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29:49

我记得自己以爱你为荣

此刻我在这里, 迷失在

无边无际的黑夜中。

---翁加雪蒂<<我已失去了一切>>

肖沉在第二天凌晨就安静地阖上眼皮。他静静地躺在白床单上, 全身没有一点挣扎痛苦的痕迹。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张着, 似仍在诉说对茹小鸥永恒的爱恋之情。他脸容恬淡, 胡子刮得很干净。 “玛克思叫人对死坦然视之, 因为这是自然之道。” 

茹小鸥瞥一眼枕边的<<沉思录>>, 仿佛肖沉又从床上坐了起来, 对她微微笑着, 侃侃而谈。一阵悲恸袭来, 茹小鸥有点不能自持。肖沉走了, 顺应了自然之道。可他的灵魂----那遭遇过失意和痛苦的灵魂, 此刻是否也已从苦难中走出, 进入和平光明之境呢? 她无法回答自己, 只觉一阵彻心彻骨的空虚和茫然席遍四肢。她呆呆地凝视着那张冰冷苍白的脸, 自己似死去了一半。那种深层次的失落早已无法用眼泪发泄。当云尘和去去相继发出令人心碎的哭声, 跌倒床边, 一遍遍呼唤肖沉的名字; 她把手痉挛地举起来, 捏成拳头, 塞进嘴里, 眼睛里却滴不出泪来。

“肖沉, 肖沉。” 云尘哭得最伤心。 她低着头, 肩膀剧烈地抖动。肖沉, 年轻时代无话不谈的异性知己, 在他国土地上刚刚重聚, 即被死亡无情隔开。早知如此, 还不如不聚的好。 “哦, 肖沉, 肖沉。” 云尘的哭声充满了哀歌, 眼泪越涌越多, 到最后, 早已分不清是哭肖沉, 还是哭她自身的苦和怨。去去哭了一阵, 站起来, 有点不放心地注意着茹小鸥。“小鸥, 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伸手搀住茹小鸥。茹小鸥摇了摇头, 推开她, 走了出去。

肖沉临终前留给茹小鸥一大叠未曾发出的信。信纸已开始发黄, 按日月顺序, 排列得整整齐齐, 放在一只外型粗糙的小木盒里。茹小鸥似已干枯的泪泉, 在打开盒子的瞬间, 在看到肖沉熟悉字迹的刹那, 哗地松动了。她情不自禁将脸贴过去, 信纸上散发着一股属于记忆的隔年阵味, 强烈地触动心弦。于是, 年轻时代那些痛苦的往事, 又一幕幕在脑海浮动起来。

从肖沉这只木盒, 想起母亲床底下另一只装满相片的小木盒----母亲在她的要求下, 曾一遍遍描述父亲临终时的点滴: 说父亲躺在病床上时, 头颈总侧向房门口, 黯淡的眼睛到死都满怀期待, 期待她能突然归来。父亲死了, 母亲用一把蓝色小锁锁住了盒子。前年, 她和叶琛回国探亲, 小锁锈迹斑斑。征得母亲同意, 她把这只装满父母人生片段的小盒子带回了加拿大。

两只木盒, 两段深情。 茹小鸥双手神经质地按在上面, 心里混合着凄楚、感激、辛酸、满足等情感。

一个星期后, 她再次从图书馆借回电影<<苔丝>>的录相带。傍晚, 她对叶琛说: “这带子早想邀你看了, 一直没勇气。” 她眼里的光一闪, 有种令叶琛陌生的东西。叶琛怔了怔, 开玩笑地反问: “勇气? 看带子还需要勇气?” 说罢头一低, 苔丝两字赫然映入眼眶。 

“<<苔丝>> ?” 他咕哝一句, 脑海里试图拼凑这部电影的零星片断: “我看过, 十六岁时跟一位亲戚去看的。嗯, 不过情节全忘了, 只记得……” 叶琛竭力回忆, 声音小下去, 突然, 眼神一亮, 大叫: “记起来了, 有个孩子, 苔丝生了个私生子。” 茹小鸥在他叫声中, 脸刷地白了, 录相带从手中摔在地毯上。

“小鸥?” 叶琛随即将她扶沙发上坐下, 动作利索地从厨房泡了杯茶给她。茹小鸥摇摇头, 眼里浮动泪影, 示意他把茶杯放在桌上。 

“你这几天太累了。 ” 叶琛小心翼翼地问: “人去不能复生, 还在伤心?” 他把手放她额角试探体温。整整一个星期, 茹小鸥沉浸在失去肖沉的悲伤里, 茶饭不思。叶琛每天从学校回来, 看她坐在卧室的计算机桌前, 摆弄两只木盒。 她时尔珠泪涟涟, 泣不成声; 时尔默默凝神, 心魂不知飘到哪个角落。叶琛暗暗焦虑。妻子有过抑郁症, 医生曾说, 这种病不能根治, 任何一点外来压力都可诱其复发。仍记得那天的阳光像生了病, 树丛间几只乌鸦来回盘旋, 聒噪个不休。小鸥说有事出去, 那一刻, 她迷怔的神情使他错误地以为她要去见戴西教授。而她竟去探望一位得了绝症的老同学。从医院回家的她, 只对他说了句: “我的一位同学死了。” 从此, 把自己封闭起来。

老同学? 是谁? 除去去和云尘, 她很少与过去的同学来往。她好象非常忌讳别人重提在上海读书的那段时光。叶琛总忍不住回忆去上海找她的情景。他想告诉她, 那段时间, 他那颗年轻的、动了爱情的心是如何受着相思的煎熬; 他还想告诉她, 当他几乎完全绝望时, 她却突然回来了。他们那么陌生, 又挨得那么近。当他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时, 他知道他和她之间已形成一种无形的联盟----他的生命和她的生命从此将不分彼此, 浑然一体。 可经验告诉他, 这些表白是不受欢迎的。 每次, 他蠢蠢欲动有所怀旧倾向, 她便苍白着脸打断他, 转移话题。老同学? 那个叶琛从未谋面的老同学, 是否曾在小鸥生命中扮演过什么角色? 望着妻子伤心欲绝的脸, 善良宽厚的叶琛也不由起了猜测之心。

“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抚摸着她消瘦的脸, 一双充满疑问的眼睛直视着她。

茹小鸥慌悚闪开, 低下头。一眼瞅见掉在地上的<<苔丝>>, 禁不住哭泣起来。

“小鸥。” 叶琛抱住她, 声音柔柔地宽慰: “好了, 好了,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说着要去看她的脸。她脖颈僵硬, 下巴颏抵住他的肩膀, 抽泣得更厉害了。叶琛静静地等待她冷静下来。

“怎么啦?” 片刻后, 见她身体抖动的幅度变小, 双手捧住她的脸, 问。 茹小鸥咬了咬嘴唇, 神色蓦然紧张起来。叶琛见此, 干脆放弃追问, 松开手, 妥协道: “好, 我不逼你, 不逼你。” 说罢, 弯腰从地上捡起<<苔丝>>, 毫无意识地看。他嘴上说不逼她, 心里的好奇心反被调动起来, 与此同时, 茹小鸥的紧张像有传染, 心中也莫名感到一层焦躁和不安。他仍无意识地盯着录像带, 封面上, 苔丝的头影占据整个画面: 这个白玉般纯洁晶莹的少女, 出污泥而弥洁。她短暂一生中所经历的种种遭遇, 惊心动魄, 令人动容。小鸥, 为什么会在这节骨眼上把这部电影借回来? 叶琛暗自寻思, 静下心来大致读了读故事简介。这一读, 十六岁时有关这部电影的所有记忆恢复了, 而小鸥失手摔掉带子的画面, 不断像电影中的特写景头占据脑海。当他随口说苔丝有个私生子时, 为什么她如此惊慌失措? 私生子, 私生子, 叶琛的脑子突如电光火石般一闪, 随即想起诱发小鸥流产的真正元凶----正是戴西教授有关<<私生子>>的考题。还有, 小鸥流产后的那些胡言乱语: “他们竟说她死了。” 当初以为指流掉的胎儿,  难道不是? 难道还另有一个孩子? 叶琛霎时像被蝎子蜇了一口, 五脏六肺痛得缩成一团。不, 不不, 不会的, 小鸥不会骗他, 决不会有任何隐密之情。他的额角沁出一层细密冷汗, 身子不安地站立起来。他放下带子, 双手交握胸口, 闭上眼睛。

记得在南大读大学时, 宿舍里有位过早品尝禁果的男同学, 曾借哈代一句话, 道出遭受爱情遗弃时的痛苦心声: “爱情对许多男人是个祸根。爱情随时会像精灵一样消逝。” 他在宿舍一遍遍对叶琛灌输爱情不能持久的真理。当时, 叶琛正狂热地害着单相思, 不过把室友的议论视作失意者的牢骚, 哪会真放心上? 此时此刻, 叶琛疑窦陡生。自己痴心爱了十几年的女人, 真的另有故事? 原以为千里共蝉娟, 他和小鸥两情相悦, 大家从一张白纸携手, 走向爱情顶峰。只要一回忆起在南京那座火炉城奋笔疾书的情景, 心里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他太爱小鸥了, 那爱已完全渗透进骨髓, 成为他血液的一部份。十几年来, 他们不时交换誓言, 都觉得那爱是能够伴随他们一生一世而不枯竭的永恒之爱。他----怎么可以怀疑她呢? 叶琛额角的汗更多地流了出来。他来回在室内踱步, 心头忽静忽乱, 十分矛盾----这些, 是他十几年来从未体验过的恼人情绪, 它们像虫子般无情地噬咬着他, 甩都甩不开。

叶琛不时晃动的身体, 流露了内心的疑虑和不安宁。茹小鸥渐渐止住泪, 抬起眼, 深情而内疚地望着丈夫。这么多年来, 他守候在她身边, 不离不弃, 忠诚专一。他是她心灵痛苦时最耐心的倾听者和开导者; 是她迷惘无助时最有力的保护屏障。是他, 帮助她度过了生命中那段失魂落魄的绝望岁月。茹小鸥似又一次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桌上的两只木盒在她眼中渐渐模糊。爸爸, 她---该怎么办? 当叶琛用新鲜、纯洁的爱情甘霖默默而又执拗地滋润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时, 她的生命及整个宇宙仍被阴影笼罩。好几次, 面对他深情的双目, 想一吐为快。话到唇边, 肖沉的临别赠言会不失时机地回荡耳边: “小鸥,” 他告诫道: “忘了这里所曾发生的一切, 忘得越干净越彻底越好。你从来没有遭遇过洪水, 你更没生过什么女婴。你还是你, 一位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先回去好好调整一下, 把身体养好。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复学。” 命运是难以预料的。 肖沉, 才华横溢的肖沉, 当他把虚弱不堪的她送上火车的那一刻起, 怎么会料到这就是他们永久的别离? 茹小鸥从叶琛联想到肖沉, 一股巨大的悲痛感又一次涌上心头。 

“你还在为那位同学伤心?”  

叶琛一转身, 看到妻子眼里流出的泪水, 神经蓦地被这些无休无止的眼泪刺痛。声音随之失去平和, 显得困惑而痛苦。

茹心鸥摇摇头, 再摇摇头, 肖沉走得很平静, 他不希望老同学用眼泪悼念他。他没有遗憾。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小鸥, 她---该如何面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儿? 除女儿外, 还有叶琛……这一切都将无情地把她拉回过去。隐瞒了十多年的真相, 非但没能像他计谋的那样, 化成灰化成烟。相反以双倍的残酷逼迫她面对。

肖如! 一想起天使般洁白的女儿, 茹小鸥心里涌起激流般横扫一切的情怀。云尘坚持把肖如带回纽约的那一刻, 她有点失态地拥住女儿, 久久不愿松开。

肖如仍沉浸在失去肖沉的悲伤里, 对身边三位中年妇女突发的热情只是漠然。养父的病逝---生母的出现---有关她生世的秘密, 所有这些混杂一起, 令她无法摆脱。短短几天, 她经历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经历的挣扎。这个花苞样粉嫩的女孩, 在一夜间成熟了, 脸上增添起一层叫小鸥不忍直视的苍桑感。 “你就让我先跟云尘阿姨去吧。” 她对小鸥说: “反正我已是被抛弃过的人, 到哪都一样。” 那 “抛弃” 两字似一把尖刀, 正中茹小鸥的心脏。这就是她们母女见面后说的第一句话。 “小如。” 她含泪叫, 下面一句 “妈很快就去接你” 怎么也出不了口。肖如默默等待片刻, 嘴角突然一歪, 露出一个自嘲的笑。那笑, 几乎使茹小鸥崩溃。她摇晃着身体, 想扑过去。肖如一转身跑了。茹小鸥眼睁睁看着女儿越跑越远的背影, 心里分明感觉到骨肉分离的撕裂感。 “小如, 妈一定很快把你接回家。” 对着女儿的背影, 她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

“小如。” 恍惚中的茹小鸥叫道。叶琛浑身一颤, 警觉地问: “小如? 谁是小如?”

“她----就是那个私生子。” 茹小鸥说完, 连自己也吓一跳。她张大嘴, 看着目瞪口呆的叶琛。她说了吗? 折磨她十几年的心病这么容易, 这么顺畅地出来了? 她的眼神时尔惊愕, 时尔迷惑, 似乎仍不敢相信自己说了那句话。而私生子三个字无疑晴天霹雳, 叶琛的身体晃了晃, 一个字一个字地进一步逼问: “私生子, 谁的私生子?” 他闭了闭眼睛, 坚挺在那里, 牙关咬得那么紧, 腮帮上的肌肉难以控制地抽搐。问完, 就产生一种放弃逃避的心态。不, 他不要知道。私生子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别回答。” 他脸色发白, 声音发抖地阻止她。茹小鸥从没见他这样害怕过, 心里反倒涌起一阵怜惜之意。她眼里的泪干了, 走上前, 轻声但固执道: “我们都没有退路了。” 叶琛被动地抬起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嘴里出来, 听上去陌生而遥远。

小如----今年已经十二岁了。” 茹小鸥狠狠心, 不给叶琛一点喘息、思索的机会, 语速飞快地把她在上海读书时和贾涉之间的爱恨情仇, 从头到尾说个透彻。“孩子的事我也是刚刚知道。我一直以为她死了, 早产三个月那天就死了。” 说完, 精疲力竭地捂住脸, 长吐一口气。终于把心头的重压卸下了, 那一瞬间, 只顾沉浸在这难以言喻的轻松里, 忽略了身边的叶琛。直到, 一记十分沉闷笨重的椅子倒塌声传来, 才悚然而惊。只见叶琛的脸绷得紧紧的, 手神经质地在空中舞来舞去, 推翻了身边的椅子。他的身体随之像失去平衡般摇晃, 呆呆与她对视了一会。没有一句遣责的话, 也没有暴风骤雨般的发泄。

“叶琛, 别这样瞪着我。” 茹小鸥一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那么冷, 冷得象块冰。“叶琛。” 她用力揉搓他的手, 恳求道: “你说话。求求你别这样看着我。”

“为什么我不能这样看着你? 你是我的妻子, 对吗? 对吗?” 第二个问话像是自问, 他扬了扬眉, 脸色渐渐苍白。茹小鸥在他的逼问中, 头开始发昏。她无声地张了张嘴, 自己也不知道要讲什么, 就见叶琛低垂下头, 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惆怅, 道: “总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而你也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这么多年, 我一直在这层假设中自我陶醉, 却没想到, 爱还可以有这么多定义, 这么多表白方式。 一个诗意风流的贾涉, 再加一个仗义温柔的肖沉, 茹小鸥, 你真是好福气啊。” 叶琛歪头斜倪着眼看她, 突然发出两声冷笑。在他的笑声中, 茹小鸥嘴唇发颤, 眼里充满忧伤, 道: “叶琛, 你可以奚落我, 在我的伤口上抹盐, 这些, 我都不怪你, 也不怨你, 只求你不要因此折磨自己。”

“折磨? 我为何要折磨自己?” 他幽幽地问, 蹙着眉, 似在努力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茹小鸥重重喘口气, 一字一句清晰道: “因为, 你无法接受我有过一个私生女的事实。” 

私生女三个字再次从茹小鸥嘴里喷薄而出, 叶琛抬起头, 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茹小鸥被他盯得打了寒战。 “事情的经过我都已讲清楚, 现在她暂时住在云尘家。我想……我想过几天把她接回来。” 

“够了。” 他打断她。她朝门边移动的身影渐渐像一蓬火, 把他身上的每根神经点燃了。他一改平时的斯文, 大声责问: “你去把她接回来? 说得多么轻松, 多么自在。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有没有?” 

“我……” 从没见叶琛如此失态, 茹小鸥张口结舌, 呆怔片刻, 说: “我不正跟你商量吗?”

“我不要听。” 他毅然决然一挥手, 毫无半点商量余地。

茹小鸥的心怦怦狂跳两下。“你的真面目一旦显露, 从前的恩爱反要成仇。” 从纽约百老汇回来, 去去曾在电话里如此警告。那时, 她心存恐惧, 再加不知有个肖如, 也即一瞒再瞒。肖如, 一想起女儿临别前的那句话, 恨不能立刻把她接回身边, 用母爱去弥补十几年的空白。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道理我懂。” 茹小鸥悲哀地望着叶琛说: “该说的话都已说尽。 既然你不想听, 我也不勉强。” 她转身欲走, 叶琛见此, 冲过去, 一把拽住她。他的胸膛急剧起伏, 攥住她的手一点点用力。她不勉强? 多么强硬的口气。这哪是商量? 她是谁? 想当年, 为让她尽快摆脱丧父之痛, 为给她一个新的环境, 他不顾父母反对, 毅然从南大退学, 回家准备托福。 那时, 只要能天天看到她, 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谁知……谁知他得到的不过一副躯壳……她根本不爱他。他在她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地位。他不想听, 她就不勉强? 说得多么轻松啊。他在她眼里到底算什么? 算什么? 妒嫉和痛苦开始无情地锥进心里, 叶琛眼睛血红, 手用力一拧, 嚷: “想走? 你就这么急不可待? 在云尘家里等你的果真只有一个女儿?” 

“你这话什么意思?” 茹心鸥惊愕地问。

“那个风流成性的老情人呢? 他不是神通广大的很吗? 他不是想去哪就去哪, 想要谁就可以得到谁的吗?” 叶琛昏乱地咆哮。

“你住嘴。” 茹小鸥气得发抖, 她的手被他死拽住, 挣脱不开。盛怒中的叶琛仍不放过她, 声音刻薄地叫: “我住嘴? 茹小鸥, 你的口气真强硬。到底谁在给你撑腰? 是他, 一定是他, 对不对? 你们中间有一个女儿。这么多年来, 他会不知道?  你说, 你……你和他是不是仍然藕断丝连? 上次去纽约, ”叶琛眼神陡地一亮, 似一把犀利的剑, 直刺向茹小鸥, “上次去纽约看莎士比亚话剧, 根本就是一枚迷惑我的烟幕弹, 对吗? 他在那里等你? 难怪, 那天从纽约回来, 你失魂落魄, 语无伦次。现在我才明白, 你的心早就不在这个家了。”

“说够了没有?” 茹小鸥大叫一声, 那些无中生有的臆想, 气得她肺都要炸了。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耳朵里一种尖锐的噪音, 吵得她头晕目眩。 “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你嘴里吐出来的。本来, 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只有一个。现在又多了一个, 是你, 叶琛。” 

茹小鸥的话使叶琛一震, 他用力一甩, 似想甩掉茹小鸥对他的恨。茹小鸥身体一个趔趄, 没站稳, 摔了下去。她了无生气地倒在地上, 乌黑蓬乱的长头发散乱地毯上。叶琛呆呆地看着, 有一瞬间, 毫无思想, 毫无意识, 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也不知道妻子为何会倒在地上。渐渐, 意识恢复了, 炙热肿胀的脑海蓦地闪过一道灵感, 那对充血的眼睛仍死盯着妻子, 眼里的光已不再绝望, 也不再冒火, 相反被一丝虚幻的想像刺激着, 流露出一线希望的喜悦来。他飞快蹲下身子, 扶起茹小鸥, 替她细心地整了整散乱到脸上的头发, 柔声道: “小鸥, 我知道这几天你写剧本绞尽脑汁, 太辛苦了。刚才那些话, 是你打算编在剧本里的构思, 对吗?” 他嗓音沙哑地问。茹小鸥身子一动, 难以置信地睁开眼, 可他不等她有所反应, 急切道: “打算用第一人称? 很好, 第一人称的故事总是最有感染力, 最能使读者上当、以为作者在写她自己的东西。你看我, 刚才差一点被你蒙住。” 说着, 发出一声轻笑, 脖子像被什么东西卡住, 艰难地在衣领子里扭动。”

茹小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她的手刚一举起来, 一阵痛感使她倒吸一口冷气。可她顾不了身体上的痛, 挣扎起身, 试探地叫: “叶琛?”

叶琛听她说话, 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 道: “小鸥, 你一定是小说看得太多, 一定嫌生活太平静, 不够刺激, 所以才编出这些谎话来, 对吗? 告诉我, 刚才那些话都是虚构的。” 他眼里再次流露了茹小鸥熟悉的那层紧张。茹小鸥看得心都要碎了。噢, 直到这一刻, 她才知道叶琛爱她爱得有多深。 “要真能虚构就好了。” 她喃喃自语, 凄然地摇了摇头。

“你说什么?” 叶琛吃力地弯下头, 瞅着她。 

“我没有骗你。” 茹小鸥一咬牙, 狠心道: “我的剧本里也没有这样的情节。叶琛,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 可我别无选择。小如, 她……我一直以为她死了。她没有。她的出现是个奇迹。” 

“小……如?” 叶琛艰涩地问。

“对, 小如, 我的女儿。”

“噢,” 叶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一切都是现实, 没有虚构? 没有虚构?”

“没有。”

叶琛在茹小鸥的否定声中, 脖颈软软地垂了下去, 一瞬间, 感情的支柱倒塌了。 她的脸距离他真近。 她含泪的眸子里像有无数颗星星在闪烁, 看着看着, 头晕起来。他挣扎, 试图驱逐心头越逼越紧的恐惧: “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为什么?” 茹小鸥在他的问话中战栗一下。他不由伸过手去, 食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划, 问: “你知道我这颗心是如何被你俘虏的吗? 那天去你家抄水表, 你正在洗头, 头发上的水珠沿着脸颊往下流。 你浑身上下都在闪光, 不染一丝尘埃。在我眼里, 你是那么透明, 那么纯洁。” 他无限深情地感慨: “你不知道, 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他的话一出, 被茹小鸥急切打断: “我知道。” 她含泪呜咽: “正因为如此, 我才时时刻刻活在矛盾里。你不知道我这颗心被煎熬得有多苦。好几次话到嘴边, 又被羞耻感逼了回去。我战胜不了它, 更不愿破坏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叶琛,” 茹小鸥说到此, 眼泪成串地流了下来, 哽咽道: “是我对不起你, 不该瞒你这么久。”

叶琛嘴角浮起一缕苦笑, 道: “爱情对大数男人来说是祸根。这句话, 现在才算彻底明白。你爱得越深, 被它伤害得就越重。你---很爱他?” 叶琛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深谷传来, 凝一股寒气。茹小鸥惊慌地瞥他一眼, 倒吸一口气, 道: “我们生活了这么多年, 我真正爱谁, 你难道还不清楚? 他---在你之前……”

“他在我之前。” 叶琛重复着她的话: “好一个他在我之前。现在我明白了, 为什么两次去上海都找不到你, 为什么你会突然退学不知去向, 原来是, 有他在我之前。” 他闭了闭眼, 全身瘫软, 眼泪默默地溢出眼眶, 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叶琛。” 茹小鸥一见他的眼泪, 心如刀绞。她把手伸过去, 放在他抖动的肩膀上。叶琛没有拒绝, 茹小鸥便轻轻地把他的头拢在胸口, 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 替他擦脸。他任由她的手在他脸上移动。假如,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不要让他清醒过来, 那么, 虽然有缺陷, 也还是美的、轻松的。可她偏偏不让他安静。她又在叫他, 摇动他的胳膊: “叶琛。” 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坠落。叶琛直勾勾地看着那泪, 悲哀地问: “你这泪是为我流的吗?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茹小鸥抽泣道: “求求你, 别这样。有怨有恨都冲我来, 只是别委屈孩子。她……她长到十二岁, 还没享受过一天母女深情。” 

又是那孩子! 那孩子跟他有什么关系? 叶琛起身, 甩开她, 把自己锁进卧房。

叶琛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借酒、或烟消愁。烦恼来了, 他像老僧入定般往计算机前一坐。他纹丝不动的背影坚硬冷漠, 似一堵厚厚的墙壁, 压迫得茹小鸥透不过气来。

“给他时间, 他需要时间。” 云尘和去去都在电话里这样劝慰, 要她有耐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 叶琛和茹小鸥之间的冷漠对峙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他脸色僵硬, 毫无表情。不得不与茹小鸥交流时, 便用茫然呆滞的目光看着她。他不再对茹小鸥嘘寒问暖,眼里似根本没她这个人。茹小鸥痛苦地等待着, 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给他时间, 他需要时间。” 每当觉得忍受到极限时, 两位女友的话就回荡耳边。

到底还要等多久啊? 

每晚, 她大睁着眼躺在床上, 望着阴郁深沉的黑夜, 痛苦而无助地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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