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1)

作者:从维熙    更新时间:2017-04-21 14:01:21

这个故事的叙述,应该从我的祖母说起。如果在我出生之前,没有徐家闺女嫁给我爷爷,我可能只知道我们村子旁边的徐家祠,而不知道徐九经及徐家后代的生存演义。有了祖母这条婚姻的红丝线,让我们从家多多少少和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徐氏家族,有了一点血缘关系。由于这点关系,我在穿开裆裤的年月,就和祖母家的小表姐徐灵灵有了往来,一块儿摘下篱笆上的喇叭花,当作娶媳妇的喇叭吹吹打打,并在人之初的岁月里,玩过撒尿和手捏泥人。

她比我年长三四岁。在我的记忆里,孩提年代的我,若同她手里的一个影人(我们那地方流行皮影戏),她疯子般的追狗,我也尾随在她后边追狗。她爬树捉知了,我虽然不会爬树,也一定学她的模样往树上爬。在我眼里,灵灵实在是个无所不能的神仙,因而成了我童年时代的一尊偶像。该怎么说才准确呢?我和她在一起玩的时候,除去她撒尿的时候,不许我跟着她以外,我始终与她形影不离。

我觉得这有失公平。

有一次我对表姐说:“我撒尿的时候,我常常面朝你撒,为啥你却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的样儿——到你撒尿的时候,却总像藏猫猫似的躲开我?”

她说:“你比我小,还不知女儿家的……”

“这太不平等,我回家后一定要去告你的状!”

她一笑,露出两排嫩玉米粒似的白牙:“你可不能跟家里人说我看过你尿尿……”

“为什么?”

“就是不能说。”

“我偏说!我向我奶奶说。”

她板起了她的桃花脸:“行,你去说吧,我再也不找你玩了。”

这张王牌立刻制服了我,我说:“不,我不说——我跟谁也不说。”

该怎么解析那段日子所发生的一切呢?对我说来,好像她天生就是我的主宰。我是她那根辫梢上的红丝线,是她衣服上的一颗扣子,是她布鞋上沾着的一块泥土。奶奶曾告诉我,灵灵就是山上难采到的灵芝草,她落生那天,徐家的老祖宗徐九经曾来托梦,梦中说了两句绕口的话:

灵芝仙山客

随缘落凡尘

当然,这是我年长了几岁以后才知道的事情。托梦之事到底是徐家杜撰出来的神话还是徐家后代编出的故事,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从她落生那一天起,她爷爷徐紫园就把她视若掌上明珠,是徐家祠都知道的事情。她爷爷本想就叫她灵芝,可灵芝是一种药材之名,作为人名不尽合适。她爷爷考虑了三天,最后取了“灵芝”中的“灵”字,于是就有了灵灵的名字。

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我已然告别了穿开裆裤的孩提年代,进入了徐家祠小学。别看这是一所远离县城的乡野小学,因为它是明代七品芝麻官徐九经的故土,远近十里八乡的文化乡民,都以娃儿能在这个学堂上学为荣。当时,县城里有个基督教堂,青砖灰瓦的教堂中间,悬挂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就连教堂里牧师的儿子,也舍弃县城小学,每天骑一辆没车梁的自行车(我长大了才知道那叫“女车”),到徐家祠学堂来上学。

这所学堂里女生本来就少,灵灵那时候梳着一根黑油油的辫子,在众多男同学眼里,俨然是校园里的一朵校花。有时,我把她那张脸,看成五月的石榴花,但又不是石榴花般的醉红。有时,我把她看成初春梨树上开的白里透粉的梨花,又觉得梨花少了那种白里透红的光彩……还是学校高年级的男生,比我概括得更为准确,说“桃花”只是她的脸蛋,加上她那美丽身段,总称叫“桃儿”最为合适。于是小表姐有了这个绰号。

第一个给小表姐起这个外号的男生,就是牧师的儿子闵济生。记得,灵灵为这个“桃儿”的绰号,还特意找了闵济生兴师问罪,在小表姐不依不饶的质询下,弄得闵济生先是对她连连道歉,最后竟然红头胀脸地在胸前划起了十字,说他确实没有一点恶意。

不吵不知道——这场争吵倒让全校的大小同学,都知道“桃儿”这个雅号了。因而,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挑剔小表姐说:“这是你没事找事,自找苦恼,叫你‘桃儿’怎么了?那些大男生们,是比喻你长得好看。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的脸像不像三月桃花?要是有同学管我叫杏儿、梨儿啥的,我不但不会生气,心里还会高兴哩!可惜同学都叫我的小名‘和尚’……” 

“和尚,你的心咋就像你的光葫芦头一样,不长一点心眼儿呢?”她生气地教训我说,“你根本不懂……不懂……那些大男生叫我‘桃儿’的鬼心思。”

此时,我俩正放学回家,走在春天的田野里。土路两旁的桃花、杏花正在绽开,那不知辛苦的小蜜蜂,正围着花丛在嗡嗡地唱歌,唱累了就飞落到花心去吸吮花蜜,可能是那个地方太甜了,有的小东西就躺在花心中睡着了。于是我便用眼前的风景为她消气:“你看那小蜜蜂,还喜欢美哩,天地这么大,往哪儿飞不好,可是它偏往花丛中飞。人也是一样,人家男生叫你‘桃儿’,和这蜜蜂是一回子事,你咋就炸窝了呢?!要是我……”

她打断了我的话,气鼓鼓地停下脚步说:“你怎么总提这件事?再说我把你的嘴用针缝上,让你一辈子当哑巴!”

我看她生气的时候,神态是另一种美,因而便指指路边的小河沟,央求她说:“小表姐,你对着河沟的水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脸,是不是像桃花那么好看?”

她瞪了我一眼,把书包往肩上颠了颠,不想再和我说话,赌气般的拔腿就走。由于她扭动身子太猛,肩膀碰到了一根矮矮的桃树枝子,粉嫩的桃花飘落下来,连那些在花丛中采蜜的蜜蜂,也像醒了酒似的,在花枝间飞舞起来。

我急忙赶上她,拉扯住她的袖口说:“这儿水干净,连水里游着的小鱼,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就蹲在水边,照一下自己的脸,跟水影里的桃花比比,到底哪个更好看。我求你了,行吗?”

她甩开了我的手,气急败坏地盯着我说:“烦不烦?你咋长不大了,对人世间的事,怎么还什么也不知道?你知道那大男生为啥叫我‘桃儿’吗?是说……是说……”她上牙咬住了下唇好一会儿,才说出我似懂非懂的话,“你知道他们是啥意思吗?叫我‘桃儿’是说我这儿鼓起来了。”她大概是怕我听不明白她的意思,索性拉起我的手,用力地指了指她的胸脯,然后狠狠甩开我的手,像老师训导学生那般说道:“这回,你总该明白了吧!”

我傻儿巴几地看看她微微突起的胸脯,一脸无奈地摇摇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那你就像你小名一样,一辈子当‘和尚’去吧!”

记得,为这件事我还询问过我的母亲,没得到任何回答,倒挨了两巴掌。这就是在人之初,灵灵留给我童心中的一个谜团。直到我走出奶腥气的孩提岁月,才知道那是她的人性之花的初绽。无论对灵灵表姐,还是对闵济生,都是随着年龄增长的必然。当时我还是太嫩了,只知这是大男大女的感情初萌,并没有想到小表姐那次去质询闵济生,还有她更深层的含意,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看破了一点她的心思。有一天,我和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她背上的书包鼓囊囊、沉甸甸的,里面像是装进了石头蛋子似的,致使小表姐在行路时,不得不来回在两肩上倒换着沉沉的书包。出于好奇,我询问她说:“里边是啥东西,怎么你上学的时候,没有这么沉?”

我的问话,显然勾起了她心中的不安,因而她那张桃花脸,一瞬间红中透紫了。她看看我,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转移话题,对我说开了小河中飘落的桃花:“你看那落在水里的花瓣,像不像一条条小船,顺水向东漂去了?”

我说:“那天,我让你对着小河照镜子,你偏不照,今天我对那水中漂流的桃花船,也没有兴致了。我关心的,是你书包里背的是什么东西?”

我小时候非常随和,那种随和是因为她的执著,此时我多了一点固执,是她说一不二的固执对我产生了影响。影子是羡慕人的,现在我想当一个人了,越是我不明白的事,就越想弄个明白。因而,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我从她背后偷偷伸出手来,摸了那书包一下。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里边的东西有棱有角,像是徐家祠堂里供桌上的石砚和镇尺。那东西相传是明代徐九经传留下来的,学堂里把这些古物供在一间屋子里,有专门的校役看管。徐家祠小学所以名扬北方燕山东八县,就因为它是徐九经的故里。好哇,小表姐居然背着她爷爷,把徐家祠的古董宝物,装进书包里带回家了。

小表姐真是聪明过人,还没等我说出话来,她先一步堵住我的嘴说:“和尚,我告诉你,我可不是房檐下吃自家粮仓的老家贼(麻雀),那是徐家老祖宗的东西,我爷爷把它摆在学校,我怎么敢把它背回来呢?”

她说得十分在理,我有点不知所措了。正在我想主意的时候,她拉了我一把,让我坐在小河边的一根倒木上,她也挨着我坐了下来,两眼直溜溜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抛出她心里的一张牌说:“这么办吧,我可以给你看一眼我书包里的东西,但是你嘴上得有根门闩,不对任何人说,行吗?”

我说:“行。”她还是不太放心,伸出她的食指对我说:“拉勾!”

当我和她的手指勾连在一起的时候,无意间又发现了她的一个新的秘密:她的手上开始擦雪花膏了,因而我那只拉勾的手指,不但觉察出油滑的感觉,还在手指上留下一股淡淡的幽香。她打开书包,把那硬硬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本厚厚的书——《圣经》。我虽然不懂《圣经》是什么东西,但是我到县城里的教堂去过,看见过那条案上摆放着一摞摞紫皮的《圣经》。不要她说,我立刻明白了,这是闵济生送给她看的。

好哇!原来如此!我刚刚开窍的脑袋,一下子联想起许许多多的事情:记得,还是灵灵爷爷过六十岁生日那天,老头那天喝多了祖传的“徐九经老酒”,便摇头晃脑地对灵灵和我,发酒疯似的讲开了古代故事。可能是他太喜欢宝贝孙女灵灵之故,竟然忘记了我们都还是孩子,说起了古代美男子潘安的故事。他说中国古代有个美男潘安,一群才女都喜欢上了潘安,于是有的丫头为他绣花,有的丫头为他缝衣,有的丫头为他写诗作画,有的丫头甚至馈赠耳环……其中只有一个才女,不同于这些丫头,她挑剔了潘安诗中的病句,当众把潘安奚落了一番,想不到的是潘安倒对这位才女注意了起来。结果是有心栽花的花没开,无心插柳的倒成林了——潘安对这位才女动了真情,娶了奚落他的这位才女当了夫人。虽然,灵灵爷爷是在热酒烧膛之际,无意之间说出的故事。说者虽无心,听者却有意——那番话很可能对灵灵那颗童心,起了感情启蒙的功能。进而我猜想那天她去找闵济生质询“桃儿”的绰号,抗议似乎只是表象,而进一步引起闵济生对她的注意,才是小表姐的目的。前有潘安的车辙,后有小表姐的效仿,这是小小年纪的我,内心萌生出来的一种揣测。不然的话闵济生何以会把那么一部沉沉的大书,特意带到徐家祠来,交给小表姐带回家阅读呢?

这是我人之初的肖像之一。肖像之二,还是与小表姐的事情不可分割,那是她步入小学四年级,开学第一天发生的事情。这件事情,与“桃儿”事件相比,可就显得要沉重多了,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她性格使然酿成的事件,已然超越了人性范畴,而成为后果十分严重,甚至影响到了她整个家族命运的一件大事。1945年,日本鬼子刚刚投降,我们那座小城城头上飘起一面**。秋天,刚刚开学第一天,新来的那位老师是个身材矮矮、头戴一顶破帽子的中年男人,他自报了姓名叫“骆江”之后,还把他的姓名写到了黑板上,并解释其含意说:“骆么,就是骆驼的骆,江么,就是江水的江——两个字加在一起,就是一匹骆驼在江水里游。同学们都知道,旱骆驼不会水,掉在水里是会淹死的。对吧?我就是不会游水偏偏又跳到水里,想到江里学会游水的骆江老师。”

这个别开生面的“见面礼”,让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这是他与同学们的第一次见面,这个“见面礼”与那些温文尔雅的老师不同,话虽然说得粗了一点,但很快就和同学们拉近了距离。没有料到的是,这个以喜剧开篇的“见面礼”之后,紧接着却是一场令人尴尬的闹剧,贯穿了整个第一节课。

事情是这样的:这位老师自报姓名之后,开始了第一次点名。他点了几个班里同学的名字,唯独没有点到我的小表姐。

小表姐立刻举手说:“老师,你没有点我的名。”

老师做出不解其意的神情:“你叫啥名字?”

“点名册上有。”

“在哪儿?”

“第一个。”

老师若无其事地翻着点名册,嘴里还叨叨着:“第一个……第一个……噢!你叫徐……”

“我猜,老师你是不认识徐姓后边的字,而故意漏掉我的名字的?”她伶牙俐齿地对老师说,“各个班级的几十个学生,你有可能漏念后边人的名字,我是班长,在点名册里排在第一个,你怎么能漏点了我的名呢?”

“行了,明天上课时再点你的名就是了。”

“你是老师,你还是今天点我一次名吧,证明我一没逃学,二没迟到误课。”她还是不依不饶。

当时,因为学校是徐家祠堂改建的课堂,除了三年级以下的几个班,在另外的一间教室之外,四年级以上的几个不同班级的同学,都挤在这间复式班的教室里,所以至少有五六十双眼睛,都盯在这位新来的老师脸上。很显然,这位新来的老师,当时不认识“靈靈”二字(当年只有繁体字),在一阵沉默之后,学生们哄堂大笑:“那个字念‘灵’!”

她对新来的老师说:“就是山上长的灵芝的那个‘灵’字。”

……

老师文化不过关的尾巴,让灵灵一把抓住了,未曾料到的事情,也一桩接一桩地爆发了。第二天,校长就宣布我们要来一位新的老师。校长虽然没有对我们说起骆江为什么会匆匆离开学校,但人人脖子上顶着个脑袋,似乎都猜想到那位“白字先生”,是被小表姐当头一棒给打走了。同学们那些闲言碎语,很快传进校长的耳朵,那位学究式的老校长便把他给开除了。记得,那两天因为新老师没有到任,是戴着一副近视镜的老校长,亲自为我们上课的。因为他的眼睛只能看到讲台周围,视力看不到课室的边角,我曾亲眼见到有几个同学,用传纸条的方式,表示对灵灵表姐难走了老师的敬佩之情。别的同学在纸条上说些什么,我并不在意,但是碰到那个闵济生的纸条,经过我的书桌时,我在手里攥了好一会儿,想偷偷打开看看,但是小表姐那双杏眼让我望而生畏,只好哆哆嗦嗦地将那纸条儿,塞给我的前桌同学。

可以想像,闵济生不外写些对小表姐的赞美之词,不然的话,小表姐何以会在打开纸条的瞬间,脸色突然像是涨了潮的春水,一下子红到耳朵呢?该怎么说呢,那几天小表姐和我都浸沉在一种胜利的喜悦当中,我俩做梦也没想到在这喜悦之中,深藏了一场绝世的悲哀——活神仙也算不到,小表姐的这个聪慧而勇敢的行动,在天不转地转的人间尘世,演绎成了徐氏家族故事新的开篇。

一天,我正和她在秋天的大芦花荡里逮蝈蝈,灵灵她妈——我叫她姨妈的张雅琴,到苇塘边上来喊她了。

她一开始喊叫灵灵时,灵灵指指自己的嘴巴,意思是装哑巴,待她妈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累了,她才应了一声,拉着我的手从芦苇里钻了出来,“妈,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喊我干什么?”

姨妈看看我们,先伸出手掌拂去我俩头上的芦花毛毛,然后神态安详地对我俩说:“你带和尚在哪儿玩不好,怎么专爱钻苇塘?你是姑娘家,总改不了野气!这是你爸爸不在家,要是他从天津北洋大学里回来,看见你像条野猫,一定会说妈对你没有尽到当妈的责任!”

“我俩是去逮蝈蝈,顺便看塘里莲蓬熟了没有。”

“荷花还没落尽,哪能有成熟了的莲子?”姨妈说,“九月莲子十月藕,眼下刚进九月,那莲蓬就像你一样,还没长成呢!”

灵灵表姐甩着她那根辫子,把手里摘来的两朵粉荷,递到姨妈手里,“妈,你别总在头发上别那把白梳子了,换上粉荷插在脑后,你一定会变成童话中的荷花娘娘的!”

姨妈笑了,笑得就像灵灵递给她的粉荷。在我那双童眸中,姨妈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额前总是下垂着剪得齐齐的刘海,脑后盘起的黑黑发髻上,常常插着一把白白的木梳。不知为什么,每每看见她的那张白白净净的脸,我总是想到河边开着的银色百合花。是我看惯了姨妈的头饰,还是我要显示一回我的存在,到今天我也无从判断,反正我扮演了反对灵灵把荷花戴在姨妈头上的角色。我说:“您头发油黑油黑的,戴那把白木梳,比戴粉荷要好看上一百倍!”

灵灵刚要与我发生争执,姨妈脸上淡淡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说:“让你俩闹得差点忘了正事,灵灵,你爷爷找你哩,让我立刻把你叫回家。”

“爷爷不是到唐山办事去了吗?”

“人有两条腿,去了还不能回来?他刚刚下了马车,就立刻让我来找你。”

“为什么?”

“我哪知道!”

“您也没问问爷爷?”

“我看他挺生气的样儿,我张开嘴巴又合上了。”

“妈,我们看莲蓬没熟,蝈蝈翅膀还没变黄,便在苇塘里玩捉迷藏呢!和尚真笨,死活找不到我。他以为我掉进水里喂王八了,便一边喊我一边哭,我才逗他不哭了,您就喊我来了。”

我真是佩服灵灵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其实她这番话都是“吃柳条子拉柳筐”——满肚子瞎编出来的,但是说出口就像真事一样。我了解她这番话的意思,不外是想重返芦花荡,接着去采摘粉红的荷花,这正符合我的意愿,因而便连连点头,以证明灵灵这些掺了水的谎言都是真的,更深层的期盼,则是姨母收回成命,让我和灵灵再回到大苇塘里玩耍。

“不行,你爷爷在书房里等着你哩!”姨妈皱起了眉毛。

灵灵表达心情不快的方式,习惯于上牙咬下唇。平常时候,每每见到她的这个动作,我就立刻像猫爪子前的老鼠。此时,我又见到她用牙咬下嘴唇了,显然是无法挣脱母亲的成命而生气。我则和我的小表姐相反,脸上的五官不会说话,永远表现不出心灵的细微变化,就像木偶般的痴呆。此时,我唯一的表现,是低垂下光葫芦般的和尚头,心里正在盘算是回我的家,还是跟小表姐去见她的爷爷。

“和尚,走……”她拉起我的手,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接着她咬着我的耳梢,对我低语道:“一定是爷爷从唐山给我带好吃的麻糖来了,他知道我最喜欢吃唐山的麻糖!”

我沉重的心情立刻被她瓦解了,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的判断,跟她走进徐家大院。结果是她失算了,她爷爷没有带来唐山麻糖。我俩一走进他的书房,她爷爷立刻板着脸子问道:“你又在学校里逞能了?”

“您是天上的如来佛,还是地上的诸葛亮?”灵灵晃着那根黑辫子,与爷爷逗笑说,“您在唐山怎么会知道我们学校发生的事情?”

“我说灵灵,你怎么总学不会安分?”爷爷推开书案上的线装古书,愤愤然地站了起来,“人家点名漏掉你的名字,有什么了不得?退一步说,就是人家真不认得你那个‘灵’,你告诉老师就行了,为什么你不依不饶?”

“爷爷,您是清末的秀才,平日我念错了一个生字,您就把我说成‘低智’。怎么一个为人师表的老师,连‘灵’字都不认识,您倒包庇起‘白字先生’来了?”小表姐得理不饶人地质问起她爷爷来,“您在唐山是不是喝多了酒,不然的话,您怎么会对您孙女撒开酒疯了呢?!”

她爷爷一脸沉重,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历经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爷爷一反常态拍开了桌子,对着灵灵喊叫道:“你这个丫头片子,还什么都不懂,你只认识两个中国字,并不懂得中国地盘上发生的大事!”

灵灵立刻回嘴顶撞她爷爷说:“我是年纪还小,不懂人世,可我懂得,‘白字先生’不能当我的老师!”

爷爷脸色陡然变得血红,一字一板地对灵灵说道:“灵灵,人间复杂着哩,你还屁都不懂,我跟你说不清楚。” 

小表姐还想争辩,姨妈走上前来,拉扯着灵灵的衣襟连声说道:“走,先吃饭去,你敢和爷爷顶嘴,吃过饭我用木尺打紫你的屁股!”

小表姐哭了,在我记忆里她没受过这种委屈。

当时,我十分同情我的小表姐。另一面,也觉得老爷子有点反常。灵灵固然十分任性,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老爷子娇惯的结果,可今天何以会对他宝贝孙女一反常态地大动肝火?那姓骆的老师确实是个“白字先生”,她撕去他的面具何错之有?更让我心焦的是,一向自负的小表姐,因为挨了爷爷一顿莫名其妙的训斥,先是嘴唇长出来一串火泡,后来又发起烧来,致使她几天也不能上学。天地纲常来说,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得病的神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是对我来说,一连几天在徐家祠学堂里,见不到小表姐的形影,我像是丢了魂儿似的,不知新来的老师在课堂上讲些什么,只会对着黑板发呆。为了解除这种心疾,有一天刚出学堂,我就急急忙忙跑进她的宅院,先是向她陈述我这几天的郁闷心情,然后像只学舌的八哥那般,把学堂来了位新老师,特别是把闵济生询问她病情时的神情,绘声绘色地说给她听。

她从病榻上抬起头来问我:“你为什么不带他一块儿来看我?”

我的心像吞下了刺猬,立刻反诘说:“他又不是不认识你家的门,为啥要我当带路的狗?”

“和尚呵,你和我是亲戚关系。他……”灵灵先是皱起她的柳叶眉,后又叹了口气对我说,“他只是你我的同学,怎么好意思到我家里来?”

我说了句狠话:“说是同学,怕是与你骨头连着筋吧?”

小表姐脸色由红变白,连虚汗都冒了出来。这时我才想到她是个病人,虽然此话点到了她的脉门上,但又太过于直露了,情急之下,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悄声对她说:“我一定把你的心意传达给他,但是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老爷子一向把你看成掌上珍珠,那天何以会对你大动肝火,导致你急火攻心生了这场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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