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春华走出巷子时,正是阳光照得最不紧不慢的时候。
几盆菊花,长得精神,这是他母亲的功劳。他好像跟谁约好了。电瓶车上挂着水桶、鱼竿、篓子。青石板一路发出“噗噗噗”的声响,险些撞到一身皂色的和尚。和尚头皮清亮,一看就是法慧寺出来的,这时候寺里最清闲,他们也要出来溜达溜达、散散心。
简春华朝和尚点一下头,径直再往前行。昨天下班时他已经瞅准了一个河湾头,可以野钓。水质不错,碧碧清,应该藏有大鱼。他摆开架势,今天用的饵是玉米粉拌的,很香,自己都忍不住想去尝一口。水亮汪汪地浮动着,照出他的脸,青白秀骨,两腮处影影绰绰有胡子茬儿。这还消说?当年他外公就有“南方梅兰芳”之称。他从来没有见过外公,仅看见一张母亲尚在襁褓时和家人的合影。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鱼影也没瞧见,只有水草慢条斯理地摇晃。
简春华抽了四五根烟。他不急。阿珍发了几个短信来,问他在哪里。他也懒得回。浮子在动,他警觉起来,瞬间感觉到手中的力量,用力牵拉过来,一团黑魆魆的东西即将要露出水面了,它在游曳、挣扎、搏斗——他手心里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再用力,一个细长脖颈伸出来,穷凶极恶地瞪着他,他不管,“啪”的一声甩到岸上,那东西四脚朝天乱划。简春华伸出手捉拿它时,反被它恶狠狠咬了一口。哈,破天荒地,竟钓上来一只甲鱼!他很快活,吹了几声口哨。鱼竿继续放下去,接连又钓上来两只甲鱼。小、中、大一字排开,仿佛一家人,齐刷刷放到他的篓子中。
清蒸甲鱼,鲜美,营养高。可以给母亲好好滋补一下。
阿珍来电话,他掐断。出法慧寺巷口时,他看见阿珍的男人正坐在寿衣店卖香烛的柜台前。阿珍男人把拖鞋吊在第二个脚趾头上晃荡晃荡,肚皮肉厚得要翻出油花来——阿珍只要说她出去做生意了,她男人绝不多加追问。
甲鱼在篓子中爬得窸窸窣窣,甲鱼盖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响声很有意思。他想到了姨母教过他的一首童谣:
伊索阿索,
牛虻踏死老鸦,
老鸦告状,告诉了和尚,
和尚卖布,卖给了姐夫,
姐夫捕鱼,捕到了一条金鱼,
金鱼放屁,擦穿了河底,
河底崩拆,乌龟晒死!
姨母的大脚板顶着他的小脚板,手里牵着他,嘴上就唱这首童谣。他乐不可支,咯吱咯吱笑个没完。母亲看着他开心的样子也咧开嘴笑了。简春华从来没有听过母亲讲一句完整的话。姨母说,母亲如果不发那次高烧,不生那场病,她的人生轨迹就不是这样了。母亲有美丽的金嗓子,有出众的小脸蛋,那时1940年代上海“小明星”艺术团差点把母亲选进去了。可偏偏出了意外,母亲高烧不退,请的医生是庸医,又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从此,母亲成了哑巴,开始生活在无声的世界。
阿珍发火了,发来一条短信:“你个乌龟王八蛋,全世界就我来稀罕你!”
简春华耸耸肩,把短信删了。家里有砂锅,大蒜籽,再放少许干香菇、枸杞子,味道会很鲜。
太阳西沉,一层玫瑰色洒遍了法慧寺巷。路边的梧桐树叶微微青绿中有些泛黄。光阴之美,一年又一年的转逝,他并不觉得忧伤。过了年,他就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孔子说,四十不惑——他觉得没有什么好疑惑了,唯一遗憾的是,没有给双亲生养个第三代来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