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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葛芳    更新时间:2017-04-21 10:37:38

简春华回到法慧寺巷时,正是晌午。

日光很好,空气里还有迟桂花的香气,最晚一拨桂花被昨夜的秋风狂吹后,撒落一地,细细密密地铺着金黄色,看上去别有情致。这风一刮,第二天就艳阳高照,天蓝得像被洗过一样,万里无云。这时候,巷子里涌进来一群外国人,胖的、瘦的、白种人、黑种人……跟在导游后面,拿着照相机激动得摁个不停。

阿珍男人仍旧坐在寿衣店卖香烛的柜台前,看见一大群老外,很兴奋,擎起一大把香,站在老外面前兜售。他用手指着法慧寺的大门,又急忙做出两手作揖拜佛的模样,嘴里反复念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恰巧寺庙里传出了浑厚的钟声,“当——当——当——”连击了十二下,很有悠远、绵长的禅味。老外们仿佛也体悟到了什么,竟纷纷到阿珍男人手上买香和蜡烛,又一窝蜂地涌入了法慧寺。

旁边的一个女人撇着嘴说:“戆人有戆福。”

阿珍男人耸肩,笑着说:“眼红了?”

他眼尖,又瞅到墙角的简春华,乍乍呼呼叫起来:“哦哟,你去哪里了?你老娘急得大清早一直在巷子里转悠——又搞不清她想说什么。”

“嗯。”简春华应了声,继续往前走,那青石板上正爬着两只长脚蚂蚁,懒洋洋也在晒太阳。“长脚蚂蚁扛棺材,短脚蚂蚁吃素饭。”他不自禁想起姨母教过他的另一首童谣。头晕沉沉,还是有些痛。长脚蚂蚁、短脚蚂蚁都赶着丧事,是蚁后死了吧?如此隆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他好像都没有能力去赚钱偿还了——手心灰意冷,脚也心灰意冷,脑子也在萎缩,废人一个——对了,如果他真代替强子进去一年,母亲怎么办?只能暂时托付给姨母,腆着脸皮也要求姨母发发菩萨心肠,她们姐妹骨肉亲,想来应该不会怠慢的。以后他会衣食无忧的,包括母亲,包括阿珍,到那时他只想天天坐在河岸边去专门钓甲鱼。

想着,走着,竟和对面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简春华吓一跳——光溜溜的脑袋,清亮头皮,是皂色和尚,又仿佛是昨夜用电警棍把他击昏的警察。警察也没穿警服,脖子里挂了条粗金链子,眉宇间有凶煞之气,简春华怀疑他是不是真警察。现在狭路相逢,简春华不禁浑身哆嗦。皂色和尚扶住简春华:“阿弥陀佛,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简春华嗫嚅着。

轻轻推开和尚,简春华长吸一口气。桂花的香,糖炒栗子的香,还有阳光里的香气,他都吸纳到空荡荡的肺里。母亲真的倚在小区门口的芭蕉树下,踮起脚尖张望,芭蕉树碧绿高大。母亲见了他,不打也不骂,只是微微笑,摸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摸过去。他搀着母亲,小心翼翼上楼。

母亲打哑语,说:“我梦见了观音菩萨。我晓得,观音菩萨会保佑我儿子的。”

简春华用手语回复母亲:“没事,真没事,公司里可能要派我出趟远门,出长差,嘿嘿,想多赚点钱。”

母亲有点讶异,转念想一想,打出哑语:“有出息!”

简春华脸“噌”地就红了,真想买块豆腐撞死。米蛾仍在阳台上乱飞,多了两只,这动物的繁殖能力可真强。他问母亲阿珍来过没有,母亲摇摇头。幸好。他嘀咕了一句。他在阳台上母亲常坐的那张藤椅上一屁股坐下来,看楼下人来人往,一下子有种往事依依的幻象。

五岁的母亲,穿着水晶鞋在弹钢琴,外公抽着雪茄烟,从深棕色旋转楼梯上踱步下来。姨母比母亲稍长一些,淘气伶俐地接待着客人。秦公馆里,张灯结彩,笑语喧哗。这一切,怎么会说没就没有了呢?姨母有时会感慨几句:“哎,怪什么呢?命!都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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