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32:21

你是对的, 人群! 你就象大海,

那样宏大、宽广、深幽……

在你的波涛中一切都会被淹没:

那怪诞的忧虑, 那真切的痛苦。

-----屠格涅夫<<人群>>

被医生急救过来的韩母, 睁开眼看到云尘的第一个冲动, 就要赴过去: “你……滚……” 她迸住一口气叫, 差不多又要昏厥。

云尘黯然退出病房, 她不会再跟一个刚从死神手里挣扎回来的人计较了。她曾眼睁睁看着死亡带走肖沉。有过一次绝望的体验, 够了。 呵, 死神离我们那么近。当看到韩母濒临死亡边缘, 她心中再次涌起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惧。守候韩母身边的几个小时, 她一遍遍回想去纽约的那个夜晚: 她从世贸遗址处经过时, 心在痉挛, 脑中闪过的是这样一句话: “大灾大难已经发生, 我们身处废墟之中……我们总得活下去, 不管天塌下了多少。” 是的, 我们得活下去。她抓住那只冷凉苍白的手, 暗暗祈求: 活着, 活着, 这个世界已充满了太多的仇恨和死亡, 她不要再看见悲剧发生。像感应到了她真诚的祈祷, 韩母睁开双眼。 虽然她的眼睛仍被恨的阴影吞噬, 云尘已经满足了。

给她时间, 她会醒悟的。云尘充满信心地对自己说。

云尘走出医院大门, 对天空轻轻吐口气, 一切都过去了。她对自己说。感觉既轻松又疲倦, 心里格外安宁。 

她独自回到家, 天色已晚。清澄的月光从后园的树林上升起来了, 冷悄悄地俯视大地。

“小如。” 云尘扬声叫, 没有回音。这么早就睡了? 她穿过厨房。肖如的小房间在一楼, 她轻轻推开房门, 一屋的黑暗。 透过月光, 只见床上的被子铺叠得整整齐齐, 人却不在。云尘转身离开, 飞快跑楼上检查。她在书房找书看?  “小如, 小如。”听着自己微颤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眼前蓦地闪过韩母昏厥时的一幕。 “你给我闭嘴。” 当肖如怀疑韩母装腔作死时, 她如此呵斥。肖如一定生她的气了。云尘似见肖如委屈困惑的眼神。 哦, 对不起, 对不起, 阿姨并不是真的生你的气。小如, 你不是一个小心眼的女孩, 你决不会因为一句话就赌气离开的。离开? 刚才想到离开两字? 难道她怀疑肖如失踪? 不, 不不! 云尘的眼里盛满惊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能走到哪里去? 

她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声音里透着绝望。突然, 身子一震, 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后园的那片树林。好像有个黑影一闪而过。是小如? 这么黑灯瞎火地, 她跑到树林里去干什么? 

云尘猝然推开直通后园的玻璃门, 匆忙间忘了穿鞋子。 秋夜凉如水, 树上的叶片和地上的落叶沾满霜露, 露水冰冷潮湿, 云尘赤裸的双脚一踩上去, 倒吸一口冷气,  身子差点失去平衡。可她顾不了那么多, 刚才看到的黑影呢? 她焦灼地敞开嗓门叫, 声音在空旷的夜传得很远、很远; 声音过处, 筛落下许多细碎的声音。平静的夜一下被打破了。树林深处的确有许多黑影闪烁, 那不过是月光投射在树梢的作用。云尘的头发和脸颊上沾满露水, 脚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 她不觉得痛。孩子, 你到底在哪里? 她的心越跳越激烈, 与此同时, 双腿瘫软得提不起劲。冷静, 她必须冷静, 仔细想一想肖如可能出现的地方。云尘跌倒在地, 试图能平心静气, 理出一点思绪; 无奈脑子昏乱如麻, 许多不祥的念头开始浮上心头, 紧压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肖如在此人生地疏, 会去哪里?

她头痛欲裂, 茫然地睁大眼收寻。那时, 小房间的窗帘微微震荡了一下, 她立刻警觉起身, 跑出树林。

她满怀期待地冲进小房间, 打开壁灯。刺目的灯光霎时充塞整个房间。肖如呢? 她一遍一遍收索, 于是, 看到了桌上摊着的一封信。信纸一角就压在那桶刚启封的粉红色涂料下面。她一步冲过去, 拿起信笺, 信是用英文写的。云尘借助词典, 吃力地把信翻译个大概。

云尘阿姨: 

很抱歉 我要以如此不通情理的方式与你告别。你们出去后, 我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脑子里灌满了那个老妖婆的咆哮声, 她要我滚! 她愤怒的面孔、歇斯底里的尖叫使我想起了我的养母。她也曾用类似厌憎的目光和语调, 要我滚。那年, 我六岁。我很早熟。养母骂过我后, 我环顾四周简陋的一切, 觉得必须把自己从这种苦难中拯救出来了。于是, 我带上一些粮食, 准备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去。我曾天真地幻想: 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就没人知道我的不幸和屈辱。那么, 我也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开始新的生活。我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六月份, 正是洪水泛滥的季节, 我在水里漂流了很长时间。我感觉死亡离我并不遥远, 可我一点都不惧怕, 也不想死; 相反, 我的生命力十分旺盛: 饿了, 我急着找东西吃; 累了, 倒头就睡。一个星期后, 我仍旧没能走过那些大山和农屋。我被养父找到了。养父见到我没有一句责备的话, 只轻轻抚摸着我的头, 说: 让你受苦了。

这是我的第一次流浪经历。本来, 谁都不想告诉, 可今天, 我在你家竟又一次听到了那个使我头皮发凉的 “滚” 。我----真的就那么令人讨厌吗? 从小在养母的 “滚”声中长大, 到你家借住几天, 也落得同样下场。我还敢抱多大的希望于未来----我亲生母亲的家呢? 与其这样被人讨厌, 被人赶, 还不如远远走开的好。记得肖沉爸爸在世时, 给我讲过许多自强自立的故事。他一直要给我买的两本书: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和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 我想一定也是有关这方面的题材。云尘阿姨, 我今年十二岁了, 语言关早就通过, 我该到自食其力的时候了。

孩子大了, 总是要飞的。 请转告我的亲生父母, 我不再怨恨他们, 相反, 还要感谢他们给了我生命。我走了, 请他们不要找我, 我和他们的缘分仅限于此。记得莎士比亚的<<李尔王>>中有这样一句话: “难道苦命的人连死来结束自己的苦命, 这点儿福气都没有吗?” 我说过我不想死, 也不会死, 那么, 就让我保持一点自由的福气吧。至于生活方面, 你们也不要有太多牵挂。肖沉爸爸临终时给了我一些现金, 至今仍藏在我贴身的口袋里呢。上次去纽约前, 肖沉爸爸曾说, 最能体现纽约夜生活的内容离不开吃一顿饭、看一场戏、进名牌店、逛百老汇、外加再住一夜店。本来, 这些内容他是要带我一一领略的。 遗憾, 上次不知何故, 过百老汇而不入, 硬是让手中两张票作废。所以, 我想我这次流浪的第一站会是纽约……

云尘读到此, 不假思索地冲进车库, 发动了引擎。

纽约, 纽约。云尘一路直奔纽约, 脑子里只有一个固执的意念: 肖如在纽约。肖如在纽约。

云尘又一次来到纽约。等她真的置身于潮水般的人流, 才知道这样找人, 无疑大海捞针。她把随身携带的有关肖如的资料送进警察局, 就筋疲力尽地给自己找家旅店, 然后, 决定通知茹小鸥。

那时正是晚上十点, 叶琛仍在实验室。自两人发生冲突以来, 他似乎刻意以忙去回避。一连几天, 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 不熬到深更半夜决不回家。云尘来电时, 茹小鸥正一个人心神不宁地躺在床上, 胡思乱想。

 “喂, 云尘?” 一接电话, 茹小鸥急切地问道: “小如情绪好一点吗?” 她声音刚完, 脸色变了, 眼神惊恐地瞪着话筒: “什么, 你……你说什么?” 她窒息地问, 从床上惊跳起来。

“小鸥, 你别着急, 我正在纽约寻找。”

“纽约? 她不是一直都跟你在一起的吗? 怎么会跑纽约去?” 

云尘在电话那头叹息道: “说来话长, 等你来后再解释。”

“我----立刻来。” 茹小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昨天她在电话里告诉云尘: 假如叶琛再不表态, 她就去把肖如接回家。云尘听后支支吾吾, 一再叫她不要冲动, 尽量争取叶琛的理解和支持: “你别着急, 小如在我这里很好, 你放心罢。” 小如! 叫得多亲热啊。放下电话, 心里生出一丝隐隐不安。谁知, 事情这么快发生了。肖如不是在她那里很好吗? 怎么会莫名其妙走掉? 茹小鸥越想越乱, 飞快出门。

深秋之夜, 已开始露出冷酷的面貌: 风呼呼地尖啸, 把地上的落叶和枯草吹得满天都是; 一弯孤冷的月亮在薄云间游移, 光华如水, 照在夜行人身上, 却感觉出一种异样的寒冷来。

茹小鸥匆忙出门, 身上只披了件单薄的毛衣, 此刻被风一吹, 接连打几个喷嚏; 头上、肩膀上已落满枫叶。换作平时, 她会细心地把这些枫叶拣好, 夹在书里面。这晚, 她只恨自己没有一双翅膀, 不能一下飞到云尘所在旅店。

噢, 纽约, 她竟又开车去纽约了。短短几个月间, 发生了多少事啊。茹小鸥坐进驾驶室, 脑子太乱, 心太急, 手哆哆嗦嗦, 接连几次发动不了车。 她颓然将额头压在方向盘上, 一阵晕眩感袭来, 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 发觉停车的位置恰是上次从纽约回来的地方。 也是这样心力交瘁。去去和云尘对她, 表面上一扬一抑, 实际却一唱一和。云尘! 平素懒散、少管闲事的她, 为何如此积极? 坚持把小如带回家? 本来她不同意, 偏去去也在旁做说客。 “我看云尘和肖如有缘, 让她过一过做阿姨的瘾吧。” 那天, 去去把肖如推向云尘, 云尘的眼神十分异样。她们有缘? 是的, 肖如不是贾涉的孩子么? 茹小鸥的心陡然一紧: 难道……难道这一切是她刻意安排的? 

茹小鸥狠狠踩住刹车, 用力一转钥匙, 马达轰地响了。 她盯着前方, 云尘的脸在黑暗中时隐时浮。 十多年来, 似乎从没真正认识过她。那年得知她和贾涉好上, 云尘表面上平静如初, 相反还拿出她和另一位年轻英俊男生的合影, 告诉她, 他才是她心仪的恋人。是的, 她一向惯于伪装, 可她还是凭女性的直觉感觉到了她的恨。常言道, 君子报仇, 十年不晚。假如云尘想报当年之仇, 肖如不正是……? 茹小鸥越想疑点越多。肖如已经十二岁, 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失踪? 而且早不失踪晚不失踪, 偏在她对云尘透露, 决定去接肖如之前。失踪两字使茹小鸥心悸。她不敢多想, 只将车子开得飞快, 那一刻, 什么交通规则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加速、闯红灯, 直到, 把自己开进黑黝黝的高速公路下面, 才吓出一身冷汗。 重返公路后, 她不再拿命当儿戏, 集中注意力开车。她要尽快抵达纽约, 跟云尘要人。是的, 跟云尘要人。

茹小鸥一路风尘赶到纽约, 是第二天清晨。 一夜无寐的她, 因有 “跟云尘要人” 这一希望支撑, 身体和精力呈前所未有的充沛状态。

“云尘, 开门。” 找到云尘寄宿的那家旅店, 砰砰敲门, 嘴里的叫声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火药味。

云尘给茹小鸥打过电话后, 即自责不该冲动。 这么漫长的路程, 再加心情紧张, 小鸥能开好车吗?  万一出了事, 她不又该罪加一等? 云尘胡思乱想一夜, 到天蒙蒙亮, 才迷迷糊糊阖上眼皮, 不久, 便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云尘的睡眼惺忪使茹小鸥那颗焦灼的心如火上浇油。她横她一眼, 重重地喘着气, 讥讽道: “你可真是高枕无忧啊。”

猛一见小鸥, 一颗紧悬的心松了。 “小……” 脸上的笑容旋即被茹小鸥那声嘲讽僵滞住。 “小……小鸥。” 她把茹小鸥让进房间, 脸色阴晴不定, 浑身上下被一层下意识的紧张包裹, 惴惴不安。

“小鸥, 对不起……” 她讷讷表示歉意, 刚想进一步解释肖如失踪的全过程。只见茹小鸥将手不耐烦一挥, 问: “人呢?”

云尘一怔, 茫然而沮丧地答道: “走了。”

“走了?” 茹小鸥只觉胃在抽搐翻搅, 犀利的一双眼直射云尘: “你不是答应要好好照看她的吗? 你昨天不还说她很好, 叫我不用担心? 怎么她会突然不见?” 茹小鸥说着, 不安地在室内踱来踱去, 走到窗边, 一把拉开窗帘。云尘惯性地伸手挡在前额, 想要遮住这突如其来的强光。直到这一刻, 才感觉茹小鸥眼里的不信任和怀疑。

“小鸥,” 她唇干舌燥, 艰涩地解释: “这……说来话长, 我婆婆她----”

“别又拿你婆婆做借口。” 茹小鸥飞快打断她: “这么多天, 你一直在给我吃定心丸。你婆婆? 想说是你婆婆把肖如气走的? 她早不气肖如晚不气肖如, 偏偏发生在我们通过电话之后?”

“你这些话什么意思?” 云尘惊愕而无力地叫道: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

“哪样? 你愿意哪样?”茹小鸥倏然回头, 紧盯着她, 再也没耐心跟她兜圈子, 单刀直入地问: “你心虚什么? 你说我的话能有什么意思? 我不过想要回我的女儿。是你一个星期前把她领走的, 我不跟你要, 跟谁要?”

云尘难以置信地瞪着小鸥。 她脸色发青, 思怔片刻, 心灰意冷地点了点头, 道: “小鸥, 我明白了, 这么多年过去, 我们之间的误解仍在。 你----” 云尘一咬牙, 问: “怀疑我?”

“我的怀疑难道没有根据?” 茹小鸥毫不客气地反问。不知为何, 云尘那一副无辜的样子使她感到虚伪透顶。前尘影事一齐兜上心来。这个女人什么时候对人说过半句真话? 想起云尘去上海前提及贾涉时的欲言又止。贾涉! 茹小鸥的脑子轰然一响。曾听去去无意中透露, 云尘仍痴恋着贾涉。那么, 为进一步取悦贾涉, 她会不会以肖如作诱饵? 茹小鸥越想这个可能性越大, 心里被一股恐惧攫取。 “云尘。” 她的眼里布满血丝, 尖刻地再问: “我的怀疑难道没有根据吗?”

“你到底怀疑什么?” 云尘胸口涌上一团恶浪, 憋得她差点透不过气来。

“哈, 你可真会装。你是真不知道呢还是假不知道?” 茹小鸥伸过头去问, 尔后点头, 低沉有力道: “那好, 我告诉你。我怀疑你当初坚持带肖如回家根本就是别有用心。我怀疑你当年的恨仍没消除。你会因为肖如是贾涉的孩子, 而把这恨转嫁到孩子身上, 气得她离家出去; 你还会因为她是贾涉的孩子, 积极地与贾涉取得联系, 把她悄悄送去上海。你所做的一切, 不过为报那一箭之仇。你早跟去去说了, 说我们太过份, 你会叫我们后悔。云尘, 我知道你想要我痛苦。你其实早已看到了我的痛苦, 你还不满意?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 

“你-----”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话好人心哪。 一番好意落得如此下场。婆婆骂她、错怪她, 还能够忍受; 一向温文尔雅的小鸥也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她……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报一箭之仇? 她云尘怎么会是这样一个耿耿于怀的小人形象? 她做人真那么不成功? 云尘一时气塞胸臆, 恍惚片刻, 才喃喃说: “我看你是疯了。”

“疯的是你。” 茹小鸥大喊, 突然, 眼角的余光似见肖如从门口一晃而过, 随即冲到门边: “小如。” 走廊上空空荡荡, 哪有肖如的影子? 茹小鸥的心也像被掏空了, 她返身赴向云尘, 嘴唇痛楚地向下垂, 眼里闪动泪影, 声音哀痛道: “云尘, 你没做过母亲, 不知道母子连心之痛。肖如生不逢时, 吃了很多苦。我这做妈的, 没给过她一点一滴的母爱, 你叫我心里怎么能不痛? 不痛啊?” 她的手忘形地抓住云尘的胳膊, 摇撼着, 乞求着: “云尘, 我求求你放过肖如。有怨有恨冲我一个人来。孩子没有罪, 没有罪啊。”

云尘被她摇得站立不稳,  她挣扎地叫: “小鸥你……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听我把话讲完? ” 

“冷静, 这个时候亏你还说得出冷静两字。” 茹小鸥倏然松开手, 眼睛黑黝黝地闪着光: 咬牙切齿地说了三个字: “ 你----真狠。” 云尘身体一晃, 这三个字使她心灰意冷。她不想再多加解释, 用手朝门外一指, 道: “那你去, 去把警察叫来。” 说着, 见茹小鸥僵立不动, 猛发出一声狂叫: “去啊, 快叫警察来抓我啊。” 云尘喊完, 胸脯急剧起伏,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 见茹小鸥真的转身要走, 蓦然想起肖如的信, 叫: “慢着。” 她飞快从提包里取出信, 往茹小鸥脚下一扔, 赌气道:“带上它, 这就我要谋害或绑架你亲生女儿最强有力的证据。”

信纸飘飘悠悠, 坠落在茹小鸥的脚尖上。茹小鸥低下头, 拣起信, 刚读了一个开头, 便泪如泉涌, 好不容易挣扎着把信读完, 身子软软地倒在门边。 “她----是真的走了。” 本来, 以为云尘使诈, 虽然愤怒, 心里还暗藏一份希望。如今, 这茫茫人海, 叫她去哪里寻找失而复得的女儿? 她一时忧心如焚, 再加整晚没合眼, 只觉气力衰竭, 整个人晕晕沉沉, 不知东西南北。

“小鸥。” 模模糊糊, 听云尘在叫。云尘的影子在眼前晃动, 扶住了她。她的身体有了依靠。真累啊。她闭上眼, 闭上眼的霎那, 似见幼小的肖如在洪水中挣扎。 “孩子。” 茹小鸥浑身大汗淋漓, 头在枕头上转辗难安。 “洪水……” 她的手在空中乱舞。 “那年的洪水好大啊。” 她喃喃道, 意识渐渐沉入一个黑暗而遥远的世界里: 那个世界只有水、只有挣扎的人群、只有哭叫和哀嚎; 水几乎淹过她的胸脯, 突然, 一个白衣少女在水上漂流, 她的身影那么轻灵。她的足尖轻轻在水上一点, 人已飘出很远。她回头对她嫣然一笑, 把手伸给她。她是谁? 她是谁? 她竭力想要看清她的脸, 一个滔天巨浪倏然竖起, 似一堵水墙, 严严实实地将她们隔开。 “小如----” 她惊悸地放出一声大叫, 从床上猛地坐起。

她呆呆地睁大眼, 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室内光线黯淡, 是从窗外涌进来的暮色笼罩了一切。屋里真静啊, 就她一个人。她的眼珠在模糊的家俱轮廓间转动, 落到枕边肖如的那封信上, 整个人惊跳起来。 她的脚刚下地, 一阵晕眩袭来, 差点跌倒。一切都记起来了: 肖如的失踪, 她对云尘的误解。茹小鸥简直不敢回想说了些什么。她一定急糊涂了, 一定有什么魔鬼附在她身上, 迫使她说出那么多恶毒刻薄的话来。 是的, 魔鬼在心里, 她潜意识里对云尘的偏见根深蒂固, 到关键时刻, 便喷涌而出。两人曾竭力避免的一场对骂, 在纽约爆发。这是天意? 她们之间的恩和怨是否该从此了断了呢? 

茹小鸥焦灼地在室内踱步, 一方面觉得没脸见云尘, 想快速离开; 另一方面, 又深感内疚, 必须道歉。她几次走到门边, 退了回来, 于是, 看到桌上的一台手提式电脑。电脑是打开的, 而且正在 <<漂梦>>文学网主页。她情不自禁走过去, 坐下来。云尘在主页又以其同样充满诗意的温情, 呼唤小如, 像几个月前呼唤去去一样:“小如, 每天清晨, 当晨曦抚摸你的眼睑, 你是否仍然感觉, 有丁香摇动, 对你倾诉我们的思念?”

茹小鸥一看这几句话, 眼泪霎时溢出眼眶, 她抽泣着, 手指飞快在键盘上移动。自肖沉去世, 她还是第一次进聊天室。

“小如, 你在哪里?”她快速输入这句话。很快, 有人反馈道: “别着急, 小如会找到的。”

“你是谁?”

“我是追忆。”

“追忆?”茹小鸥惊跳起来,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几个追忆? “你说你是追忆? 哪个追忆?”

“追忆就是追忆, 别寻根刨底了, 让我来帮你分析一下小如出走的动机吧。”

“动机? 她在信中写得很清楚, 不想成为我们的包袱。这个孩子, 怎么会有这么多顾虑呢? 我疼她爱她还来不及, 哪会再厌弃她、 让她受半点委屈?”茹小鸥写到这里, 泪水流了满面。

“是的, 她不想成为你们的包袱。想不到孩子小小年纪就如此懂事, 你有这样一位好女儿, 应该欣慰才对。”

“可是, 她到底在哪里啊?”

“你们为什么跑纽约去找?”

“她在信中指出, 纽约将是她流浪的第一站。所以, 云尘十万火急地把我叫了过来。”

“有句成语叫做 ‘声东击西’。她刻意留一封信, 指出纽约是流浪的第一站, 这恰恰说明, 她根本不在纽约。一个决心要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人, 怎么反会把自己的行踪透露出来? 我看你们呀, 真是给急傻了, 平时的聪明才智都到哪去了? 我是一个最擅长玩失踪的人。以我之愚见, 小如不在纽约, 而在多伦多。”

“多伦多?”

“对。她跟随肖沉在那里住了三年, 说不定他们在多伦多还有什么好朋友。所以, 我觉得你们应尽快与多伦多的警察局取得联系。”

茹小鸥紧盯屏幕上这几行, 手颤抖着, 刚要回复, 身后有什么东西一响。云尘不知何时已经回来, 轻轻拍她一记, 说: “是去去, 让我来跟她说几句话。”

“去去?”茹小鸥愕然回头, 问。 云尘点了点头, 脸色很不好, 眼里还混杂一丝惊慌和不安。 茹小鸥一见, 脸上霎时布满羞愧的神色, 以为她仍在生气, 讷讷地道歉: “云尘, 我......我对不起。”

云尘苦笑了笑, 简短地回答: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茹小鸥还想说什么, 见她已坐在电脑前, 眼睛盯着计算机, 匆匆打下这么一行字: “去去, 刚才去超市买东西时见到罗伯特, 我觉得他好像认出了我, 还偷偷摸摸跟踪一段路程。我劝你这段时间最好别带楚楚回纽约。”

“罗伯特?” 去去以满不在乎的口吻回答: “他即使有火眼金睛, 也是认不出我们母女的。我这次无论如何必须来纽约, 因为华律师只有这几天才有空。云尘,你放心吧。我们母女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 罗伯特算什么鸟人, 怕他? 至于小如的去向, 我已跟茹小鸥大致分析过, 她十有八九在多伦多。 可惜我无法陪同你们前往, 祝好运。”

“去去要来纽约?” 茹小鸥看到这里, 忍不住惊问。

“而且, 还带着楚楚。”云尘忧心忡忡地叹息。片刻后, 对茹小鸥说: “去去的分析很有道理, 被她这一点, 我想起来了, 肖如曾跟我提起, 在多伦多大学, 有位叫季思思的华裔女教授, 对他们父女一直很关心, 也很照顾。”

“季思思?” 茹小鸥重复地问, 眼里闪过一丝希望的光彩。

这一个晚上, 茹小鸥睡得很不踏实, 浑身更是忽冷忽热, 到后半夜, 忍不住呻吟着叫水喝。云尘起床, 伸手一摸她额角, 火烧般烫, 失声惊叫起来: “小鸥, 你发烧了。”

此时, 云尘的声音传到茹小鸥的耳膜变得十分遥远虚幻。她努力想集中那逐渐涣散的意识: “小......小如?”她眼神昏乱地掠过云尘, 一会觉得自己仍在高速公路上星夜赶路; 一会好像已到了季思思家。那个季思思身形高大无比, 她紧紧攫住她, 大声吼: “小如是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 

“不----”茹小鸥叫, 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显出十分难受的样子来。云尘轻声叫:“小鸥, 小鸥, 水, 你要的水。” 茹小鸥置之不理, 眼睛时睁时阖, 嘴里断断续续说着糊话。 “小鸥, 我是云尘。我是云尘。” 云尘喊着说。茹小鸥哼哼两声, 眼皮无力地掀了掀, 又极度困倦地合上了。

云尘急得六神无主: 她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买点退烧药来? 怕除发烧外, 还有其他疾病。最后, 决定叫救护车, 送小鸥去医院看急诊。

救护车很快来把茹小鸥带走。短短两天, 云尘叫了两次救护车。当看着救护人员动作飞快地把小鸥抬上担架, 觉得自己似已进入半昏沉状态。 车子一路呼啸着穿过城市, 那里, 一切熟悉的景物从眼前掠过: 闪烁的霓虹灯依旧、人们寻找刺激的方式依旧。她闭上了眼睛, 身体在车子的震荡中似飘出窗外。 她知道她要去哪里: 那里的昏暗和静寂与喧闹的市街形成鲜明对比; 那里的黄色警戒带仍在; 那里仍是一片废墟, 废墟上乌鸦像一阵阵黑雾飘散。又快一年了, 那些突遭厄运的灵魂是否都已走出冰凉的、令人窒息的废墟? 他们此刻落在哪里? 落在哪里? 云尘的眼睛在光与影之间茫然搜索, 视线停留在茹小鸥苍白的脸上: 小鸥眼睑紧闭, 呼吸急促。她蹲下身, 紧紧攥住小鸥的手。也是同样的姿势, 两天前, 她握住的是另一只垂死的手; 再往前推算几天, 肖沉那已被死神接纳的躯体醒目地横亘眼前。生命真的就是这样无助、毫无意义吗? 面对形形式式的暴力、灾难; 面对种种的疾病和不幸, 人们的挣扎显得多么脆弱而不堪一击。 唉, 人啊, 你们是否看清了生命的本质? 你们是否可以停止欺骗、陷害、攻击和仇恨? 云尘那颗深受韩母折磨的心在大声呐喊。可很快, 眼前闪过婆婆怨毒的眼神, 耳边响起小鸥怀疑的诘问。 她便又一次感觉心中那个像深渊似的绝望了: 连小鸥都能说出那么绝情和伤害人的话, 她渴求的希望又在哪里? 她哀怨地凝了小鸥一眼。

“小如......” 茹小鸥发出一声昏沉的呓语。

云尘一惊, 思绪回到肖如身上, 随即被自责压倒。肖如单薄孤独的身影浮上眼帘, 那天坐上救护车, 她分明感觉到某种不安, 假如, 她坚持叫司机停车, 把肖如一起带走, 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是的, 茹小鸥骂得一点都没错, 她既然答应好好照看肖如, 就不能有半点怠慢。肖如的出走是由她的疏忽导致的。

“小鸥, 我一定帮助你找回肖如。”云尘暗暗在心中发誓。

仿佛听到了来自云尘心中的誓言, 茹小鸥躺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 显得十分安宁。

她已发烧到接近四十度。医生说:“她需要休息, 还得作进一步观察, 请问你是她的家属吗?” 

家属两字使云尘决定通知叶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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