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20:44

没有记忆的歌

摹仿的爱情

像一杯不喝的酒

像被抛弃的心

----阿拉贡<<被抛弃的心>>

连续折磨了茹小鸥大约半个月之久的呕吐症莫名而来, 又神奇消失。到二月底、三月初光景, 她已完全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只不过饭量比平时明显增多, 走过小吃部, 手心痒痒地总要掏出皮夹子买上点小零嘴。除吃, 还有一层慵懒之感。<<森林重聚>>正在紧锣密鼓的排演中, 她每次强撑精神演完, 回到宿舍倒头便睡。 “真困啊。” 这是她在排演过程中最常说的一句话, 边说边打哈欠。肖沉就深深地望她一眼。那段时间, 去去和楚天阔和好如初, 感情渲染得比以往更加浓烈。楚天阔是他们剧组最忠实的观众。 “啊,” 站在春风里的老楚, 身上的每一块骨骼都是轻松舒展的, 他用几乎做作的腔调, 吟道: “春天的形象是如此随心所欲, 我要尽情摘取生命中每一分钟那胜过语言的美好。” 春天! 听着老楚的吟诵, 茹小鸥把身体的倦怠归结为春意阑珊。

贾涉要去北京出差, 讲好一个月后回来, 看由她主演的<<森林重聚>>。两人分手那天, 贾涉请客, 约她上一家日本餐馆吃醉虾。为什么选择日本餐馆? 醉虾? 想想都要吐。茹小鸥带着满腹疑问走进日本餐馆, 刚一进门, 一股海鲜味扑鼻而至, 她眉头微皱, 勉强压制了反胃的冲动。贾涉点了很多菜, 而她只喝柠檬冰水。贾涉的话很少, 偶然抬头, 看到那杯柠檬冰水, 眼睛像被针刺了, 倏然一痛, 快速闪开。

“你----一个月后肯定能回来?” 茹小鸥问时, 贾涉似乎正专注研究手中的菜谱, 听到问话, 受惊地抬头, 眼神是闪避茫然的。 他看着茹小鸥, 再也没有以往那种要把她拥抱起来的柔情蜜意。曾几何时, 还扬言要娶她呢。茹小鸥心里莫名一酸, 这顿饭像两人之间的最后晚餐。她低下头, 手指无意识地抚弄杯沿上一转淡淡的唇膏印, 渐渐, 视线模糊了, 一滴、两滴泪水悄然滑落脸颊。她不知道为何流泪, 只觉被对方毫无道理的阴郁逼得手足无措。

“小鸥。” 他看到了她的眼泪, 手伸过来, 握住了她的, 道: “我不会忘记你。”

茹小鸥愕然睁大泪眼, 这句表白算什么意思? 指出差这一个月? 还是另有他意? 茹小鸥眼里的泪更加汹涌而出, 她说不出一句话。

“我会赶在戏剧节之前回来, 去看你的演出。” 贾涉迟疑片刻, 道。茹小鸥的泪眼已不能再使他心生怜香惜玉之意。他抽回手, 一动不动地坐着, 看她哭泣时头部略显僵硬的颤动, 看她被泪水浸得红肿的双眼, 还有鼻子抽动时发出的怪音······这一切, 在准备厌弃她的眼里不再具有任何美感。那晚, 他说完这句话就开始结帐, 借故有事与她匆匆分手。

他离去时的背影很轻捷, 很放松, 他离去时, 茹小鸥的眼泪还没流干, 新的泪水又注满眼眶。她孤伶伶地站在霓虹闪烁的街头, 泣不成声。她到底哭什么? 是哭这次短暂的离别? 她不敢深究, 只是想哭。与贾涉最初分别的两天, 哭成了她一天中惟一能做的事。她躲进纱帐, 手里拿着笔和书, 身边摊一叠稿纸。她一会儿哭泣, 一会在稿纸上胡乱写着贾涉的名字, 心里说不清是怨还是爱。

那段时间, 与她同宿舍的云尘化名白云, 以超乎寻常的平静和从容, 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捧给了一家婚姻中介公司。她要把自己嫁了, 而且越远越好。她开始选修英文课。除排演时和大家在一起, 大部份时间躲进僻静的图书馆, 用来处理那些应征信件和背诵英文单词。

去去呢? 与楚天阔重修旧好的去去, 格外珍视这次几乎拿生命换来的爱情。两人一有时间就粘在一起: 原本属于楚天阔的写作时间, 现在去去能够随时打搅了。 “真过瘾, 今天写下的两页我很满意, 来, 念给你听听。” 楚天阔双目晶亮地看着去去, 得心应手的词语仍在脑海欢腾跳跃。 他几乎不用看稿纸, 句子一行行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激动处, 会像猎人般眯起眼, 带着悄悄走近猎物时的贪婪与冲动, 嚷: “其实还可以用这种方式描述, 对, 对, 应该这样……” 他絮絮叨叨, 如入无人之境。每当这时, 去去成了他最安静的听众。她悄悄坐在距离他不远的角落, 不发一言, 嘴角抿着满足的笑, 眼里闪动一缕深情、陶醉和依恋的光。她可以这样坐下去, 直到地老天荒。

去去的痴再加云尘的忙更衬托了茹小鸥的孤单。如果没有<<森林重聚>>, 她真不知道这种强烈的苦恼还要维持多久。一年一度的校园戏剧节即将开幕, 他们的排演也变得一天比一天紧张。 “哎呀, 服装问题还没解决, 珠儿的那条白纱裙到现在还没借到, 我们想想办法看, 是不是可以去商店租一条回来?” 云尘一句话, 提醒了肖沉。作为总策划、总导演, 他把太多心思化在剧本的修改及排练上, 从而忽略了其它许多细节: 比如服装、音乐、舞台灯光等。这样一来, 只有加班加点地赶, 这种紧张和忙碌是缓解忧愁的最好良药。茹小鸥把对贾涉的猜疑和怨恨淡化为平静的等待。 “他戏剧节之前一定会回来的。” 茹小鸥牢牢记住这句话, 只盼时间快点走过。

校园戏剧节那天, 贾涉没出现; 另一位不速之客却从天而降, 破坏了他们苦心排演的<<森林重聚>>。她------是被一纸离婚申请逼得走投无路的楚夫人。 

舞台上, 阿瑟牧师喃喃地问白兰: “爱与激情真的没有罪?”

白兰哽声道: “没有。”

白兰话音刚落, 沉静的观众席上猛响起一声惊雷般吼叫, 只见一位头发蓬乱、面孔萎黄的中年妇女, 不知从哪个角落闪电般显现, 等众人回过神, 已飞快跳上舞台, 一手指着去去饰演的阿瑟, 愤怒地告诉观众: “她----这个不要脸的臭**, 就是偷了我丈夫, 现实生活里的白兰。今天, 我要让你们都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我要告诉你们她到底是如何把我丈夫勾引到手的。” 那女人咬牙切齿地说, 一步步逼近去去。

去去骤然见梦中曾追杀过她的女人, 惊得魂飞魄散。她仿佛瘫了、被女人的泪水淹没了。过度的震惊使她丧失行动的意志, 她像根木头般呆立女人面前, 任她指着鼻子唾骂。 云尘和茹小鸥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措手不及, 呆怔原地。 坐观众席上的楚天阔一手抠住扶手, 身体歪斜, 眼里的光在急遽变化: 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是他楚天阔曾经爱过的妻子? 他的眼里掠过一丝悲哀。她早就不再是他心目中贤良的妻子了。自得知他和去去关系密切, 就像换了个人, 从家里吵到单位, 半路跟踪, 祖宗十八代骂。如此还不过瘾, 竟又跑到学校来闹。而且选择了这么一个绝妙发泄的地点。 她----难道早来了上海? 楚天阔想到这一点, 不寒而栗, 同时, 眼里的悲哀被恨的烈焰吞噬尽。

“你还敢说爱和激情没有罪吗?” 舞台上的女人扑到去去身上, 一把揪下她戴的假发, 尖声逼问: “你还敢说爱和激情没有罪吗? 当它伤害别人, 就是罪, 而且罪不可赦。你害惨了我。我活够了, 我早活够了。社会不惩罚你, 我先杀了你。” 女人发疯般用头撞去去。楚天阔大叫一声, 赶在校警前面冲上舞台: 他粗大的手掌一把拽住女人的胳膊, 另一手甩出去,  “啪啪” 两记耳光。如此打还不过瘾, 又一脚踹过, 正中女人小腹。

“老楚, 你住手。” 去去冲过去, 抱住他的腿。女人被他踢倒台上, 浑身抽搐不止。闻讯而来的校警同时带走了老楚和女人。舞台上只留下去去撕心裂肺的叫声: “老楚----”

楚天阔被学校开除了。

去去毫不犹豫选择退学, 与他一起流浪。

两天后, 606宿舍迎来了送别聚会。傍晚, 夕阳像往常一样辉煌悲壮。窗外草地上的土地开始解冻, 枯枝抽出嫩芽, 花苞在料峭的春风中摇曳。 所有命若蜉蝣的生命之物都悄悄在春的气息中活动了。春天, 并没因楚天阔的和去去的退学而放慢脚步。

云尘、去去、茹小鸥围一只烧得红彤彤的小电炉而坐, 两张拼凑起来的方凳上摆满菜和酒。去去的脸比以前苍白消瘦, 然言行举止热烈, 仿佛丝毫没受被人袭击的影响。她喝酒吟诗, 笑声一次比一次放肆, 倒是两个为她送行的室友, 满腹心事地拧着眉。

“吃啊, 你们两位。” 去去催促同伴夹菜, 声音夸张地嚷。云尘, 略施粉黛的云尘, 眼里掩藏不住根深蒂固的疲惫和寂寞。她微垂眼皮, 不吃, 不喝, 只管怔怔出神。想着几个月前, 也是面对一只红彤彤的小电炉, 也是坐这个位置。那时, 借酒发疯的肖沉一手搂她另一手搂去去, 三张彤红的脸, 三颗充满希翼的心……哦, 他们曾是多么开心的一群啊。

 “给我一支烟。” 云尘对去去伸出手。她低头吸烟时, 唇边起了深深的皱纹。这时, 坐她身边, 一直没说话的茹小鸥, 捂着嘴, 发出两声很轻的咳嗽。 云尘飞快瞥她一眼, 又一次忍不住在心底感慨: 多么幸运的一个女孩啊, 无须经历人生的坎坷蹇滞, 便将一睹殿堂金碧辉煌的穹隆; 她呢? 她那徘徊在云影里的愿望, 何时才能让她悟出, 颤栗生命唇上的誓言? 云尘喷出一口烟雾, 兀自出了会神。去去问: “想什么?”

“我在想…….” 云尘将目光移到去去脸上, 声音低沉地问: “真的没挽回余地了?” 

去去盯她一眼, 笑道: “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瞎操心什么呀? 快喝酒。” 说着, 动手斟酒, 被云尘止住。 “还是去找找郑老师。他是我们的班主任。如果他愿意帮忙, 我想动员全班写个连名信。说不定老楚还有希望被留下来。”

“别瞎折腾了。” 去去摇头道: “没用。老楚他----认啦。”

“认?” 云尘叫道: “他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都到哪去了? 你想过吗? 背上这样耻辱的印记, 世俗的眼光将如何看待你们?”

“世俗?” 去去嗤之以鼻道: “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呢。只要我们彼此相爱----” 

“爱?” 云尘略带讥讽地反问: “你忘记他是怎样利用 ‘固体物理’ 来气你了? 去去, 本来我也不想说这些扫兴的话, 可你很快要走了。我……” 她的眼里浮动泪光, 动情地看着去去, 说: “这次一别, 我们不知何时再见。去去, 我……我放心不下你呀。”

泪水缓缓流下去去的眼角。她伸出一只手, 握住云尘冰冷的手, 嗔道: “你……你就这样为我送行? 没几句祝福的话要说? 哪怕背几首离别的诗也行啊。”

云尘深吸一口气, 双手按住去去肩膀, 一字一句道: “去去, 还是那几句话: 无论命运多么坎坷蹇滞, 都要珍惜生命, 勇敢地活下去。”

去去一听, 嚎啕大哭不止, 边哭边说: “云尘, 求求你, 不要说了, 不要再说了。” 云尘拥住她, 低俯在她耳边, 轻声道: “还有, 永远不要寄太多幻想在男人身上。 因为现实----总比我们期待的要残忍, 残忍得多。” 她最后几个字像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带一股寒意。

去去悲声渐止, 从云尘怀里抬起头, 呆呆地看着她, 点头道: “我知道。可是云尘,” 她又哽咽道: “你……你也要多保重。”

“哈,” 云尘故作洒脱地一笑, 道: “我属漂泊中人, 比你更懂得如何掌握自己的命运。”

“那, 为我朗诵一首诗吧?” 去去哀求道。

“不, 不要再说话。 就这样, 这样很好。” 那一刻, 她对去去和她自身的未来毫无预知。朋友一场, 就此风流云散。泪水再次注入眼眶。两人将额头顶在一起, 默默啜泣, 忘了另一位小室友----茹小鸥。

茹小鸥坐在她们中间, 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此刻, 她悄悄起身, 走出宿舍。她漫无目的地走下六楼, 走进空旷的住宿区。她停下脚步, 朝高高的六楼望了一眼: 当初, 她大汗淋漓地提着行李, 站在这幢楼底, 仰望六楼时, 眼里是美妙的憧景。在那三个吉祥数字的宿舍里, 她结识了去去和云尘。她们对诗的热情曾使她自叹弗如; 她们对生命、对爱情与婚姻的理解曾使她困惑。这一切都像风般转瞬即逝。再过两天, 去去----洋溢着诗的激情的去去, 将随爱而去、追逐自身命运。云尘呢, 也将携带梦和理想, 远嫁他方。她呢? 茹小鸥酸楚地自问: 她对缪斯的虔诚、还有与贾涉之间的情, 这些, 到底能维持多久? 曾以为找到爱情不再孤寂的一颗心, 发出了双倍寂寞的回音。云尘说永远不要寄太多幻想在男人身上。 贾涉, 那个远在北京、说好戏剧节回上海看她演出的贾涉, 是她应该寄托幻想的男人吗? 茹小鸥默默地穿过苍白的小径, 春天的寒意正一点点渗透进她的肌肤。她浑身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栗, 要是贾涉在她身边该多好啊。这个渴念来得如此强烈, 心中一阵激荡, 脸上泛起潮红; 迷濛的眼似见水粉红的窗帘及床幔在风中轻柔地飘, 墙壁上的莲活了, 踩一朵青云冉冉而来。贾涉温热的手揉搓着她……鲜艳的玫瑰花瓣撒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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