权拿走。人家就对她没有办法了。

那洪涛呢?当然是省委组织部和贺杰、菊红单位来了不少领导,做了很多工作,他气愤地回去了,他的单位在南京。

菊红后来渐渐地得知洪涛的一些情况:他参加抗美援朝回国后,先是在一家野战医院疗伤,之后分到南京一个野战部队当政委。他没有结婚。

贺杰呢?他一直很气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洪涛彻底激怒了他,他看出来了,菊红和这个叫洪涛的男人之间一定有着无可形容的深厚感情。可怕的是他从来没听说过,这就更加说不清楚了。这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正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最隐秘、也是促成男女结合的最有价值的东西。比方说,贺杰每次见到晓月的时候,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而在他与菊红的婚姻中,就从来没有过。然而贺杰毕竟是个善于学习,不断在成长的道路上改造自己世界观的好同志。上次见到了晓月之后,他深知自己对这个优秀的女人的一切都只不过是美好的幻想,见到她有了更好的归宿,那么自己就应该收起澎湃的心来,和菊红一道建设好自己的家园。

但是现在,贺杰他不打算向菊红作检讨了,他也决不向谁服软!至于生活,生活成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什么重建美好家园,去他妈的吧!

郁闷之中,有一天,贺杰的老战友熊建武来看望他。贺杰难得高兴地摆了酒席款待他。

熊建武也是陕西人,跟贺杰是老乡,又一起南下来湖南。湘西剿匪结束后,他留在当地担任公安局长。常言道“酒后吐真言”,这两个老乡在一起喝酒喝高了,贺杰就把闷在心里很久的话倒出来了。

贺杰说:“老熊啊,我——我给你说。我贺杰最最讨厌的,就是女人玩武器。”

老熊哈哈一笑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老婆枪法最好你小子有点妒忌是不是?”

一听这话,贺杰气愤得酒也醒了,他站起来,双手叉腰高声喊道:“我他妈还会妒忌老娘们?太小看人了。我是说,这武器是不应该放在家里,迟早要出事。老熊你看我的枪都上缴了,可菊红同志她,她就是不交。”

老熊狡黠地一笑,把贺杰按在椅子上,如此这般给他耳语了几句,贺杰听了连连点头。

菊红有个习惯,每到周末就要把手枪拿出来仔细地擦擦,直到手枪油光锃亮,发出乌蓝乌蓝的幽光。但是这个周末,她照例去开抽屉取手枪时,突然跟踩在了电门上似的惨叫一声:“枪呢?我的枪呢?我的手枪怎么没有了?谁动了我的手枪?”

贺杰气急败坏地冲进来制止菊红说:“别叫别叫!人家还以为我们家又出事了,一会儿又把保卫处长叫来了。那枪啊,那枪——是这样的。”

菊红一把甩开贺杰的手,毫不克制地吼叫着:“快说,你把我的枪放哪儿了?”

菊红激烈的反应超乎贺杰的想像,但是他没有退路了,他脖子一梗,豁出去了的样子说:“枪,我送给湘西的熊局长了。他——”

“啊——!我和你拚了,你竟敢拿我的手枪去送人,我要你送!我要你送!”菊红气疯了,对着贺杰一顿狂扑乱打,“不行你快给我要回来!不然我就和你没完。”菊红气得浑身发抖,十指发麻,感觉两条腿都不属于自己了,她嚎啕大哭。

渐渐地,菊红的眼泪干了。自从失去了这把手枪,她脸上一副“心死如灯灭”的模样,整个人都丢了魂似的垮了。贺杰看了心里都虚虚的,他开始后悔了。

这天早上,贺杰一醒来就觉得嗓子眼痒痒的,有股子土腥味道,他使劲一咳,“哇”地喷出来一股鲜血,他心中一惊,知道不妙了。自从菊红的“被面事件”以后,贺杰这是第二次吐血了。他心里无比沉重地想:“上天惩罚了我呀!”

菊红习惯性地跟着起床,一见到那鲜血,蹦起来就去找救护车。谁也没有料到,贺杰这一去医院就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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