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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烈娃    更新时间:2017-04-21 15:37:56

自从1949年南下到了湖南,贺杰和菊红万万没想到,他们的生活会如此跌宕起伏。特别是在召阳工作时,那个关于“菊花被面”的冤假错案,给他们夫妇俩的生活蒙上了沉重的阴影。一直到后来调动工作来到长沙,贺杰到省交通建设办公室报到,一进门他就愣在那里——这,这不是晓月同志吗?

贺杰和晓月都惊喜交加,贺杰甚至有一种想狠狠拥抱一下晓月的冲动。但也只是个念头而已,在脑子里飞速转了一圈就消失了。

不合国情。他是这样想的:只有L那个洋家伙才会这样做。

在长沙这样的地方突然遇见了抗大的老同学,这本身就很传奇了,何况还是遇到了晓月。

啊!贺杰内心所有的美好回忆都被与晓月的邂逅唤醒了。延安的山啊,延河的水,延安的一切都很美!

“你和菊红同志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她很冤枉,同志们都十分清楚。”

没想到,晓月一见贺杰的面,就直截了当地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

贺杰难受地说:“是的。我那时见她刚来湖南,还没开展工作,就想着带一些特产回北方老家,特别是她买的那床绣了菊花的被面,十分奢侈。我心里着急,又没法说服她,就想让她单位的同志和我一起帮助她,没想到反而成了人家诬陷她的把柄。”

“当时你也是太天真了,革命其实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对菊红同志的处理,实在是过于严重了,一床被面嘛,至于吗?又是降职降级,又是开除党籍,这太过分了!何况还没弄清楚事实。大家都明白,但也无奈。你们要相信组织上将来一定会澄清这件事情。”

贺杰痛苦了很久的事,终于遇到了可信的知音。他掏出了心窝里的话说:“晓月同志,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对党没有一丝杂念,对自己的同志没有半点恶意。想不通他们有的人为什么在帮助同志的时候,竟会用整人的方式进行。不需要这样啊!也不应该这样啊!再说,我当时和事后都作了详尽的解释,他们就是不听,硬是人为地制造了这个冤假错案。太想不通了!我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居然组织上会相信他们?菊红是我老婆,这个冤案我们受了就受了。可怕的是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这样处理,都按照这样的思维行事,没有人站出来说句真话,那将来得有多少无辜的人头落地啊!难道我们的革命就这样进行下去?”

晓月安慰贺杰说:“你可不能这样悲观。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人,应该相信社会一定会向着光明和进步发展。当然我们也要警惕那些混进革命队伍的坏家伙,他们的危险性正是在于他们的谎言。这种人只需一张贼厚的脸皮和一副三寸不烂之舌,或许就会瓦解一座城堡,毁掉一片江山呢。”

贺杰无比震动地看着晓月,他吃惊地说:“你说得太对了!这,这种坏人的危害性超过了我的想像。我从来就没想过,都已经解放了,革命事业怎么还有这么复杂的情况。”

晓月说:“你还是个老情报员呢,把人性想得那么简单怎么行啊!”

贺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跺跺脚说:“原先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情况反而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敌人就是敌人,自己人就是自己人。谁他妈能想到在你身边一起工作的同志,转眼间就成了出卖你陷害你的王八蛋!”

见从来没骂过人的贺杰气急成这样,晓月连忙安慰他说:“这不怨你,这是解放以后所有的人都要面对的问题。也许,这就是革命成功后最主要的问题。那就是要学会辨别谁是真正的好人,谁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坏蛋、阴谋家!”

贺杰深深地叹了口气,没什么信心地说:“这很难。那种坏蛋很狡猾,脸皮又厚,装蒜装得连老子都分辨不出来真假。老子入党他也入党,老子学习马列他也学习马列。**个!”

晓月被贺杰这种单纯的粗鲁的言语惹得忍不住笑了。

贺杰自己都无奈地笑了,屋里的气氛陡然松弛了起来。

“你也是太不巧了,怎么刚好把那床被面交给了那个最坏的家伙?同志们都知道,当时作为党小组长的菊红不同意他入党转正,他正是恨得咬牙切齿呢,你就把所谓的‘赃物’亲手交给了他,他正好嫁祸于你,制造了这个冤假错案。你呀你呀!你还记得在延安时,我们争论过的一个话题吗?”

贺杰马上明白了:“是不是德国纳粹分子戈培尔的那句所谓‘名言’?”

那时,他们在抗大讨论过这个问题的正确与否。有个别人居然很欣赏纳粹分子戈培尔这句话:“如果撒谎,就撒弥天大谎,因为弥天大谎往往具有某种可信的力量。即使一个简单的谎言,一旦你开始说了,就要说到底。”

说起来,这场“讨论”还是贺杰发起的。由于贺杰的家境很好,之前他在西安念书念到高中,这种文化程度的人在抗大并不算多,所以他有时会兼任课余教员。每到周末的下午,他就会组织同学们进行一些知识拓展性的活动。

贺杰之所以让大家讨论这个问题,是因为他最初看到这句话感到很震骇,他马上意识到,这句话有着极大的误导性,于是让大家讨论。果然,在讨论会上还真有人认为这话很深刻,但大多数学员还是有辨别能力的,他们认为,一个纳粹的语录,凭什么去欣赏?这是坏人的心得!是流氓的真理!

“过去我们并不真正理解,但现在就知道了,”晓月说,“那是因为绝大多数的普通民众都是善良的。这些人由于自己不好意思撒很大的谎,所以就相信别人也绝对不可能厚颜无耻地歪曲事实。你看,那些最坏的坏人是很懂得这点,并利用人们的善良来撒谎干坏事的。他们往往会厚着脸皮不断地说,反复地说,直到谎言变成真理。”

说到这里,两个人不禁同时打了个寒颤。 

这就是说,当年的争论并非没有意义。看来,研究一下坏人的思想体系也是有必要的,你才会知道人性的复杂。这也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这些年不见,晓月的思想理论水平大大提高了,完全不是在延安见到的那个受气的小媳妇了。革命真是锻炼人啊!贺杰感慨着。

很快,贺杰也知道了晓月现在的生活状况:她后来和L离婚了,也是随着四野南下到湖南,现在交通办工作,和长沙一位公安部门的老同志又组成了新的家庭,生活得很幸福。

“听说你和L还生了个儿子?”贺杰问道。

晓月撸了撸垂到耳边的头发,轻轻地说:“是的。但是随我的多,长得很像中国人。”

贺杰笑着说:“我都听说了。为此,毛主席还说呢:这可无法证实日耳曼民族优越的理论了,我们中国的人种比他们强呢。”

晓月听了,静悄悄地微笑。

在外界看来,晓月真说不上是个漂亮的女人,但不知为什么,在贺杰的心里,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甚至她曾经的忍辱负重,都是那么打动人心,更不要提她独具一格的安安静静的笑容,简直就是要把人融化。

贺杰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晓月,使得晓月有点不好意思,她婉转地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贺杰忙掩饰自己的失态说:“哦,是的。我是想问你,在延安时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儿子。”

晓月叹气道:“那时,我就吃L一片饼干都要被他揍一顿,觉得没法活下去了。我到抗大之前,把儿子托付给老乡家,都安排好了。我想,如果学习结束,只要有可能我就要离开他……”

贺杰吃惊地看着晓月,脑海中浮现出在延安抗大时她的身影,她玩命刻苦学习的姿态和她永远微笑着的模样。想不到那时她的心里埋藏着如此沉重的想法。贺杰心里很难过,犹豫着问:“难道那时你和L之间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还是有的。比方说1935年,中央红军北上,毛主席和中央军委纵队紧急转移,L也随队转移。但是当时红军队伍里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L当时勇敢地站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使得当时红军指战员对L的看法有了明显转变,那时我也觉得很高兴,觉得他还是蛮可爱的。”

遗憾的是,这样和谐的日子持续时间并不久。特别是当晓月上抗大那段日子里,他俩的矛盾日益激化起来。 

当然,在抗大的学习也使晓月渐渐坚强,她学会了反抗。有几个周末,L来抗大找她,她坚决不肯和他一起回去。L大发脾气,使劲拉着她往外拖。晓月大声喊叫和呼救,惊动很多学员纷纷跑来。

晓月终于甩开L的手,愤然说:“这里是延安!不是你当太上皇的瑞金。”

晓月所指的,是当年在瑞金时,L由于被重用而头脑发热。他在瑞金工作期间非常威风,朝令夕改,来回折腾,造成我军无可挽回的损失。可L却不认为是自己的过错,反而经常发脾气骂人,一时被人们背后说成“红都太上皇”。

这件事情,是L的“软肋”,他最害怕被人提及。而现在,在他看来平素最听话的、软弱可欺的老婆晓月竟敢用这事来羞辱他,这太、太——太可气了!

“难道就为这事,导致了你们后来离婚?”

“不,他后来和一个女演员好上了。我发现这事后,到毛主席那里告了L一状,并且坚决要求和他离婚,结果就这样了。”

晓月轻松地这样结尾了,但在贺杰看来,一点都不轻松,他能想像那个过程是多么痛苦,多么难挨。他告别了晓月,一路心情沉重地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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