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伞

作者:杨遥    更新时间:2017-04-21 14:19:10

清晨,蔚仙儿在睡梦中被雨声惊醒,接下来穿衣,洗漱。吃饭时她一直心不在焉,心里在紧张地祈祷,盼雨突然停下来。一切妥当之后,老天那张阴郁的脸还在紧绷着,雨似乎越来越大。蔚仙儿叹口气,拿起条蛇皮袋子,把底部的一个角折进去,披在身上冲进雨里。院子里的秋一打着把伞,也正好出门,那张开的伞面像观音菩萨膝下盛开的莲花。蔚仙儿不顾秋一和她打招呼,大步跨进泥水里,灰色的蛇皮袋下摆在她身后飘起来。同时在雨中行走的还有许多蛇皮袋,间或有几把伞或几顶破草帽,他们都没有蔚仙儿跑得快。

其实,只要晚上有雨,蔚仙儿就睡不踏实。蛇皮袋子会钻进她梦里,像蛇一样让她惊恐不安。蔚仙儿渴望有一把伞,哪怕比秋一那把小点、旧点也好,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和妈妈说。

黄昏时的雨,一旦下起来,比早晨的更大。闪电夹着雷鸣,震得学校大槐树上的铜钟嗡嗡响,树枝树叶子箭一样落在积满水的校园里,像战后的沙场。放学之后,通常是快乐的时刻,现在却像到了世界末日。雨可能已经停了,天却依然昏黄,地上也到处是昏黄的水,分不清哪里是哪里。沿着屋檐下垫着的砖头,蔚仙儿和同学们一起出了校门,那条青石板马路已变成一条河,河水打着漩涡湍急地流向未知的地方,上面飘着柴草、树叶、烂西瓜和破纸片。许多家长裤腿卷在大腿根,招呼自己的孩子。蔚仙儿朝远处望去,她希望爸爸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同学们爬上家长的背,或者被家长的大手牵着,在昏黄的天地、昏黄的水流中回家。蔚仙儿向人群中扫一眼,再扫一眼,没有父亲的影子。她咬咬牙,脱下塑料凉鞋拎在手里,挽起裤腿踏进冰凉的水中。她总是担心地下有一个大洞,会把她突然吸进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她还担心迷路,这昏黄的世界让她搞不清方向,她甚至觉得那些走在身边的大人已经迷了路,所以她不断地停下来判断方向,但怎样也搞不清到底该朝哪里走,只好随着住在一个院里的大人们往前走。直到回家之后,蔚仙儿还觉得自己走在那昏黄的没有尽头的世界中。

蔚仙儿在镇上见到修伞人时,是雨季来临之前的五月份的一个星期天。这个人孤零零的,又黑又瘦,眉骨凸起,眼睛凹进去,一下子吸引住了她。她从来没有见过长成这个样子的人,更奇怪的是他像一颗钉子,钉在井房前那片永远湿漉漉的泥地上,皱着眉头问:“水怎么能这么浪费呢?”

蔚仙儿看到那两根黝黑的铁管中喷着白色的水龙,在水槽里迸裂成碎片,然后流入旁边的水渠里面。她知道这水管中原来插着两个玉米棒,谁要是用水,拔开玉米棒,用完之后,再把玉米棒插进去。现在上一个用水的人可能为了方便,或许是忘了,拔下玉米棒没有把它再插进去。可是,为什么非要把玉米棒插进去呢?水管里流的是水,渠里流的也是水,村东的河里,附近的几个水库里,到处都是水。每年夏天都有游泳的小孩淹死在河里、水库里。蔚仙儿记忆中出现了那黄黑的庞大的雨柱。水根本永远也不可能用完。

但本来打算把手伸到水管下面,掬一捧来解渴的蔚仙儿迟疑了。

这时秋一的爸爸担着两只桶晃晃悠悠过来。他问蔚仙儿:“看到秋一了吗?”

蔚仙儿摇了摇头,一颗汗珠从额头甩到地上。

秋一的爸爸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陌生的南方人,他把桶放到水管下面,接满之后,晃晃悠悠挑着要走。

“你怎么用了水不把水管堵上呢?”南方人皱着眉奇怪地问。

秋一的爸爸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脖子梗了一下,用带着嘲讽的口气问:“为什么要堵上呢?这不更方便?”

“水。水不能白白浪费。”

秋一的爸爸呵呵大笑起来,他说:“我们这儿有的是水!”然后轻蔑地瞟了这个质疑他的人一眼,挑着水桶走了。

蔚仙儿忽然为南方人难过,她想告诉这个人她们这儿不缺水,人们都是这样的,可她没有说。她看见这个眼睛凹进去的人从水槽沿上拿起一个玉米棒,比画了一下,麻利地塞进一根管子,一边的水堵住了,可是他怎样也找不到另一根。蔚仙儿望着那根还在淌水的铁管,知道另一根玉米棒一定是掉进水槽,被冲到渠里去了。她跑到井房后面,从一堆玉米棒里面挑了一根颜色最鲜红的,塞进另一个管子里面。水堵住了,蔚仙儿才觉得渴,她本来是来喝水的。

“小妹妹,谢谢你。”南方人咬着舌头说。

蔚仙儿吓了一跳,南方人的礼貌让她吃惊,她周围好像没人这样说话。而且刚才南方人说话时,她没有注意到他的声音是如此怪异。他一说话露出两排白牙,看起来非常干净,身上也没有她常能闻到的那种汗臭味,不像他们镇上的男人,一张口总是露出发黄或发黑的牙齿,身上还有一股怪味儿。

这个干净又礼貌的南方人给她留下了好印象,她感觉他说的应该有道理。

她伸出一只脚尖,搓了搓前面的一块泥巴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修伞,收伞,你们家有伞吗?”南方人手里举着一个黑匣子朝她扬了扬。

黑匣子里面传出一个女人唱歌的声音。

蔚仙儿的脸唰一下红了,她拔脚就跑,被一块什么东西绊倒,感觉有一双手把她扶起来,额角热辣辣的。南方人在后面喊,“你碰破头了!”蔚仙儿没有听见,她双手捂着额角,看见整个世界变成红色的,大步往家里跑去。

妈妈帮仙儿把额头洗干净,烧了一块棉花,用黑色的灰烬按在伤口上面。

蔚仙儿听见外面喊,“修伞哩,有伞修吗?”那古怪的口音让她有些莫名的惊慌。她无望地在家里的橱子里乱翻。妈妈问:“你找啥?”仙儿说:“不找啥。”她明明知道家里没有伞,但还在翻。

随着那古怪的声音渐渐远去,蔚仙儿居然在一个满是尘土的柜子里找到一顶草帽。它的颜色看起来奇怪地既黑又白,帽顶下面一圈开了个口子,帽檐上有几个豁口。蔚仙儿举着它问妈妈,“这是啥?”“呀,好几年前就找不到了,你怎样发现的?”蔚仙儿拿着草帽和一把刷子跑向井房。

蔚仙儿站在井房前,不知道刚才是什么绊倒了她,什么碰破了她的额角。南方人堵住的水管不知道被谁又拔开了,水从铁管里哗哗往外流着,那两条白色的水柱像翻着的两只白眼嘲笑南方人刚才的多此一举。蔚仙儿拿起玉米棒,把那两根可恶的管子堵住。她顺着水槽走到渠边,认真刷起草帽来。慢慢地,草帽黑色的污垢没有了,露出已经发白的麦秆。蔚仙儿沮丧地望着帽顶下的那道大口子,耳边又出现“修伞哩,有伞修吗”的吆喝声。她收起草帽,爬到路上,没有南方人那又黑又瘦的影子,但水管上的塞子又被人拔开了,玉米棒不知道被扔到哪里了。蔚仙儿叹口气,到井房后面去找玉米棒,她发现怎样也找不到刚才那种颜色那么鲜红的玉米棒了。蔚仙儿把水管堵住,回家找来一截粉笔头,在水管上边的井房砖壁上认真写下“用完水请把水管堵上”。她仔细端详了一下这行字,又在前面加了一句“珍惜水源”,她觉得大概就是这意思,隐隐约约蔚仙儿感觉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然后,蔚仙儿顺着水渠往南走,水哗哗往前淌着,蔚仙儿不知道这些水要流到哪里去。水里面不时能看到一群鱼,它们和水一起往前游去。水边有几个女人在洗衣服。走到水流出村子的地方时,蔚仙儿停住,转向一个大坡,大坡上倒满了垃圾。蔚仙儿围着这堆垃圾慢慢转着,她记得以前好像在垃圾堆上看到过一把破伞,她还把它拎起来看了看,那是一把灰色的伞,灰不溜秋的没有一点图案,而且伞骨七零八落没有几根完整的,伞面也大概只剩下三分之一,蔚仙儿当时没有在意它,现在希望能找到它,或者运气好点的话,能找到一把更好一些的。

蔚仙儿看到一只死猪,肚子发胀,仿佛要炸开,苍蝇不停地围着它乱转。她还看见老奶奶们穿的那种小鞋,三四寸大,她一脚踩上去就完全压住它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可是没有找到那把伞,就连她想过的,找一个伞柄、几根伞骨、一个破伞面,让南方人帮她把它们攒一起,这种愿望也没法实现。黄昏时分,夕阳照得垃圾堆金灿灿的,可是没有一个物件和伞有关。蔚仙儿直起累得发麻的腰,看见大坡下面的水塘那儿站着一大群人。在蔚仙儿的记忆中,跟着妈妈去地里经常路过这个水塘,它里面长着芦苇,水色墨绿,似乎从来没有见谁对它有过兴趣。

蔚仙儿来到水塘前时,看见有两个人在里面捕鱼。他们裤腿卷到大腿根,上身穿着印着     连队红字的两股筋背心,蔚仙儿知道这是驻扎在镇上的部队里的兵。他们一个人手里拿着网,另一个人赤着拳头,拿网的人把网往水里一撒,另一个人就过去帮着收绳子,每次网里都会出现几条活蹦乱跳的鲤鱼、鲫鱼或泥鳅,两个人快乐地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话交流着,然后一个人跑上岸把鱼放到一个大水桶里。蔚仙儿低头看了一下,桶里不知道放进了多少鱼,鱼褐色的身子密密麻麻挤成一堆,而且他们把泥鳅也收了进来。在蔚仙儿她们这儿,从来没有人吃泥鳅,只是因为它们耐死,小孩们才养着玩。蔚仙儿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水塘里有这么多鱼,村里那些大人们大概也没有想到,士兵们用的抓网蔚仙儿也从来没有见过。每次他们一抓起鱼,岸上就会传来一阵惊叹声。蔚仙儿听着他们的话,朦朦胧胧觉得和那个修伞的人有些关系,她拿不准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个地方的人,但蔚仙儿感觉他们神奇极了。

一直等到天黑,两个人才收了网,抬着满满一桶鱼朝营房走去。他们一走,围在旁边那些村里的人马上行动起来,他们回家取了铁锹、  头,在水塘通向东河的一面挖了一条小渠,然后在水塘边开了一道口子,还有一个人用一只旧纱窗堵在那个口子上。

蔚仙儿踏着月光沿着水渠往回走,还没有走到井房的时候,就听见了水流冲击水槽的声音,走到跟前,她看到自己写在井房上的几个字在月光下白得好像要飘走。蔚仙儿拿起玉米棒子塞进水管里,然后四处寻找,找到一块砖头,她拿起砖头像钉钉子那样一下一下把玉米棒子往水管里面敲。听到路上有人过来的声音,蔚仙儿就藏到井房后面,人过去了,她继续把玉米棒子往里敲。不一会儿,两根玉米棒子都被敲进水管里,白色的底部嵌在黑色的铁管里闪着柔和的光。蔚仙儿笑笑,仿佛听见井房像吃饱的人打着满意的嗝。

第二天早上,蔚仙儿看见秋一的爸爸担着两只空桶回来了,一进院子他就朝家里喊,不知道哪个货把水管给堵住了。蔚仙儿低头朝学校走去。

下午放学之后,蔚仙儿背着书包朝水塘走去,路过大坡上的垃圾堆时,她扫了一眼,那只死猪不见了,但一股动物尸体腐烂的臭味却往她鼻子里钻,她屏住呼吸,快步往前走。

一天一夜,满满一塘的水降下去许多,塘壁上露出许多黄色的泥泡,许多人卷起裤腿在塘里摸鱼,芦苇被踩成一片横躺在泛起黑色泥浆的水里,岸上乱七八糟摆着各种各样的鞋和水桶、脸盆。蔚仙儿望着这些撅着腚的人们,吸吸鼻子,淤泥的怪味儿和鱼的腥味儿冲进她鼻子,她叹口气,沿着那条通向东河的小渠往前走去,走了一截路,看见小渠湿漉漉的,但里面没有水了。然后她转了一个大圈子从东河绕到井房,她昨天晚上塞进水管的两根玉米棒子已经被弄出来了,虚虚地塞着,细小的水滴从塞子和水管的缝隙里流出来。蔚仙儿轻轻地舒一口气,朝家里走去。

连续几天,蔚仙儿在电影院门口、水渠旁、校门口见到修伞的南方人,有时村里人围着他,他在摆弄伞,那个黑匣子放在他旁边,里面不同的人一会儿在唱歌,一会儿在唱戏。有时只有他一个人,他眯着眼睛靠着电线杆子,目光总是望着前方。蔚仙儿顺着他的目光往前望去,除了一排屋脊什么也望不到。这个时候,黑匣子里总是传出南方人那种怪腔调,好像许多人在说话,蔚仙儿听不懂。有一次,没人的时候她走过去,南方人似乎认出了她,把黑匣子上面的一个按钮按了一下。蔚仙儿问,伞好修吗?南方人点点头,望着她微笑。蔚仙儿的脸红了,她说,我们这儿修伞的人多吗?南方人摇摇头说,不多。蔚仙儿没话了,望着那个小小的黑匣子,奇怪里面怎么能有那么多人说话。南方人忽然按下一个按钮,蔚仙儿听见里面传来自己的声音:伞好修吗?我们这儿修伞的人多吗?蔚仙儿吓了一跳。她感觉自己的声音从那个黑匣子里传出来非常土,而且也有些古怪。怎么会这样呢?这是录音机,你说话它就可以录下来。蔚仙儿脑海中忽然出现几年前爸爸说话的声音,她问,我爸爸的声音可以录下来吗?南方人说,只要他过来。蔚仙儿摇了摇头,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那天晚上,蔚仙儿脑海中不断出现熟悉的爸爸说话的声音,她几次觉得爸爸就在身边,可是一睁眼,房间里黑乎乎的,只有妈妈在轻微地打呼噜。

第二天上学路上,蔚仙儿希望听到那怪腔怪调的“修伞哩,有伞修吗”的南方口音,可是那个人像失踪似的从那天起再没有出现。蔚仙儿问自己的同学,他们都见过这个人,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蔚仙儿开始学着南方人,靠在电线杆子上向远方望去。开始她只能望到一排排的屋脊,慢慢地她的目光能穿过屋脊,望到非常远的地方,有时候望到南方人孤独的背影,有时候望到一群羊,有一次望到爸爸在一艘轮船上向自己招手。她大喊,爸爸!爸爸消失了,轮船消失了。从那之后,蔚仙儿看到什么再也不敢大喊了,她知道有些东西只能自己安静地看。

蔚仙儿经常站在军营门口,希望碰到那两个说着她听不出口音的南方人,但在军营门口她遇到的士兵总是说着电视上的那种普通话,而且她分不清这些穿着一样衣服的人哪两个是上次捕鱼的人。

没事的时候,她开始喜欢去井房前转转,每次她看到水管没有堵上,就去把它们堵上。

转眼间,进入六月,雨多了起来。在蔚仙儿的记忆中,半夜的雨,尤其是凌晨下起的雨,基本不会在早上停。为了摆脱那该死的蛇皮袋子,许多个早晨,蔚仙儿提前起床,早饭也不吃,一头扎进漫天的雨水中。到了空荡荡的教室,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她把上衣脱下来,拧干水,再穿回去。裤子只能把裤脚狠狠拧一把。然后把身子缩成一团,用体温慢慢烘干那湿漉漉的衣服。在这漫长而又寂静的早晨,蔚仙儿盯着外边灰暗的天空,看着雨水穿透浓绿的大槐树枝叶,把自己想像成一个火炉,迎接新的一天的开始。慢慢地那些打伞、戴草帽的同学来了,更多的是顶着蛇皮袋子的同学,蔚仙儿看着他们把丑陋的蛇皮袋子摘下来挂在门口淌着绿漆的钉子上面,她骄傲地挺挺微微鼓起来的胸脯,发现衣服好像已经快干了。

暑假的时候,蔚仙儿看见那个水塘降下去的水面又高了起来,水好像比以前清澈了一些,水面的芦苇上有时还落着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鸟。她经常围着村子一个人去更远的地方瞎转,到快开学的时候,居然找到了一把破伞,颜色是黑的,伞骨掉得没剩下几根,伞面有几个大洞,撑开它的时候,能看到头顶炽热的太阳和一朵朵白云。蔚仙儿踩着凳子,把这把伞放在家里那个油漆剥落、满是煤灰、油污的柜子顶上,上面还盖了一张报纸。

蔚仙儿听到南方口音的说话声,就跑出去看。她见过钉鞋的、理发的,也见过穿着军装的士兵,但再没有见过修伞的。她想到了明年五月,或许就可以看到那个修伞的人,就像每年到了五月杏子成熟一样。她要让他把伞修得完完整整,她想像自己打着伞和秋一一起上学的样子。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了一把好伞的时候,爸爸会突然出现。

蔚仙儿在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她觉得井房里那些水和她有一种神秘的关系,水越多,她见到修伞人的机会越多。蔚仙儿着了魔似的,每天一放学,首先去井房前看看,只要看到水在白花花往外流淌,她就感觉自己的机会在流失,赶紧把水管堵上。然后到了晚上,不管水管有没有堵上,她都要用砖头、石头一点一点把玉米棒子钉进水管里,直到它只剩下那白色的底部。第二天早上,只要一听到秋一爸爸或者其他什么人担着空桶的咒骂声,她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

镇上出现这个堵水管的人之后,担水的人感觉到了极大的不便,但他们谁也没去想为什么有人会把水管这样堵上,他们一看到水管被堵,就咒骂,然后责怪看水房的冯老头不负责任。冯老头被责骂多次之后,终于忍受不住,连续几天躲在井房对面的一条巷子里,发誓要把这个堵水管的人抓住。

一天,蔚仙儿又来到井房前,打量四周没人,堵水管的时候现场被冯老头抓住。

冯老头翻着白眼含糊不清地骂了蔚仙儿几句,踢她一脚,揪着她的耳朵去找她妈算账。那一刻,蔚仙儿没有感觉疼,也没有感觉恐惧,她看见月光下她写在井房上的那一行字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感觉有些惋惜,她觉得应该把它重新描一遍。

蔚仙儿的妈妈正在家里缝一个鸡毛掸子,听见冯老头说这些天在井房搞破坏的人是蔚仙儿,她抽起掸子朝蔚仙儿背上抽去。蔚仙儿看见无数红色的、金色的、白色的、绿色的鸡毛从掸子上飞出来,在空中轻飘飘落下,她轻轻叹口气,感觉妈妈半天时间又白辛苦了,不由挺了挺脊背。妈妈疯了似的边哭边骂着抽打蔚仙儿,“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再敢不敢了?”蔚仙儿的目光越过地上那些五彩斑斓的羽毛,看见院里那棵高大的枣树冠盖如伞,看见天上有一朵蘑菇一样的云,她忽然扭转身子,一根一根捡地上的羽毛。冯老头生气地喊,“找你们老师去!”他气冲冲走了。妈妈一把扔下掸子,掀起蔚仙儿的衣服,抚摸着她背上一条一条的伤痕,哭着问:“你为什么不跑呢?”蔚仙儿的眼泪终于流出来,像水管里那两股白花花的水。

学校里郑重其事开了一次大会,惩罚犯有打架、偷东西、搞对象、破坏公物等过错的学生。开大会之前,老师找蔚仙儿谈话,她说蔚仙儿想让大家爱惜水没有错,但不该把玉米棒子钉进水管里,给大家用水造成困难,好意成了搞破坏,而且还不止一次地这样做,影响就更加恶劣,她努力和学校争取过,学校做了让步。

开大会那天,开始天气很晴朗。学校宣读关于这些学生的惩罚决定时,蔚仙儿站在台子上,强烈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感觉一阵眩晕。念到她的名字时,她不像其他犯了错误的同学低下头表示认错,而是昂着脑袋望着南方,仿佛那儿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校长为此在她名字那儿重重用了点劲,而且有意停顿了一下。蔚仙儿听见不念了,以为说完,就要走下台去,一迈步惹得台下的同学一阵大笑,把严肃的会场搞得一下轻松起来。

大会快结束的时候,天忽然阴了,大风夹带着雨来临前泥土的腥味儿。校长快速总结了几句,雨点就落了下来。同学们遮头盖脸,急匆匆往教室里跑去。蔚仙儿却感觉这场雨是老天爷特意为她下的,她不急不慢地迈着步子朝教室走去,回到教室全身都湿透了,但她没有感觉一丝冷。外面电闪雷鸣,大风吹得槐树上的大钟当当乱响,蔚仙儿盼望雨下得再大些。

放学之后,雨停了,街上一片汪洋。蔚仙儿没有像以前那样把鞋提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跟在大人后面走,她直接就迈进那汪洋中,大步往前走。她不怕地下有大洞了,也感觉不会再迷路了。她的鞋里灌满水,每走一步发出扑哧的响声,蔚仙儿感觉挺带劲。甚至当一只西瓜漂到她跟前的时候,她一弯腰把它捞怀里。

从那之后,下雨时蔚仙儿再没有披过蛇皮袋子。遇到下雨,不管大小,不管要上学还是放学,她大步冲进雨里面,任由雨水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她不去找屋檐、大树这类地方躲避,也不去等雨停,或者像以前那样提前到学校,她像一只刻意在雨中飞翔的麻雀,努力往前飞。

不久之后,蔚仙儿她们班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天早上,学生们去了教室,发现自己放在教室里的圆珠笔的油珠都被削掉了。这件事情引得老师勃然大怒,同学们也议论纷纷,不知道谁干这样的缺德事?整整一天时间,什么课也没上,专门查这件事情,查到放学时,还没有结果。许多学生开始焦虑不安。老师说,犯错误的同学只要主动承认错误,保证不再追究。可是没人一个人站出来。

最后,老师使出了杀手锏。她说,我相信同学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既然犯错误的同学不愿意主动承认,那咱们投票吧。

学生们把自己认为最有可能的同学名字写到纸条上,交到讲台上的一个空粉笔盒里。

老师一个一个念纸条上的名字,除了一张纸条空白,有四五个纸条上写着其他班级一个非常爱捣蛋的学生,还有一张上面写着班里一个男生的名字,其余的纸条上都写着蔚仙儿的名字。

蔚仙儿的脸变得苍白,老师还没有念完,她用哭腔大喊,不是我!

老师示意她安静,继续念下去。

念完纸条,老师让其他同学放学,蔚仙儿到她办公室。

……

从那之后,蔚仙儿变得沉默寡言。下课和活动时间,她不找其他同学玩,独自一人靠在大槐树上,默默地向远方凝望。

慢慢地,大坡下的那口水塘里面的水又变得墨绿,芦苇长出白花花的穗子,一群男孩弯着腰掰下临近路边的芦棒玩。那两个士兵捕鱼的情景蔚仙儿再也没有见过,许多人放干水塘的水捞鱼的场面蔚仙儿也再没有见过,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不真实。

蔚仙儿看到水房前的水管里淌水,不像以前那样直接过去堵上,她坐在水房前一直盯着这两根水管,仿佛她的眼里有魔力,能让流淌的水停止。她在井房前坐一会儿,冯老头就过来了,他像做错了事情似的,低着头骂骂咧咧嘟囔几句,把水管堵好。有几次还不放心似的,用劲把玉米棒子往里转一转。有时冯老头还没有过来,有人来担水,他们看到蔚仙儿的目光,许多人马上解释不是他拔的,然后就把水管堵上,直到把水桶接水管下面,才明白自己过来干什么,再把玉米棒子拔开,用完之后赶紧再堵上。有时蔚仙儿遇到对她的目光满不在乎的人,她便一边用指甲使劲掐自己的手心,一边垂着头看着翻溅的水花,嘴里念念有词,像在施咒语。然后冯老头很快就出现了,他翻着白眼似乎在瞪对方,等用水的人一把水接满,马上就把水管塞上,弄的那些人很没面子。

转眼间冬天到了,水塘结了冰,淘气的男孩子们一把火烧掉上面那些枯黄的芦苇,在留着黑色灰烬的冰面上滑冰车、抽陀螺。

井房的水管上结了厚厚的冰,人们担水时必须先得用开水浇在水管上,把外面那层冻的冰化掉,才能有水流出来。再也看不到白花花的水随便往外流了,也看不到可怕的暴雨和积满水的街道了。偶尔下点雪,反而使这个平庸的小镇童话般美丽。

蔚仙儿从柜顶上拿下那把破烂的伞,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放了几个月,这把伞仿佛更破了,打开的时候,发出一种火烧芦苇的那种声音,像随时要碎掉。伞面上出现几个老鼠新啃的洞。蔚仙儿心疼地抚摸着它,想像着到了明年五月份,它更加破烂不堪的样子,她开始自己动手。原来的伞骨是竹子的,蔚仙儿找不到竹子,从垃圾堆上找到几根废弃的窗棂,把它们仔细地剖成细片。她把牛皮纸剪成大小不一的样子,补在破了的伞面上。整整一个冬天,蔚仙儿有空就修这把伞,可是她缺少一些零件,伞骨装不上去,而且牛皮纸在伞面上怎样也粘不牢,一往开打伞,许多地方就崩掉了。她还试过尼龙袋子、油毡子,效果都不怎么好。

到了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都在清扫屋子,妈妈让蔚仙儿把这些烂东西收拾起来,帮家里干活儿,准备过年。蔚仙儿把这些东西又一起搁到柜顶上,她想像明年五月的时候。

到年三十那天下午,人们家里一切都收拾妥当了,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兴奋地大叫着,雀跃着,等待天黑下来,安神、响炮、发旺火。大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打扫干净院子,把积攒了一年的各种垃圾和积雪弄到手推车里,倒出去,干干净净准备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蔚仙儿和大人们一起去倒垃圾。因为要辞旧迎新,垃圾堆上倒满了人们清理出来的东西,比平时多了几倍。蔚仙儿的眼睛像手电筒一样,搜索着这堆冷冰冰的东西。水塘的冰面上有几个耐不住的小家伙在放鞭炮,蔚仙儿听见冰在跳舞。

大年初一的时候,守完夜的人们半晌午起床,换上新衣服,去拜年和迎喜神。孩子们玩昨天剩下的鞭炮。蔚仙儿穿着她的新衣服,拿着一个铁丝做的勾子,去大坡那儿的垃圾堆。沿路遍地是爆竹红色的碎纸屑,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火药燃烧后的硝烟味儿。有几个乞丐,瘦的能看见凸起的骨头,相互搀扶着,唱着一种蔚仙儿隐隐约约听过的小曲,挨家挨户给人们拜年。蔚仙儿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

隔了一天,垃圾堆上又堆起许多新鲜的玩意儿,蔚仙儿闻着新年清冽的空气,心里充满喜悦。她从西头开始,小心翼翼地刨垃圾堆里的东西。烂衣服、半砖头、完全掉了底的箩、树枝、柴草……蔚仙儿小心地翻着这些东西。快到中午的时候,她抬起头来,额头上有一排细碎的汗珠。远处水塘的冰面泛着白光,几个男孩在滑冰车,他们穿着崭新的衣服像刚换羽毛的小鸟。蔚仙儿没有找到一丁点儿和伞有关的东西,她有些沮丧,但看着前面还有那么多没有翻过的垃圾,又生出许多希望来。她咬咬牙,继续用劲刨了起来,隔一会儿伸伸发困的腰。

不知道什么时候滑冰车的几个小孩已经不见了,蔚仙儿想是不是该回家吃午饭了?

忽然,她看见坡下两米多远的地方露出一把斜向上的伞尖,像一把指向远方的指南针,顺着伞尖往下看,一角黑色的伞面闪着神秘的光泽。蔚仙儿的心怦地猛跳起来,她想像着这把伞和家里那把伞拼凑在一起的完美样子,快步朝那把伞跑去。猛地她感觉到脚像被马蜂叮了一样异样的疼,然后蔚仙儿看见一块木板和自己的鞋连在一起,一根生锈的铁钉穿过鞋底扎在她的脚上,她的眼泪大滴掉下来,她看见那把伞就在旁边,伞尖发着亮光,一伸手就可以够到。蔚仙儿把鞋带松了松,那根钉子像虫子一样往她脚里钻。她咬紧牙,闭住眼,把脚狠狠往起一拔,又一阵尖锐的疼痛,沿着小腿迅速往上爬。蔚仙儿倒在垃圾堆上大概两三秒种,然后她爬到伞跟前,用劲刨起来。这果然是一把“好”伞,比她家里那把还好些,尤其是伞骨比较完整。蔚仙儿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还是泪水,抱起脚来,看见鞋底有一个黑乎乎的洞。蔚仙儿把鞋脱了,脱鞋的时候又一阵疼,看见脚底的那个洞里还在往外流血。她从旁边找了几块纸,擦了擦血,又在鞋壳里垫上几张,然后一瘸一拐朝家里走去。

路上,蔚仙儿看见许多人家屋顶上的烟囱里冒着灰色、黑色的烟,然后先是听见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后来鞭炮声越来越密集,她仿佛看见爸爸坐在饭桌边,等她回家开饭。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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