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21:22

……啊, 指点我, 该怎么报答

你的恩情吧! 怎么能把这一片

回旋荡漾的情意奉献给未来的

岁月, 由它来给我表白, 向耐久的

爱情致敬, 凭着那短暂的人生!

----伊. 白朗宁<<十四行诗, 四十一首>>

数月后的某个下午, 茹小鸥带着满心的伤痕, 回到了东北老家。

家里没人, 邻居家也似乎没人, 四周出奇地安静, 安静得有点异样, 让人心中忐忑。 她随手放下一年前拎出去的那只旅行包, 在公寓楼的石阶上默默地站了会。钥匙被她弄丢了, 只能在楼梯口等。与几个月前比, 她消瘦孱弱得脱了形: 那原本无忧无虑的额角, 出现了细密的皱纹; 眼睛毫无神采地睁着, 眼睑下两圈黑晕。 一头光滑的黑发变得干燥稀黄, 散乱在肩膀上。她苍白的嘴唇时尔微张, 时尔倔强地抿紧, 每当这时, 脸部会起一阵神经质的痉挛, 她就用两手紧抱住自己的双臂。除外形的变化, 举手投足间, 还多了份与世隔绝的孤独和冷漠。

她走回家门口, 想透过窗户, 看一眼屋里熟悉的布置; 室内窗帘四合, 什么都看不清。父母出远门了吗? 已有多长时间没跟家里联系了? 她将脸贴在窗玻璃上, 极目地瞅, 客厅吃饭桌子的轮廓隐约出现, 同时隐约出现的, 似还有那个穿红白条纹汗衫的少女。茹小鸥的心一阵悸动, 仿佛看到一年前任性骄傲的自己----她一手托腮, 一手随意地翻弄裴多菲诗集, 桌上摊了份父亲从单位拿回来的报纸。假如, 假如那天叶琛不过来抄水表, 她也许永远不会注意那则早已过期的招生广告, 那么, 此时此刻也许仍坐在这张桌前, 等候父母下班归来……噢, 要是时光能够倒流该多好啊。茹小鸥心底掀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心里那层结着坚冰的东西渐渐融化, 泪水夺眶而出。 “爸爸, 妈妈呀。” 她将头靠在窗棂上, 肩膀微微颤动, 渴望一见父母的心情来得那么强烈。她低头看了看手表, 下午三点半, 离父母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 她懒洋洋地走回石阶, 坐了下去。

她身体蜷缩, 双手紧紧抱住膝盖。 一阵风过, 刮落几片树叶。她仰头, 眯起眼, 透过那些叶片, 看到了家乡碧蓝的天空。她---真的已经回家了么? 她的眼神又恍惚起来, 太阳光毫无阻挡地从四面八方蒸腾而来, 她感到一阵刺痛。太亮了。她将脸埋进手掌。就在那时, 楼上忽地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音清脆、任性, 转瞬嘎然而止。 她的头部神经性一昂, 整个身体触电般震动一下, 弹跳起来。她屏息凝神谛听,  婴儿的哭声再也没重复。她的眼皮低垂下来, 盯着自身干瘪平坦的腹部, 眼珠茫然地转了转, 似乎在寻找什么。

 “她……死了。” 她嘴唇轻轻蠕动, 脸上布满忧伤。闭上眼睛的霎那, 似又一次听到山洪暴发的声音; 又一次感觉自己正艰难地行走在水里。 洪水滚滚而来, 它对她张开大口, 饥饿而又凶猛。肖沉背着她, 艰难地随人流撒离山村。

这是肖沉带她回家乡的第一个星期。正当他决定送她去医院做手术, 洪水警告来了。他们----就此遇上近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洪水袭击。水流携带泥沙, 怒吼着, 奔腾呼啸着冲击堤堰。呵, 那是一个黑暗而遥远的世界: 到处是水, 水那么深, 水流湍急。她的身边挤满了人, 婴儿的哭声、妇女的尖叫, 老人恐惧绝望的眼神, 像梦魇般追逐着她。她在水涡里打着转, 身体那么笨重, 脚上像带了千斤枷锁般迈不开步…… “

小鸥, 起来, 快爬起来。” 茹小鸥没有意志逃命, 她渴望水流涌来, 把她淹没。 “天意如此, 你让我去吧。” 有一天, 她站在水里, 悲哀地对肖沉说。她身上的衣服都被淋湿了, 肚子明显地成弧形隆起。肖沉看着, 脸上有股很奇异的表情。他轻轻走到她身边, 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抚摸片刻, 突然温柔道: “这里面还有一个生命啊。” 像感觉到了这句话的暗示, 茹小鸥体内的婴儿蓦地发出了强烈的动作。 “啊, 在动, 她在动。” 她攫住他的手, 灰暗绝望的眼神霎时充满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惊奇。自得知怀孕以来, 绝望中惟求一死。 怀孕这么长时间, 一直毫无知觉的她, 在这一瞬间, 竟体验到很特殊的生命冲动。

“她……竟然死了。” 茹小鸥又一次轻声对自己说。表情是奇怪和难以捉摸的, 她的心仍停留在那个时间, 任由回忆的阴影笼罩, 说不清是悔恨、遗憾、解脱还是失落。本该流产的孩子被洪水延误, 后来, 又在东奔西走中比预产期提前三个多月出世。这个早产的私生儿, 据说, 生下来没多久就停止了呼吸。那个给她接产的县城医生, 与身边的护士交头接耳地感慨道: “现在的年轻人, 越来越不像话。这么小年纪, 就把肚子给搞大了。” 说着, 抬头略带怜惜地望着茹小鸥那张苍白的脸, 说: “多嫩的皮肤哇, 还是个孩子呢, 怎么就这么不自重? 好像还是外地来的吧?” 

茹小鸥回忆至止, 突然苦笑起来。 “还是个孩子?” 她情不自禁用手抚摸脸颊, 二十岁, 本应该是将青春挂在嘴上, 时刻准备歌唱的花季岁月啊。 可她, 她的心已饱经苍桑, 象有一百岁那么老、那么麻木了。

“小鸥?” 有人在叫她, 声音迟疑, 带一丝紧张。她的身体稍微动了动, 循声而望。是叶琛! 正在家过暑假的叶琛脸色也很苍白, 看见她, 脸上充满了忧伤渴切的柔情。茹小鸥怔怔地看着这个与她一起长大的邻居, 身体一动不动, 神情冷淡而疏远。

“小鸥。” 叶琛避开她的眼神, 声音艰涩地问: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噢, 已经很晚了吗? 我爸妈他们都回来了?” 茹小鸥蓦地惊跳起来, 冲到家门口, 用力敲门, 边敲边焦急地喊: “爸, 妈, 我是小鸥。爸, 爸……我回来了。” 

她尖叫。门扉依然紧闭, 毫无一丝生气。她的心忽地异样一跳, 某种不祥的预感迅速占据心房, 使她惶恐不安: 他们一定都知道她做的事; 他们搬家走了, 不要她了; 他们不要小鸥了。一定是这样。她越想越可怕, 动作夸张地敲门。她要看到她的父母, 立刻。 “爸爸, 妈妈----” 她的嗓音嘶哑了, 叫声中两位邻居走过来, 叹息着摇了摇头, 道: “可怜……” 另一位邻居低声问叶琛: “她---还不知道?”

叶琛还没来得及回答, 茹小鸥猛地回头, 惘然地问: “不知道什么?” 两位邻居赶紧躲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支支吾吾地走了, 边走边对叶琛道: “你们年纪轻, 容易沟通, 好好劝劝她, 叫她想开点, 啊?”

“小鸥, 你真的不知道? 你爸去上海找过你?” 叶琛问。

“什么?” 茹小鸥惊得身体一个趔趄, 差点晕倒。 

“你爸去学校找你, 学校说你休学半年, 不知去向, 你爸, 你爸他……他急火攻心, 在上海突发脑溢血……小鸥,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不不……” 茹小鸥步步后退, 叶琛的话如同锥子刺进心坎, 心里的绝望在扩大, 脑子是模糊的, 还没形成具体意识。

他们搞错了, 事情不会是这个样子的。父亲还在单位看剧本, 还在会议室与人谈话。他假如知道她突然回来, 不知该有多高兴呢。茹小鸥脸色惨白, 眼里闪烁着异常强烈的光。突然, 她一把推开身边的叶琛, 飞快转身, 跑下公寓楼。

有一个短暂的瞬间, 叶琛呆呆地看着她跑到大街上。街上车来人往, 茹小鸥的身影很快被人流吞没。邻居从窗口伸出头, 着急道: “还楞着干啥? 我看她眼神不对头……” 邻居话没说完, 叶琛身体一弹, 冲了出去。

“小鸥。” 叶琛放开双眼, 在拥挤的人行道上收寻。茹小鸥已穿过马路, 正站在一辆开往文化局的公共汽车站前, 准备随拥挤的人流一块上车。

叶琛的手象钳子般牢牢地抓紧她, 把她拽出人群。 

“我要去找我爸, 我要去找他。” 她不知哪来的一股劲, 用力推开肖沉, 再次冲向公共车, 

车门 “嘭”一声, 恰好在那一刻关闭。 “开门, 让我上去, 让我上去。” 茹小鸥披头散发, 发疯似地追着车子跑。车内的乘客纷纷拥到窗口, 朝外张望。

“小鸥, 当心。” 另一辆车紧接着开过来, 叶琛尖叫一声, 拦腰抱住茹小鸥, 往人行道上走。

“放开我, 放开我。” 茹小鸥眼神热烈地盯着公共汽车, 两手挥舞, 在叶琛怀中挣扎。

“你爸不在了。小鸥, 听清楚了吗? 两个月前他就去世了。” 叶琛大声在她耳边喊。茹小鸥定定地看着叶琛, 眼里幻觉的光倏然消逝: “他……他去了?” 她嘴唇嚅动, 发出这声难以置信的问话, 只觉得心底突然被掏空, 所有潜意识中正在期待的希望破灭了。

“爸爸----” 她猛地迸发出一声凄冽的哀嚎。

“小鸥, 你妈, 你妈她……她还在医院等着你呢。” 叶琛用手轻轻扶住她, 眼里盛满了怜惜和柔情: “走吧, 我陪你去医院。你妈要是看到你回来, 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叶琛更紧地用手臂支撑着她, 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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