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36:05

此刻万籁俱寂, 风儿平息,

野兽和鸟儿都沉沉入睡。

点点星光的夜幕低垂, 

海洋静静躺着, 没有一丝浪迹。

-----彼特拉克<<此刻万籁俱寂>>

九月, 加拿大的美丽焕发到了极致: 枫叶又红了。 一株又一株高大的枫树, 簇拥在街道两旁。它们层层叠叠, 密密地挨着, 在秋阳下, 艳红万顷, 灿烂无比。

九月, 仍被戴西教授压在抽屉里的剧本, 却被美国一家戏剧杂志看中, 准备刊登。 而戏剧系的演出广告也已醒目贴出: 由英文系女博士茹小鸥创作的话剧<<我欲乘风归去>>, 将于中旬在学校礼堂演出。

首演那天傍晚, 夕阳的强光从天边喷射出来, 几片褐色的云被涂幻成赤橙深紫, 瑰丽得不容逼视; 枫叶更像是透明了, 散发出如火如荼的红光。 那时阴影已从树荫底下悄悄蔓延, 似在驱逐余晖, 以惊人的速度吞噬光亮。云彩黯淡了, 整个天空逐渐被无限的沉寂笼罩, 愈来愈昏暗。夜要落下帏幕了。

通往学校礼堂的林荫小径上, 徘徊着一位中年男子: 依然是瘦长的个, 微卷的头发被精心梳理过。削尖的下巴和挺直的鼻子没变, 只是线条粗糙了, 镌刻着岁月的变迁。他一手插在裤兜里, 竭力使自己随意, 过于挺直的身板还是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他低下头看了看手表, 快八点钟, 距离开演时间还只有两分钟。

“听说这是戏剧系首次排演留学生的作品。” 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热烈地议论。

“我知道, 这位英文系的女博士来自中国, 叫茹小鸥。”

“小鸥?” 一位学生重复, 情不自禁抬头, 朝天边看了看。

他的心一颤, 脸色发白, 眼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小鸥。他在林中抬起头, 小路尽头, 显出了礼堂青黛色的三角尖顶, 几只忘了回家的小鸟仍在上面盘旋, 发出一阵阵热闹的叫声。路边桔红色的灯亮了, 灯光在夜幕中闪烁。

学生们远去了, 声音越来越模糊。 他目送那几个学生走进尖塔楼, 仿佛时光倒流, 年轻的身影幻成他和小鸥。想起第一次送她回宿舍的情景, 天空里正飘着细雨。他一路兴致高昂, 走在潮湿的土地上, 那一刻, 所有的静默与激情都随脚底的大气之流, 涌入心房。他多愁善感的心战栗了: “小鸥, 我对你的爱激荡着我的灵魂。这个世界早已麻痹, 它需要这种激越, 这种感情。” “噢, 小鸥, 答应我, 做我的妻子。明天, 明天我们就去登记, 我一天都不想再等下去了。” 他似听到自己当年发出的誓言, 心紧缩成一团, 额角冒出冷汗。

自从云尘那里得知小鸥, 他便成了<<漂梦>>的常客。 每天不上网看一看小鸥的照片, 不读一读小鸥的文字就觉生活中少了点什么。他给小鸥写过好几首诗, 均没勇气发出。通过<<漂梦>>, 他对小鸥的行踪了如指掌: 小鸥什么时候去纽约参加抗议, 小鸥的演讲词, 小鸥在人群中义愤填膺的神情, 一一生动展现在他眼前。他贪婪地注视着照片上的女人, 那张轮廓优美的嘴唇, 使他想起两人在一起吃夜霄时的缠绵。他无法忘怀第一次吻住她时那股奇妙无比的快感。在情感上, 果如云尘所料, 他对茹小鸥还抱有一层不切实际的幻想。十几年音信阻隔, 他压根没把小鸥和其他男人联系起来。总觉他是单身, 曾经爱她的女人必定个个都像云尘, 依然在执着地等待他。

云尘的信来了。它无情地粉碎了他过度优越膨胀的自信。肖沉说得一点不错: 他自私轻浮的行为跟一个恶棍没有任何区别。他曾有过妻子, 却装得比任何一个单身汉更加自由; 他对人没有诚意, 却花言巧语, 百般哄骗; 他做下伤天害理之事, 却只想逃之夭夭。

他有何脸再见小鸥? 有何脸去肖沉坟上祭奠? 还有那个孩子……自从知道了她的存在, 心中的惊惶、混乱、不安再加一层负罪、几乎把他压垮; 与此同时, 生出一份连自己也不敢深挖的感情。 他和小鸥的女儿, 已经十二岁的女儿, 她的眼睛、鼻子长得像谁? 假如在街上与她擦肩而过, 他能把她从人群中识别出来吗? 那段时间, 只要一看到十二、三岁的女孩, 就会发呆。 她们各种不同的面影, 在他的视线内幻成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肖如。这样胡思乱想着, 心灵深处有股属于亲情的东西压倒了一切。

“快走, 演出开始了。” 树丛里突然又跑出几对男女来, 从他身边一掠而过, 打断了他的思想。

夜完全黑了。四周陌生昏暗的静寂使他蓦地打了个冷战。他两眼怔怔地盯着前方巨石砌成的大礼堂, 只要走出这条小径, 走出这片幽暗, 就能看到小鸥和肖如。当云尘在信中鼓励他去加拿大, 和过去作一了断时, 他真的毫不犹豫飞来了。 可此刻, 一股恐惧浸透全身, 来时的勇气倏然消失。 他脚步迟滞凝重, 竟无力逾越那一段小小的距离。 

“当......当……当……” 礼堂上方发出几声报时的钟声: 声音清脆, 在空中颤颤地回荡。 原来, 那座安祥沉稳的建筑物是钟楼。

他情不自禁跨前几步。 钟声似带着宗教的神圣性和影响力, 直敲进他的心灵深处。他在无限的沉寂中感受平和之音。忏悔吧! 他对浩渺的穹顶仰起了头, 只觉诗意在胸中涌动: 那是一首关于时间和生死, 关于思念和永恒的篇章。他低声吟诵, 期待自己生命的钟声, 能在忏悔后, 再次响起, 发出更深沉的回音。

礼堂大厅灯火辉煌, 如同白昼。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他眼睛一阵刺痛。

他紧紧闭了闭眼, 另一只手已被挽住, 是云尘。 “快走, 怎么到现在才来? 小鸥正在台上讲话呢。” 

云尘催促他, 把他往演出厅拽。一听小鸥两字, 顿觉头重脚轻, 一阵晕眩对着他袭了过来。他身不由己地跟随云尘进了演出厅, 摸索着坐下。只觉黑压压到处是人。 云尘身边的去去他没看到, 去去也仅冷漠地斜他一眼。

他的呼吸十分不畅, 眼睛飞快往舞台上一扫, 便定住了。那是小鸥! 

“亲爱的观众朋友, ” 茹小鸥伫立在绛红色的幕布前。一袭端庄的黑裙合身地裹着她的腰肢, 长发披垂肩膀。她的脸上薄施脂粉, 眼神晶亮, 声音柔和充满深情: “在开幕前, 我要先感谢大家, 谢谢大家愿意花时间坐在这里, 看一个留学生的作品。” 茹小鸥话音刚落,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她的声音一点都没变。他痴痴地盯着她, 心一阵悸动。

“小鸥今天真漂亮。” 去去小声附在云尘耳边说: “看着舞台上的小鸥, 我突然想起日本诗人石川啄木的一首诗 <<海鸥>>。” 去去无限感慨道: “想当年, 为得到缪斯女神的青睐, 我们背井离乡, 辞职的辞职, 离婚的离婚, 到头来还是被弃之半途。 只有小鸥, 多磨多难的小鸥坚持住了, 这可是谁都没预料的事。” 去去说到这里, 云尘喷出一口笑来, 挪揄道: “离婚是你自个的事, 别跟女神混为一谈。”

去去叹口气道: “可到底也是因为她呀。” 说着摇了摇头, 眼珠悠悠一转, 想起自己的文学梦, 神情有一丝落寞。 云尘安慰道: “说到文学, 你出国后虽然投入了商界, 但并没放弃手中的笔。我们都还有灵感, 还有倾诉的欲望, 这对于一个文学人来说不也同样宝贵么?”

“是啊。” 去去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奈道: “现在也只能以此安慰自己了。想当初, 为文学辞职离婚, 心里的那个梦想似乎比天还要大。”

云尘听此, 似有所触动, 凝神思索片刻, 道: “莎士比亚之所以伟大, 是因为他把人生当做人生看, 不去打扰世间事物的安排。你我走到今天, 也不过是循着命运的轨迹而已, 没什么可遗憾的, 重要的, 是我们活出了一个做人的真正滋味来。”

“我看你这番话有点宿命。” 去去不以为然地说。

云尘道: “不是宿命, 是中年不惑。人到中年, 看待人生该用一种更清醒的目光, 对于一些可望不可及的目标就应毫不犹豫地放弃。”

“他---是不是你可望不可及的目标呢?” 去去一指贾涉, 问。云尘微微一笑, 不再搭理去去。这时, 她的眼睛从舞台上扫到观众席上, 见叶琛和肖如正坐在斜对面第二排, 就将身体靠过去, 对贾涉道: “快看, 肖如和叶琛在那里。” 

顺着云尘手指的方向, 贾涉看到了坐在斜对面的肖如。肖如正朝他这边侧过半张俏丽的脸, 专注地凝视舞台上的母亲。他的心里霎时掀起一股从未体验过的狂涛巨澜。

他的女儿。那被白裙子衬托得晶莹似雪的肌肤, 那似曾相识的明眸, 都强烈地牵动着他的心肺。他的女儿。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要干什么?” 云尘着急地拉他坐下。这时, 他看到了肖如身边的叶琛。那是一个十分温雅的男人, 穿着整洁, 举手投足间满溢着柔情和爱。贾涉站起来时, 肖如正亲昵地低下头跟叶琛说了句什么话, 两人相视而笑: 那种亲密无间的爱, 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把贾涉看呆了。

“快坐下。” 云尘用力扯他的衣服。他怔怔坐下, 心在猛烈地往下沉, 浑身掠过一阵冰冷彻骨的失落。他十二年前抛弃了小鸥, 十二年后, 有何脸面再见她们母女? 他有什么资格做这个女孩的父亲? 小鸥, 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和她所受的磨难相比, 太微不足道, 可是, 他毕竟来了。

舞台上, 小鸥的声音仍在继续: “记得初进英文系时, 系主任曾好奇地问我, 为什么一个外国学生要走这条吃力不讨好的路? 我回答说: 因为我有一个做编剧的父亲。” 茹小鸥说到这里, 声音随之低沉: “父亲, 是的, 在这个特别的时刻, 我首先要把我的感激和思念送给我的父亲。” 她抬起眼眸, 望着舞台上方。 “昨天深夜, 我那已在天国的父亲来看我了。” 她的脸上滑过一丝深情的笑, 说: “他伫立在一座亭子中间, 雨下得很大, 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知道是我的父亲来看我了。我大声叫着, 哭着, 向他扑过去。后来, 我把这梦讲给母亲听, 母亲说, 你父亲替你高兴呢。你终于坚持了所选择的道路, 没有放弃。” 眼泪默默地从小鸥的脸上流下来。

贾涉听到这里, 手颤抖着伸进口袋, 掏出烟盒。 曾从朋友那里, 零星得到过小鸥父亲猝然身亡的悲剧。假如, 他当初选择留在上海, 并妥善安排小鸥怀孕一事, 茹父会急火攻心而死么? 贾涉不敢再想下去。小鸥的眼泪使他的心一阵绞痛, 他挣扎着揿亮打火机。

“喂, 糊涂啦? 不能吸烟。” 云尘飞快夺掉打火机。他沉重地吸了口气, 对云尘说: “带我离开这里, 去肖沉的墓地。” 说着, 径顾起身, 走了出去。

云尘一楞, 随即起身, 匆忙间, 竟忘记和去去打个招呼。去去呆怔片刻, 也摸索着跟踪而去。

 “我还要感谢英文系的茱莉叶教授。” 茹小鸥的发言仍在继续, 她将手朝台下的茱莉叶教授一指, 感激道: “是她鼓励我把剧本送出去发表; 是她主动与戏剧系联系, 排演这部戏。 谢谢茱莉叶教授。另外, 我还要感谢英文系的戴西教授。” 茹小鸥这句话一出, 一些英文系的学生互换一个困惑的眼神, 低头窃窃私语起来。那时, 舞台侧幕, 出现了戴西教授的身影。

“中国有句俗语, 叫严师出高徒。我当然不敢自诩高徒, 但如果没有戴西教授平时的严格把关, 我相信我的写作水平不可能有今天的进步。”

茹小鸥的话音刚落, 戴西教授冲动走上舞台, 从小鸥手中接过话筒, 说: “小鸥这几句话使我意外、震惊而又感动。说实话, 当初她选择以剧本的形式做博士论文, 我是持怀疑态度的, 因为在我手上还没有这样成功的先例。茹小鸥的母语是中文, 对英文写作的驾驭能力还不够娴熟。可是小鸥,” 她情绪激动地转向茹小鸥, 说: “你的执着、认真, 你永不言败的精神使我看到了你未来的成功。请接受我的祝贺。” 戴西教授张开双臂, 搂住茹小鸥。茹小鸥的眼眶湿润了, 回想和戴西教授发生的种种磨擦, 感慨万千。这个拥抱来得迟了点, 已实属不易。

在人们的鼓掌声中, 由茹小鸥创作的话剧<<我欲乘风归去>>拉开帏幕。茹小鸥对坐在观众席上的丈夫和女儿投去深情的一瞥。

演出厅的灯光被切暗了, 这里所要叙述的是几位留学生在异国他乡的悲欢离合。当女主人翁去去着一身鲜艳的红裙飘然出现在舞台中央时, 茹小鸥一阵恍惚, 剧院里的一切: 人群、对白、音乐声她都感觉不到了。那一条红裙把她的思绪拉回到久远的过去……啊, 一晃十多年了。她的心在叹息, 悄悄转身, 离开后台, 从侧门走进夜色中。

外面静悄悄地, 没有一个人。天空里点缀着一些小星星, 星光微弱。茹小鸥凝视前方的树影, 渐渐, 泪水溢出眼眶, 她毫不犹豫地朝距离学校不远的一块墓地走去。

这块距离学校仅十分钟的墓园, 隐在一座大教堂背面。四周枫树成林, 与外界砌了一道天然的围墙。很多学生在这条小径上来来往往走了四年, 只觉这里的气氛宁静、美丽, 却又带着一股神秘的忧伤和永恒。他们从来没走过那片树林, 所以无从知道这块隐秘地的真相---那是一方跟人世隔绝的墓园。

肖沉曾是这里的常客。他临终前把去墓地的一些所思所想, 都告诉了小鸥, 去去和云尘。他说钟楼的钟声要去墓园听, 对生命、死亡才会有更深切的感悟。常常, 他独自坐在这些陌生人的石碑旁, 听着钟楼的钟声, 想像着他们平凡而忙碌的一生, 嘴里情不自禁吟诵起一些颂赞生命和死亡的诗句来:

“你将来会再生的。现在暂且休息罢! 所有的心只是一颗心。日与夜交融为一, 堆着微笑。” 

“你将来会再生的……” 小鸥任由眼泪在脸上流淌, 走出学校的树林。 拐个弯, 远远看到教堂庄严的轮廓。

“那个好心肠的上帝真的在那里, 审视下界么?” 她这样一想, 似看到教堂的尖顶上, 折射出一道奇怪而迷蒙的光亮。这道光亮直指墓地, 像要唤醒一切魑魅的沉寂。 小鸥在这道光亮的指引下, 进入墓园。

月亮静静地悬挂天庭, 空气温暖, 没有一丝风。 漫无边际的黑夜与墓园相互拥抱, 把四周的一切都置身于超越时空的寂静中。身旁是一座又一座石碑, 它们安详地沉睡, 在稳固和静默中显示永恒。幕碑上镌刻着不同的名字, 茹小鸥借着月光寻找肖沉。 突然, 一阵幽幽的呜咽声若断若续, 随风而至。她蓦地打个寒噤, 飞快抬头。

是他们! 

他们正伫立在不远处的一块墓碑前: 他一手掩面, 肩膀微微颤动。云尘和去去各自低垂着头, 不发一言。虽然他的脸被手掌捂住, 虽然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哭, 她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她微微一震, 仰起头。天空里的月光真白, 看着看着, 一种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过去了, 都过去了。浩瀚的星空在她头上, 无穷无尽的夜、巨大的墓园在她身边, 她只觉自己的肉体在无限缩小, 化成了广阔宇宙间的一粒小小尘埃。

 “我们是为爱而生的, 不是为恨而生的。” 肖沉的脸清晰地浮现夜空。

“所有的心只是一颗心, 日与夜交融为一。” 茹小鸥含泪低吟, 蹲下身子抚摸那一块块冰冷的墓碑。

那时, 钟楼的钟声响了, 声音悠长。夜在它的敲击中, 似乎变得格外地深, 格外地静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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