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华栋    更新时间:2017-04-21 14:07:18

凌晨到了,他们照例很早就出发了。休息了一晚上,何如意感到身体状态很好,前两天的徒步并没有让她感到疲乏,也没有让她遇到真正的危险。何如意仰脸一看,有雨滴掉落到了脸上。啊,下雨了。下雨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徒步者来说。

这一天,出发没有多久,就进入到蚂蝗树林。今天的蚂蝗区比昨天的要长,起码有十公里的路上都有蚂蝗,一直到前面险峻的老虎嘴地段才到头。但有了昨天经过蚂蝗区的经验,何如意在身上又多穿了一件薄皮衣,加上外面的一层雨衣,一层冲锋衣,就可以隔绝大部分蚂蝗了。豆大的雨点掉到身上,她感觉有些发凉。那些蚂蝗掉到身上,也是一样的感觉。蚂蝗看到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它们可以吸到人的血,都疯狂地蹦跳着,张牙舞爪地扭曲着身体,弹射着,唱着歌在向路人进攻。背夫们前前后后都有,互相鼓劲,大声吆喝,有人开道,有人手里拿着火把,蚂蝗最害怕火,这样会减少蚂蝗对人的袭击。何如意牢牢地记住了林笠的叮嘱:穿过蚂蝗区,必须要快速通过。那一丛丛的灌木上爬着的,都是蚂蝗,那令人恶心的东西掉到她的脚下,被她不断踩碾成肉泥,让她心里膈应。她听说即使蚂蝗变成了肉泥,蚂蝗肉泥还能分裂成很多小蚂蝗。蚂蝗太有生命力了。但有了背夫的前后护驾,他们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老虎嘴,摆脱了蚂蝗的围追堵截。

这个时候,雨下得更大了,眼前的景象让林笠和何如意都感到了惊恐。老虎嘴是两山夹峙所形成的一条大约两公里长的山路窄道。全部是下山道,道路非常滑,一旦滑倒,就是腿断筋折。背夫和马夫都叮嘱他们小心,何如意很小心地拄着登山杖,这样等于多了一条腿或一条胳膊在支撑着她。她和林笠的所有背囊,现在都在背夫的身上,他们只管行路,只管看着脚下那湿滑的台阶。

不间断地快速下山,何如意感到膝盖很疼。这一段路有惊无险。就在他们的队列刚刚通过一段路,一回头,何如意看到后面就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泥石流。“哗啦”一下子,仿佛山坡上隐藏着一条大龙,从土坡上一下子就冲下来,立马把刚才的路给截断了,淹没了,冲垮了。有时候,是前面刚刚发生了泥石流,他们到达的时候,遇到一堆烂泥挡在眼前,需要费力绕过去。要是刚好他们在那里就完了,就埋进烂泥里了。

此外,还有岩崩,何如意听着高空有一种很怪异的声响,从远处呼啸而来,就像炮弹一样飞过来的那种尖利的啸叫,她本能地躲在一块石头的后面,眼看着汽车那么大的一块石头从头顶飞过,重重地掉到了远处的河滩上。那石头要是砸在她的身上,她就是她脚下碾过的蚂蝗肉酱那样的东西了。此时,他们才感觉到大自然展现的威力和警告,是那么的严肃、认真和出其不意,似乎有概率,你摊上就是你倒霉,没有摊上,就是你幸运。

背夫们一个个地凭借经验,娴熟地独自面对这些考验,快步走着,让他们俩看到了表率。林笠和何如意也增强了信心,他们小心地走,快速地走,拉开距离不紧不慢地走,谁也不用照顾谁,最终穿越了那最难走的三十公里的路。这一路他们看到了几十处塌方、泥石流、岩崩和倒落木。不过,他们越往前走,雨下得越大,最后竟然成了暴雨。在休息的地方,背夫说,要是现在还在山上,遇到这样的暴雨就麻烦了,这雨太大了。这就像是对他们的迟来的考验,已经没有威胁了。

傍晚,他们终于到达了背崩,那里有一座解放军的兵站。远远地看上去,兵站的房子和藏族、珞巴族、门巴族的房子都不一样,是整齐的白色。这里已经靠近印度实际控制区了。有四个巡逻的边防士兵穿着雨衣过来,将他们引导到兵站的休息室休息。

这一天的考验算是过去了。这天晚上,把衣服都烤干之后,又吃了大馒头和红烧肉,在兵站里,她睡得很香。她还梦到了王伟平,他还在找她。但有趣的是,他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可是他却没有认出她。然后转身走了。

第四天,从背崩到墨脱县城,还有几十公里的路要走。这段路很好走,因为背崩是一个小型中转站,从墨脱县来的很多人都在这里交易商品。他们发现,从背崩开始,在修一条通往墨脱的简易路,所以,沿着雅鲁藏布江边行走,可以看到不断变幻的、秀美壮阔的景色。这些景色如同深藏闺中的美女,是很少有人见过的。何如意看到了河谷中云雾的反复变化,树木的多样性,那些花草树木都是从古到今就在那里的,还有光线、声音、感觉,这些在她内心里唤起的,都是久违的似乎来自生命最深处的体验。而且,在严酷、丰富但不会说话的大自然面前,何如意领会到了一种敬畏心,这一点使她理解了这里的人为什么对神山、圣湖那么敬仰。

在大自然中,一定有一种更大的力量决定着大地上的短暂存在物—— 一个个生命的去留。这种感觉使她获得了过去没有的那种欣悦和满足感。

他们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他们走到墨脱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多。到达了终点墨脱,何如意和林笠感到自己完全适应了。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墨脱,手和手拉在了一起。墨脱就这么展现在他们的面前,很不起眼,和传说相差太远。它是一个小镇规模的县城,时间似乎将这里的一部分凝固了。也就是说,北京已经是21世纪了,这里的感觉还停留在1980年代。在墨脱,可以看到很多四川人开的川菜馆、录像厅、旅馆和商店,还有门巴人和珞巴人开的旅店,以及小卖部。少量徒步旅行者也构成了这里最重要的流动人员。他们简直都不敢相信,他们真的来到了莲花生大师开悟和建立寺庙之处,这个莲花盛开的隐秘的西藏东南部,它竟然是那么的寻常平静。

在墨脱,何如意才找到了一种真正的放松感。连着三天,她和林笠就在小小的墨脱闲逛。虽然这里的物价不便宜,他们倒也可以承受。一种平静的生活样貌和停滞的时光感,让他们忘记了都市的喧嚣和各自生活的烦恼。他们现在已经很熟悉了,他们聊了很多,聊到了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困境。徒步走过来的几天里,在路上他们很少说话,因为随时要面对那些复杂的路途地貌。在每个休息点,派乡、拉格、汗密、背崩,一直到墨脱,他们都很少说话。但就是这一路的前行和沉默寡言,反而使他们彼此之间靠近了。那种近,是不需要说太多话的近,是彼此用眼神能交流的近。但是,何如意也知道,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林笠是一个单纯的男人,他不复杂,而她的内心相比他要斑驳,包括她的生活和她的精神世界,也都呈现出另外的一种深度。这一点是他们无法真正交流的,也是他们不可能交流的。

他们在墨脱待了四天,充分休息好了,也获得了未来几天里这一带的天气预报,之后就返程了。返回的路,他们走的是中线。也就是从墨脱到达木,再从达木到波弄贡,沿着扎墨公路走,最后,从二十八公里处可以搭上车到达波密。从波密就能上318国道到达拉萨了。这条返回的中线路也并不好走,到处都是泥石流、岩崩、塌方的痕迹,但奇特的是,回去的路上没有下雨,这是天大的好消息。最后,他们安全抵达了拉萨。

拉萨的天光仍旧是那么的纯粹,何如意感到自己这次去墨脱,在体内更换了所有的器官,有了一个全新的自己。她理解了王伟平对前妻吃斋念佛的供养,那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的心愿,她现在理解了王伟平的心愿,在莲花生大师建立庙宇和藏传佛教的地方,在地球上隐秘的莲花盛开之所——墨脱,她开悟了。她不再狭窄,不再小心眼,变成了一个更为澄澈的女人。这是确定无疑的,她觉得自己能够面对她和王伟平的生活,和他所有的一切了。她要和他继续生活。在拉萨又待了三天,她决定回北京了。

回京之前的那天晚上,在拉萨的一家宾馆里,她和林笠在一起了。说起来似乎非常平淡,那天晚上,他们的做爱并不激动人心。缺氧的状态使他们的亲昵显得缓慢、平和、自然、迟滞。而且,林笠似乎很害羞,每个动作都很犹疑,何如意并没有背叛的感觉。她从来都觉得身体是她自己的,受她自己的意志的支配,即使是在婚姻里,又如何?和林笠的告别,是她需要以这样的方式面对和了结的,那是一种感伤的告别和彼此安慰。似乎他们的这一场徒步旅行,并没有消除他们各自内心里的孤独感,他们仍将回到各自的生活冲突中去。但彼此带来了一些宽慰,这就够了。因此,林笠对待她十分温柔,她的回应也是如此,他们的身体像两条鲶鱼那样交织在一起,不说话,在月光下,在缺氧的状态下,缓慢地纠缠在一起,互相嵌入,体液如同胶质状的黏液分泌在一起,他们拥抱着,翻滚着,然后才分开。

她梦见了一朵巨大的莲花,开放在雪山的脚下,在莲花的中央,莲花生大师乘坐祥云徐徐上升。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