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31:43

苦闷的小舟被黑暗揽抱。

风暴在水底的深渊中狂喊。

-----巴里蒙特<<苦闷的小舟>>

从见到肖如的第一眼起, 从指出肖如的脸部特征哪些像贾涉, 云尘的内心深处就涌起一种很特别的感情。

她自上海失意而归, 中间再加去去不断泼冷水, 每次贾涉来信, 便强迫自己冷淡处理; 这样, 没维持多久, 两人几乎断了联系。 以为终于认清了贾涉的真面目, 可以把他从心里连根拔除, 谁知, 肖如的出现, 轻而易举地将心上筑起的那道堤坝击溃。 常常, 目不转睛地盯着肖如, 看那两条纯净的眉毛, 在表示惊讶或不屑时, 如何高高地向上挑起; 看那对噙含泪水的眼睛是如何被云雾缭绕; 看那挺直秀气的鼻尖如何在寂寞时轻轻一抖……看着看着, 忘了贾涉的薄情, 只让属于往事最温馨的一部份占据整个心灵。

“假如世上/所有的欢乐都被带走,/而只有爱情留下----/那也值得为此活着。” 这是在那年的青岛笔会上, 贾涉单独给她朗诵的<<假如>>。 记得当时, 她正伫立在宛如白银般闪亮的沙滩上, 呼吸略带咸味的海风。眼前是波光起伏的海水, 耳边回荡着他独特的声音, 她的心颤动了。 而他, 也像着了魔, 一遍又一遍朗诵。他们肩并肩站着, 夕阳从海面上直射过来, 给他们身上涂了一层油画似的光圈。 一阵海浪扑过, 她身体一摇, 他随即伸开手臂, 将她轻轻一搂。那一刻,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已不再存在。从青岛的钟情, 到回国开笔会的邂逅, 十多年的哀怨敌不过重聚时轻轻的一瞥。她, 用去去的话来说, 又像中了邪, 一心只渴望与他重续前缘。

假如, 肖如是他和她的孩子, 该多好啊。 她又开始神思不属, 整天做梦似地陷进这层意识。她带肖如去商店选购衣服, 希望服饰的新奇艳丽, 能使孩子暂时摆脱丧父之痛; 肖如住进来的第二天, 她买回几桶粉红颜色的涂料, 准备给肖如睡的小房间重新粉刷, 好像肖如要在这里陪伴她一辈子。那天一大早, 她劝慰身边的肖如: “小如, 你看外面的树林子, 被阳光照得多美啊, 别整天闷在家里, 出去散散步吧?” 肖如仅漠然地瞟了窗外一眼。外面的阳光再美, 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的脸上布满哀愁。一连数日, 她行走在云尘家中, 心灵则飘浮在属于她和肖沉的世界里。她无法接受肖沉已经去世的事实。 “不,” 她时时刻刻在心中说: “爸爸会来接我回去的。他一定会来的。” 以前住多伦多时, 每当肖沉有事出差, 就让她寄住在一位叫季思思的阿姨家。这次, 不过换了一位阿姨。他办完事, 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小如, 快来看爸爸给你买的书。” 这是父女俩小别重逢后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书, 书, 这次, 她会得到一本什么样的书? 莎士比亚? 家里的书柜里已经有了两套不同版本的全集。奥斯丁、奥尔科特、还有勃朗特三姐妹的书她也都已拥有。肖沉曾说要给她买两本书: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和高尔基的自传体三部曲。为此他跑过好多家书店。一定是这两本书拖了后腿, 让他回家晚了。

“小如, 喜欢阿姨给你房间挑选的颜色吗?” 云尘伸手在墙上抹下第一笔粉红色涂料, 故意提高声音问, 试图以此能把对方从恍惚的境界中拉回现实。肖如微一颤动, 看清云尘手中的东西后, 摇了摇头, 低声问: “阿姨, 我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多久? 她一怔, 太阳光让她眼花缭乱起来。这个苍白沉默的女孩是谁? 跟她的生命有联系吗? 有吗? 她为何竭力说服茹小鸥把她领回家? 这些天, 她不顾婆婆的冷嘲热讽, 想尽一切办法逗她开心。而她开口问的第一句话, 是关于一个 “走” 字。也许, 从一开始就错了, 不该对那段虚无飘渺的感情寄太多幻想。虚无飘渺! 贾涉是, 肖如更是。她根本不应该把这孩子带回家。

“阿姨?” 肖如那对黑黑的眼睛在看着她。她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时, 云尘的心乱了, 再次涌起一阵强烈的、纯感情的冲动: “唔? 多久?” 她勉强一笑, 道: “想那么多干吗? 想住多久就多久呗。” 说着, 俯身过去, 口吻炙热道: “我希望你能够快乐起来, 把这里完全当作你自己的家。你看, 阿姨给你重新布置房间, 正是希望你有家的感觉。”

“不,” 肖如摇头道: “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爸会来接我, 我有预感, 他这次一定买到了那两本书。” 肖如平静地说。她的话把云尘吓一大跳。 “你……你说什么? 你爸? 书?” 她结结巴巴地问。肖如在她的叫声中, 眼里升起一层泪影。她倔强地忍着, 不让泪水流出来, 那副玄然欲涕的悲哀把云尘满腹的凄情都勾动了。

“可怜的孩子。” 她一把将肖如搂进怀: “一切都会过去, 会过去的。你要坚强, 一定要坚强起来。你爸假如知道你这副样子, 他……他走得也不安宁。乖, 听姨的话。想哭就把眼泪哭出来, 啊?” 云尘哽咽着劝慰, 摸了摸肖如的额角, 摸着摸着, 手停留在那里不再移动。这额角多么像他, 多么像啊。她痴痴地看, 这种来自血缘的相像似一道启示, 掠过她的脑海。她止住悲声, 突然冲动地问: “想不想见他---你的亲生父亲?”

肖如浑身一震, 缓缓转过脸, 问: “你说什么?”

“你的亲生父亲。”

“他……他在哪里?”

“上海。”

“上海? 他在上海? 我的亲生父亲?” 她脸上掠过一道痉挛, 出神地凝视窗外, 低声自语: “小时候, 曾有伙伴毫不留情地指着我的鼻子, 说我是一个捡来的野种。野种。我是被捡来的野种。可我却拥有两位天底下最善良、最无私的父亲: 一个是淳朴的山民, 他用那对慈爱的双翼庇护我到八岁; 另一个是肖沉爸爸, 他带我走出封闭的水乡, 送我进多伦多私立学校, 让我在这里接受最好的教育。” 肖如含泪微笑道: “够了, 生命中有过这样两位父亲, 足够了。亲生父亲?” 她冷冷一笑, 问: “你觉得我还有必要知道, 谁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你已经知道了, 不是吗?”  云尘有点吃惊对方超出年龄的早熟, 说: “他叫贾涉, 在上海。他是一位诗人。”

“诗人?” 诗人两字使肖如的脸色有所缓和, 并且, 眼里流露一份好奇, 问: “他写诗?”

“他的诗棒极了。” 云尘深情道: “他虽然不配做一个父亲, 可他是一位出色的诗人。”

“你喜欢读他的诗吗?” 肖如问。

“非常喜欢。” 云尘起身拉住肖如的手, 邀请道: “来, 去我书房。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云尘把肖如带进书房, 当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贾涉的最新诗集时, 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这件事本应该由小鸥亲口去说, 她这样做是否有越俎代庖之嫌? 也许小鸥根本没打算告诉孩子呢? 云尘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

“我能看看这本诗集吗?” 肖如见云尘迟迟不把书给她, 轻声问。

“噢, 你……你跟他……长得真像。”

肖如微微一颤, 捧着诗集, 好长一段时间, 一动不动地站着, 既不翻书, 也不说话。

云尘小心翼翼凑过去, 手刚抬起, 想把贾涉的照片找给她看, 便凝在半空。 她看到泪珠正一颗一颗从肖如的眼角滑落, 这无声的眼泪使她心头一酸。两人对站片刻, 云尘挣扎出一丝笑容, 对肖如说: “认识一下吧, 他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肖如一个哆嗦, 手像被针刺了, 猝然将书还给云尘, 嘴里发出一连串嚷: “我不要再见什么亲生父亲。我不要。” 她的声音越叫越高: “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可我们长得很相像这句话, 竟然要你来告诉我。” 连日来所积压的悲伤都随这几句话发泄出来了, 肖如边哭边含糊不清地责问: “你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吗?” 

“好孩子, 别哭, 别哭。” 云尘抱住肖如, 一任泪水在脸上纵横。正当两人抱头痛哭之际,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韩母昂头站在门口, 眼里带着极度的不满, 尖声问。云尘身子一凛, 松开肖如, 飞快用手擦了擦眼睛。

把肖如领回家时, 只说一位朋友的女儿过来住几天。 一连数天, 肖如不是呆在卧房, 就是被云尘带出门。韩母竟没找到机会好好盘问一番。这个女人, 眼里越来越没有她这个做婆婆的。要去加拿大, 说走就走, 没有一个字的解释。哼, 谁知道她干什么去了? 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小丫头, 朋友的女儿? 她们----到底什么关系? 韩母狐疑的眼神在肖如和云尘两张脸上逡巡。云尘连日来对肖如的过分讨好和殷勤都成疑点。她越琢磨越不对劲, 胸口异样地跳动, 跳得她头昏脑胀。 假如刚才进门前, 不那么冲动, 再多停留片刻, 把她们的对话听清楚, 或者干脆像上次那样录音下来, 就好了。韩母的手指触到睡衣口袋里的一只袖珍型收录机, 懊悔地想。

肖如仍在抽泣, 肩膀颤动, 喉舌间不时发出一两声呜咽。 

“好好的, 哭什么?” 韩母严厉地扫了云尘和肖如一眼, 加强语气问: “是嫌家里的晦气不够重呢? 还是在咒我早死啊?” 

一听这话, 肖如止住泪, 惊愕地抬起眼: 出现在她面前的韩母瘦骨嶙峋, 披一件胸前饰着花边的黑绸外套。她手上拿一把牛角梳, 说话时, 不时将尖尖的梳齿插进头皮, 一下、两下、三下, 用力拉扯花白干枯的长发。太阳光从外面投射进来, 照在那头毫无光泽的发丝上, 给人以触目惊心的苍老感。

云尘猛一瞧见韩母披头散发的样子, 也是一惊: 她----真的老了。仍记得第一次走进这个家门, 第一次开口叫她婆婆, 她也是穿着类似这样一件黑绸外套, 腰板挺直地坐在阳光里, 双目炯炯地审视着她。她们, 从第一面起, 中间像隔了道屏障, 无法进行心与心之间的交流。韩母将所有的心思用在争夺儿子的婆媳之战上, 性格被时时刻刻的怨恨和窥伺束缚住, 变得极端而不通情理。那原本明亮的双眼充满了愤怒。可忽然之间, 云尘发觉她老了, 老得像某个角落的旧家俱: 黯淡、苍白、了无生气。她看着她, 仿佛又一次感觉到死神冰凉的气息, 心里感慨万千: 何苦, 这是何苦? 人生充满了苦难, 她们应该携起手来, 友好共处, 尽情享受生命才对。怎么反倒像仇人, 整天恨得你死我活? 唉, 停止吧, 停止吧! 云尘这样一想, 连愤怒和反击的力气都没有了, 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悲哀和惆怅。

“看什么看?” 韩母被云尘的眼神盯得极不自在。 她一手惯性地伸进发丛, 头一低, 看到了散乱手中的白发, 倒吸一口冷气, 顿时恼羞成怒地叫了起来。

韩母是个爱整洁的人, 每天清晨起床, 化在头上的功夫至少四十分钟。她平时最爱用黑色发夹把头发卡在脑后。 这天清晨, 头发刚刚散开, 便被一大一小的哭声惊扰。而云尘看她的眼神, 好像在故意羞辱她。 她咆哮完, 见云尘低垂眼皮, 这才缓过一口气, 脖子僵硬地扭了扭, 提醒道: “别忘了, 下午星儿要回来。” 

韩星?  他不是这个星期有急诊吗? 怎么突然改变主意? 因为肖如? 韩母打了小报告? 思想转到肖如身上, 隐隐产生某种预感: 会不会正如去去所猜测的, 肖如的介入, 将使她和韩家母子间的矛盾进一步尖锐化? 这样一转念, 悄悄拉过肖如的手, 想带她下楼。谁知肖如倔强地一扭身子, 两眼挑衅地瞪着韩母。这个凶神恶煞的老妖婆, 到底为什么对云尘阿姨这样凶? 她不敢相信世界上除她的养母外, 还有如此蛮不讲理的老人。因为她吗? 那些怨恨其实是冲着她来的? 她不喜欢她住这里? 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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