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昱宁    更新时间:2017-04-21 15:28:08

“萧蔷,萧蔷,”导游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站在机场出口,扯着嗓子用浓重的东北口音嚷嚷,“这名儿真好,是哪位美女?”他一手扛着“欢迎全国展会策划师培训团”的大牌子,一手举着九十八个人的名单挨个点卯。

“这字念斯——饿——穑。萧穑。是吧?”有个男人一字一顿地说,同时偏过头来求证。

咖啡和香肠的气味牢牢黏在一起,钻进法兰克福机场的每一个角落,扰乱着萧穑的肠胃蠕动节奏,它们刚被一连三顿飞机餐撑出奇怪的形状。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好拚命点头。

“这字好,有文化,古色古香的,”导游一点没尴尬,舌头转一个角度,接着套近乎,“您也不比台湾的那个差啊,上海人吧?我就说是美女嘛!”一扭头他又捎带问问那男人,“您呢?也上海来的?”

“谭鲁周。南京。讲究?没讲究,我爸姓谭,我妈姓鲁,外婆姓周。”

这也是萧穑第一回听到他的名字。

九十八个人的行李塞进了两辆大客车下面的行李厢。人坐在车上,仿佛被一波接一波的时差反应分成了两层,肉身下坠,意识上升,就像水上漂着一层油。

他们坐的是半夜的航班,抵达时正是法兰克福的清晨。天未大亮,萧穑被黏稠的、甚至带着一丝腥甜的倦意绑在座椅上,懒得抬头看看车窗外的云。但霞光顽强地透进来,洒在萧穑身上。仿佛为了不辜负这点光线,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半眯着眼睛对着窗外连着按了几下快门。车速加快,倦意翻成一个浪头掀过来,于是拿着手机的手往下垂,落到椅子上。

直到车速减慢,这个盹才醒过来。车已经从机场高速驶入市区,萧穑举起还捏在手里的手机,翻开刚才拍下的几张照片。画面上,车外的树影和她在车内的身影交叠在车窗上,一道淡橘色的光从影子与影子之间穿过。再细看,有一双眼睛也混在这些被光线洗成浅灰的影子里。尽管此前萧穑并不怎么熟悉他脱掉墨镜的样子,尽管无论怎么放大照片都不太清楚,她还是认出了那是谁。

这类行业系统的培训班,抽调的是全国各地会展公司的人马,国营民营都有,基本谁跟谁都不认识。不过,在上海浦东机场集合时,好多人已经热络得不分彼此——要形成这种局面其实一点也不难。对有些男人而言,只需要分发一包烟,对更多女人,只需要几家塞满香水和面膜的免税商店。萧穑是个例外,回过头来想,谭鲁周也是个例外。

她也进过免税店,花十分钟买下替别人带的欧舒丹和雅诗兰黛,就又安安静静地坐到候机室的椅子上,看存在平板电脑上的《冰血暴》。那个窝囊的小职员,突然拿起榔头砸向他老婆的时候,萧穑甚至忘记自己是塞着耳机,本能地捂住屏幕,好像生怕别人听见那一声闷响。谭鲁周也抽烟,可他只是一个人跑到吸烟室里转了一圈。他的眼睛应该是从浦东机场开始,就常常向她投来这样的目光了。萧穑突然间就觉得自己把什么都想起来了,不是猜,而是确凿的记忆。问题是,既然她记得那样清楚,是不是也一直在看他呢?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萧穑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起来。她闭上眼睛,定定神,随即拨通手机。不用睁开眼,第一个号码就是钱嘉义,隔着国际长途,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棱角分明、四平八稳:“多穿点,我刚查过欧洲天气,你们那里有寒流。卡里钱够不够?不够我给你打。”

“我这辈子还没刷爆过信用卡呢。不习惯这么花钱。”

“哈哈,你还是抓紧花吧,好容易出趟国。”钱嘉义拿得准她的脾气,继续做他的空头人情:“我算算喜酒已经没有什么别的花销了,剩下的就是收红包,所以,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那种喜滋滋的、仿佛能听见咽口水声音的时刻,是钱嘉义最让萧穑不舒服的地方,她赶紧截断话头。“行啊,我给你找点德国小家电回来。剃须刀什么的。挂了啊,我们快到酒店了。”

说剃须刀三个字的时候,萧穑故意加重了语气。放下电话她才意识到,也许自己做出这个拙劣的、泄露对方性别和身份的举动,只是为了把谭鲁周的目光挡在安全距离之外。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