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21:02

去去和楚天阔离校的第二天, 茹小鸥感觉寝室是那样空, 空得叫她坐立不安、心底发慌。她悄悄买了张去北京的火车票。茹小鸥的悄然出走并没引起注意, 因为当时, 班里正在组织春游。

一个星期后, 她从北京失魂落魄地回来, 人们才突然发觉----那个着淡黄色短裙、眼神明亮的少女已一去不复返了。尔今的茹小鸥, 脸上布满苍桑, 仿佛一夜间被销蚀了青春和活力, 她变得恍惚、麻木而又绝望。

606宿舍, 自去去走后, 云尘不到深更半夜不回来。茹小鸥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 从日出到日落, 手中拿着一包又一包饼干、牛肉干之类的零食。她的嘴唇不停地嚼动, 嚼累了, 倒头就睡。除此, 她开始尝试喝酒。以前, 去去和云尘借酒浇愁, 她还无法领略酒的魅力。尔今, 一心只求发泄的她, 很快从火辣辣的刺激中找到物我两忘的妙用。一天, 她从小酒店回来, 整个人晕晕乎乎, 嘴巴咧开, 不停地朝过往行人傻笑。行人的面孔在她酒醉的眼底极度夸张变形。她想起小时的哈哈镜, 笑声再次喷薄而出。她笑得东倒西歪, 笑得面孔变形, 眼泪直流。 突然, 笑声嘎然而止, 不知不觉到了六楼底下: 叶琛, 又一次从南京赶来看她的叶琛正闷闷不乐地从楼上下来, 她朝他瞅了瞅, 意识的纯白底板上立刻显现出叶琛去她家抄电表的身影-----不过半年前的事, 回想起来倒像上世纪那么遥远。 她怔了怔, 停下脚步。叶琛从她身边走过时, 漠然地瞥她一眼, 竟没把她认出来。她麻木的心一痛, 随即追出两步, 手举起来挥了挥, 没发出声音, 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爸爸, 妈妈呀,” 她飞快奔上楼, 扑到床上, 憋了这么多天的委屈, 随这声喊汹涌倾泻, 一发不可收拾。 这以后, 茹小鸥喝酒更凶。 她不再去小酒店, 而是把酒买回来藏在宿舍床底下, 一个人毫无顾忌地喝。

“贾涉, 你……你太阴险, 太残忍。” 某晚, 云尘比平时早回宿舍, 一进门, 见茹小鸥一手拎着酒瓶, 大半个身子倒在桌上。她头发凌乱地耷拉额角, 听到开门声, 嘴里含糊不清的怒骂刹然而止, 眼睛警觉地一亮, 潜意识里以为贾涉, 待看清云尘, 那股攫住她的悲恸爆发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 一阵恶心袭来, 几乎使她晕倒。

“小鸥。” 亲眼目睹小鸥的自暴自弃, 云尘傻了。她----是茹小鸥? 她灰白的脸上早已失去往日青春的神韵, 酒精和零食使她的身体迅速膨胀。她胖了, 胖得毫无光泽, 亮无弹性。 

仍记得初见茹小鸥时心头被针尖戳了似的痛感。此刻这痛感又一次搅动她的内脏, 她的心里充满了同情, 充满了怜惜。不用问, 也知道小鸥遭遇了什么。她默默走过去, 试图扶住她。 茹小鸥蓦地推开她, 眼里闪动着不信任的光, 步步后退, 道: “你恨我,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恨我, 虽然你从没对我说半句过份的话, 可你恨我夺走了他。 你一直以为, 没有我的存在, 他就会爱你, 选择你, 是不是?”

茹小鸥的这番话使云尘烦恼之极, 她摇了摇头, 却无法为自己辩解。 

“不过, 你现在应该高兴……” 茹小鸥的眼里凝着泪, 失神地低语: “我被玩弄, 被抛弃了。而你……因此逃脱了一场无可挽回的厄运。” 茹小鸥说到此, 怀疑地盯着她, 问: “你知道的, 你们都知道的, 是不是? 从头到尾你们都知道, 他结过婚, 有个妻子在日本, 是不是?”

“什么妻子? 小鸥, 你一定喝糊涂了。来, 让我扶你到床上躺一会。” 云尘被茹小鸥的眼神和言语吓一大跳。对于贾涉的过去, 她一无所知。

“他有妻子。” 茹小鸥愤然道: “他去北京前就已拿到去日本的签证。”

“不, 不可能。” 云尘惊得倒退两步。

“他还说他的妻子已为他自杀过两次, 他不能因为我再把她逼上绝路。哈, 云尘, 我真傻, 我真傻啊, 口口声声说要娶我的男人竟然早有妻子。我……我风尘仆仆赶到北京, 等来的就是这种结果, 这种结果。 他原来是个骗子, 一个衣冠禽兽的骗子。他----他道貌岸然, 以为有几个臭钱便可呼风唤雨, 支配女人的命运。” 茹小鸥双眼充血, 情绪激动地嚷: “他以为我会因此痛不欲生? 不, 不, 不值得。现在我才明白, 他那所谓的爱与激情, 不过一场热病,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这种热病似的感情根本激荡不了我的灵魂。” 她昏乱地咆哮, 浑身发疟疾般打颤。那些发泄的话几乎耗尽了她的所有精力。她突然安静了, 软软地靠在桌沿上, 眼神空空地盯着手中的酒瓶。

“小鸥?” 云尘小心翼翼地叫。 

茹小鸥凄然地抬起眼, 望着云尘, 问: “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我……我曾是多么信赖他。 他怎么可以这样骗我? 我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 

贾涉竟早已是个结过婚的男人? 这-----如不是亲耳听茹小鸥说出, 打死她也不愿想信。贾涉----她和他在一起的往事涌上心头, 开始无情地啮咬着云尘的灵魂。 她不能再保持沉默,:“小鸥……哦……对不起……我……” 云尘摇头痛苦道: “小鸥。我们都是受骗者, 我心里的震惊和痛苦不会比你少。” 

茹小鸥倏地转身, 钻进纱帐, 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 云尘在她帐前黯然凝立片刻, 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 云尘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肖沉。正准备明年报考研究生的肖沉从书本中抬起头, 眼珠瞪得那么大, 几乎突出眼眶。他紧紧用牙齿咬住嘴唇, 脸上的肌肉掠过一阵阵可怕的抽搐。

“肖沉。” 云尘被他的反应吓住了。

“这个畜牲。” 肖沉咬牙切齿道, 一头冲了山去。

肖沉去外滩寻找贾涉的那个傍晚, 天色灰蒙蒙的, 大片大片的乌云正在天边迟滞地飘游; 风呼呼地怒啸, 掠过城市拥挤的建筑物, 掠过街道两旁的树木。行人被吹得步步后退。肖沉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已在贾涉的寓所前等了整整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 他静止得像尊塑像, 脸色也苍白阴郁得如同塑像。他双拳紧握, 当看到贾涉无精打采地从车站那边走过来时, 拳头捏得更紧, 指甲深陷进肉里, 眼神变得阴鸷而凶猛。

贾涉低垂着头, 心事重重地走, 眉峰打着结; 平时极爱整洁的他, 两天没刮胡子了, 一脸的潦倒相, 丝毫没有即将出国的喜悦和亢奋。当看到昂立门口、满脸怒容的肖沉, 他仅抬了抬头, 眼里流露着淡淡的惊讶。

“进去谈吧。你来得真巧, 明天我就要走了, 去日本。” 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说。

“走, 跟我去见她。” 肖沉阴沉着脸, 用冷冷的、命令的口吻说。

贾涉微蹙的额头舒展了, 他高高地扬起眉, 骄傲地横他一眼, 道: “你没有权利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 你更没权利支配我。”

“那么你就有权利伤害一个纯洁、善良的女孩吗?” 肖沉被他目中无人的语气刺伤, 压抑的怒火腾地冲上来, 声音变得十分响亮严厉: “贾涉, 我一直都很崇拜你, 可我万万没想到, 你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你说什么?” 贾涉铁青着脸问。

“你无耻。” 肖沉咆哮, 手差点戳到贾涉的鼻尖: “你有妻子, 却装得比任何一个单身汉更加自由; 你对人没有诚意, 却花言巧语, 百般哄骗。 你说, 你这自私轻浮的行为跟一个恶棍有什么区别? 我真瞎了眼, 当初没看清你的真面目。” 肖沉悲愤地仰天长叹。 贾涉冷冷一笑, 道: “这最后一句话, 应该让她来说。是她瞎了眼, 当初没看清你的真面目。肖沉, 别给你脸不要脸。这里轮不到你来撒野。我自私? 你以为你就很高尚吗? 是谁如此殷勤、急切地要把她介绍给我? 是我逼你的? 嗯? 你说, 我, 贾涉是恶棍?” 贾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眼里闪动着轻蔑嘲弄的光, 问: “那你有没有仔细想过, 你是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 一个只要能发表诗歌便可出卖友谊的男人, 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大粒的雨点开始从天空里落下来, 抽打着肖沉的双颊, 雨声混合风声在肖沉的耳边哗哗呼响。他咬紧嘴唇, 痛苦地闭上眼睛。贾涉的逼问像一块块烧红的铁条, 残忍地从他的心上烙过。他额角的冷汗和雨水融为一体。他仰起头, 渴望这暴风雨能够冲刷掉身上的罪恶。 “小鸥,” 他喃喃对天发誓: “我一定会当面向你负荆请罪的。” 他伸手捋一把脸上的泪水, 勇气又回来了, 眼神坚定地直视着贾涉, 道: “是的, 我并不比你高尚多少。 但我做了错事, 至少有勇气去尽量弥补。你呢? 你做下伤天害理之事, 只想逃之夭夭。” 一阵血气冲上脑门, 肖沉的声音深沉激动, 带着哀恳: “贾涉, 如果你还有半点良知, 跟我去见她。 她才二十岁, 人生之路刚刚开始, 你……你叫她下面的路怎么走?” 肖沉眼前闪现茹小鸥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心脏一阵痉挛, 声音里带着颤音。

“她下面的路怎么走?” 贾涉讥讽道: “你不正在尽量弥补吗?”

“你----” 肖沉一时气塞胸臆。

“肖沉,” 贾涉缓和语气道: “请相信我, 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她。”

“还狡辩。” 肖沉飞快打断他: “今天算领教了你的口是心非。没想过伤害她? 千方百计使她爱上你, 又无情地抛弃她。这不是伤害是什么?” 

天越来越黑了, 闪电一阵接一阵, 把两张脸照得跟死一样惨白。 穿过密集的雨丝, 肖沉那张交织着苦恼、悔恨和愤怒的脸使贾涉忽有所悟: 肖沉爱茹小鸥! 这个预感使他沮丧的心陡然振奋。他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 攫住肖沉, 眼里嘲弄的光被祈求所替代, 只听他声音艰涩道: “肖沉, 谢谢你来, 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求你。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决定去日本吗? 因为, 因为我感觉她……她怀孕了。她什么都不懂。可我猜测, 那胎儿至少有三、四个月那么大了。”

“什么?” 肖沉惊得步步后退, 他觉得自己像被雷劈中, 四分无裂了。他身体晃了晃, 突然捏紧拳, 闪电般地挥过去, 正中贾涉脸部。贾涉被打得踉跄后退, 他没还手。暴怒的肖沉接连出手, 直到把贾涉打倒在地, 才停住: “你……你……给我去死。” 肖沉狂叫一声, 蹲下身子, 用手绝望地捂住脸。

很长一段时间, 贾涉像被打晕了毫无生气, 身体蜷曲地躺在雨中, 一动不动。两个男人, 一蹲一躺, 任凭雨水冲, 雷电轰。 路上行人寥寥, 偶尔, 有辆车过去, 溅出的积水几乎要把他们淹没。此刻, 两个男人都想到了死。天啊, 为什么不死? 死了就没有这么多烦恼, 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 无牵无挂。 贾涉, 原以为一个 “走” 字能帮助他了断情债、 淡忘小鸥。 随临走日期的逼近, 竟夜夜梦见小鸥, 有时睁开眼都似听到她在哭。她边哭边嚷: “贾涉, 我恨你。” 这尖叫使他心惊胆颤, 寝室难安。小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 他也只是凭经验猜测, 但绝对是十有八九的事。假如小鸥知道真相, 而他又弃她而去, 这不是把她往绝路上推吗? 于是, 如何处理她肚里的孩子成了他心头的一块重病。他想过很多方案, 都因可能影响到他的声誉而作罢。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 肖沉, 带着他那颗沉甸甸的爱心出现了。

肖沉, 他怎么会忘记他? 他爱小鸥, 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她, 不让她的名誉受到丝毫损伤。肖沉应该是做这件事的最佳人选。贾涉陡然振奋, 挣扎着爬起来, 嘴角有一缕血痕, 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可他完全不关心这些皮外之伤, 眼里燃起热烈祈求的光, 道: “肖沉, 我不是你想像中那种无情无义之人, 我有我的苦衷。” 

肖沉听此, 头部剧烈一抬, 眼神充满厌恶。 贾涉感觉到了他的厌恶, 道: “你想怎么骂我都可以, 只是, 先听我把话说完, 好吗?” 他说着闭了闭眼, 酝酿一番感情, 声音苦涩道: “你们不知道我有妻子。 你们更不知道我的妻子……是一位何等痴情刚烈的女人。 早在谈恋爱时, 为达到与我结婚的目的, 她曾割过一次手腕, 唉……这次, 当我无意中发现小鸥已经怀孕, 第一个念头是想和在日本的妻子离婚。谁知, 刚在电话里流露出一点意思, 她又故伎重演, 逼我立刻去日本, 否则就自杀, 她说连遗书都写好了。我知道这不是威胁, 她说得出做得到。肖沉, 你以为我愿意离开小鸥? 我……我实在别无他法啊。” 贾涉说到此, 声音被泪水哽住, 他抽泣道: “小鸥是惟一让我心动的女孩。在北京, 当我实情相告, 看她那泣不成声的样子, 我恨不能死掉。哦,肖沉, 你说小鸥整日以酒浇愁, 我呢? 我的日子就比她好过吗? 明天我要去日本了, 可你看我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哪有半点出国与老婆团聚的欢愉? 我……我……我这心都快爆炸了呀。” 贾涉失声叫道, 突然, 他的声音又急又快, 生怕肖沉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走: “肖沉, 你骂我打我都可以, 只求你帮我再做一件事: 带她回你老家, 把孩子流了, 越快越好。 我知道这样要求你不公平。可我别无他法。”  

“你----” 肖沉惊跳起来。

“肖沉, 只有你能救她。救救小鸥吧----” 他抖索着从提包里摸出一叠钞票: “经济上的损失由我承担, 如果还觉不够, 我……我……” 

雷声把贾涉嗫嗫嚅嚅的声音吞噬了;  闪电, 时而用它耀眼的蓝光罩住他们。天空里的雨 ‘啪啪”往下掉, 象鞭子般抽打着两颗负罪惶恐的心。

肖沉手上的钱已经被雨完全浇湿, 他瞥一眼贾涉: 他的话, 他该相信多少? 不管他相不相信, 明天, 明天他要去日本。而他, 无处可躲, 必须面对已经怀孕的茹小鸥。天哪, 他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小鸥走出厄运? 小鸥, 苦命的小鸥。肖沉心痛得几乎窒息, 突然他感觉到了手中钱的份量。

钱, 钱, 他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 两眼尖锐地盯着对方,  “你真以为钱能弥补一切?” 他恶狠狠地问, 猛一甩手, 将钱扔到贾涉脸上。

“小鸥, 你真是瞎了眼啊。” 他在雨中狂呼, 转身跌跌撞撞走了。

贾涉僵立在雨中, 头发上、肩膀上满是纸币。 “你真以为钱能弥补一切?” 肖沉临走的那句问话在天地间回荡, 他用手紧紧捂住耳朵, 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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