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13:17

那晚, 她早早吃过晚饭, 穿了件黑色薄棉衣坐在窗前。黑色使她的脸白皙逾恒, 使她乌黑的双眸深幽如潭, 使她红润的嘴唇柔媚润泽。她心神不宁地坐着, 脸色忽白忽红。云尘和去去出去了, 宿舍里空得叫人发慌。过道的脚步声走了又来, 没有人敲606宿舍的门。

茹小鸥再也按捺不住, 猛跳起来, 围好白围巾。 正准备出门, 他来了。

门没锁, 他也没敲门, 就这样无声倚在门上, 用一种像要把她拥抱起来, 把她吸引到身边、到心里、到灵魂中去的情人的目光, 旁若无人地逼视着她。 

“你---” 茹小鸥颤声吐出一个字, 差点流下泪来。她的声音没完, 被贾涉用唇堵住。吻过后, 茹小鸥像换了个人般容光焕发, 眼角眉梢增添一层娇羞之情。

贾涉看着她, 眼里闪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整整三天, 他用意志抑制了一次次要去找她的冲动。再等等, 再多等一天。夫妻之间有久别胜新婚之说。恋人间的久别呢? 其勾魂摄魄的魅力更是妙不可言。贾涉要的正是这种感觉。为这一刻, 他宁肯忍受三天的相思。 

“走吧。” 贾涉心满意足地伸出手, 搂住她。一出宿舍, 茹小鸥躲闪道: “别, 让人看见多不好。”

“不好什么? 我搂的是你, 不是她们。” 贾涉毫不在意道。

“你---真不老实。”

“我从来都不老实。” 贾涉半真半假地说: “以前是她们教我如何不老实。遇见你, 是我自己要不老实。这里面的区别, 懂吗?

“她们是谁?” 茹小鸥**地问。

“我以前的女朋友们。”

“你有很多女朋友吗?”

“不是很多, 而是太多。”

“哦。” 茹小鸥低吟一声, 垂下眼帘, 不再作声。

“吃醋了?” 贾涉一伸手, 趁她不备, 亲她一口。那时, 他们正相拥走到三楼。几个晚去打饭的, 拎着饭盒从宿舍出来。茹小鸥羞红脸, 贾涉倒一副旁若无人的潇洒。

“去我寓所, 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当茹小鸥再次步入贾涉的单身寓所, 年轻的、缺乏人生经验的她便被十分轻易地俘虏了。只见前几天还光秃秃的地板已铺上一层淡黄色地毯。沿墙一转的黑皮沙发仍在, 沙发对面摆了电视机及音响组合柜。柜子上爬满绿意盎然的藤曼。那绿色与吃饭桌上一瓶蓬勃盛开的康乃馨遥相呼应。茹小鸥贪婪地呼吸着花的馨香, 以为走错了门。

“快进来。” 贾涉招呼, 得意地问: “还满意吗?” 他惬意地用手朝室内一指, 道: “那天你走后, 我独自站在客厅, 第一次产生了空的滋味。我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 突然意识到, 多年来, 我其实一直浑浑噩噩地生活在类似洞穴的空间里。 是你, 将一股新鲜的空气注入我的灵魂, 使我过早麻痹的心又生出渴望, 渴望开始正常的家庭生活。”

茹小鸥仍没从眼前过于神奇的变化中回过神, 她一一逡巡室内现代高雅的摆饰, 直到, 目光落到墙上那一幅幅熟悉的画上, 才敢肯定, 这的确是她曾逗留过的客厅。

“你动作真快呀。” 茹小鸥盯住画, 由衷感叹。

“哪要我亲自动手? 一个电话。不过----我还真替你准备了一样东西。来吧。” 他一把拉住茹小鸥的手, 穿过客厅, 走向卧室。

卧房的变化是另一道叫她叹为观止的风景: 单人床换成宽大的席梦丝双人床; 床上笼着一顶水粉红的圆顶薄纱帐: 纱质透明, 飘逸柔曼, 与落地的、似蝉翼般轻灵的水粉红窗帘相互应和。茹小鸥初入卧室, 恍惚错入仙境, 浑身起了层腾云驾雾之感。

“真美。 想不到你一个大男人的卧室搞得这么女性化。” 茹小鸥嘲谑道。贾涉也不解释, 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俯在她耳边说: “知道你会喜欢的。” 接着, 手朝床头的墙壁一指, 问: “那幅画, 喜欢吗?” 顺着他的手, 茹小鸥看到一幅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荷图。

“莲。” 茹小鸥趋前几步, 仔细观画。画中的莲仿佛一袅娜的纤纤女, 在清凉的琉璃中擎一支炽烈红焰: 不远不近, 若即若离, 宛在水中央。

“在我眼里, 莲即美、爱、和神的综合象征。” 贾涉走到她身边, 高声道: “无论是 ‘雨裹红渠冉冉香’ 或是 ‘门外野风开白莲’ 均给人传递飘逸空灵的境界。我爱莲、画莲, 画了十几年莲, 总画不出这份净和飘的意境。那晚, 你带着类似莲的飘然不群站立雨中, 眸光翩翩, 我似又一次看见了莲----那朵盛开在我心中的莲。这幅画是我那晚回寓所后的即兴之作, 也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件礼物。”

“送给我?” 茹小鸥屏息地问。她沉浸在贾涉有关莲的描述里, 她-----真具莲的净和飘么?

“是的, 送给你。” 贾涉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 说: “为这一天, 我已经跋涉很久了。小鸥, 我对你的爱激荡着我的灵魂。这个世界早已麻痹, 它需要这种激越, 这种感情。我要高声说: 我爱你。” 

贾涉的吻如狂风急雨, 从她的头发上滑到脖颈, 又从脖颈摸索到了芳香四溢的唇边。 “哦, 我终于找到你了。” 贾涉紧闭双眼, 身体把她越压越紧, 压得她喘不过气, 当他的手试图伸进她的毛衣, 小鸥才从晕眩中惊醒, 苍白着脸推开他, 用手紧紧捂在胸口。

贾涉眼神热烈而狂乱, 他双手伸向他, 身体掠过一阵阵痉挛, 嘴里不时发出两声呻吟。 “小鸥, 过来, 让我抱着你。”

“不, 你……你别过来。”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小鸥。”

“你……你……”

“你以为我在说梦话?” 贾涉痛苦不解地问: “为什么? 你以为爱情的降临非要用一年、十年的时间去准备、去迎接、恭候吗? 不! 爱 , 不需要任何考虑和思索。它像一束美丽、炽热的火焰。它的出现仅在那 ‘喀嚓’ 短短的一瞬。” 贾涉再次抱住她, 捧着她的脸热烈狂吻: “答应我, 我的感觉不会错。你就是我寻寻觅觅的另一半。” 他喘息, 一双充满情欲的手在她身上抚摸。 他的抚摸热切而轻柔, 在轻柔中把她拉近; 在轻柔中又使她放松, 帮她卸除所有禁锢。她的头软软地倒在他肩膀上, 不再抵抗的身体柔得象水。她完全像喝醉了般在他掌心的热浪中漂浮。 突然, 他的喘气声变得粗重起来。他的手掌不再轻柔。他眉头紧缩, 身体像一排不可抗拒的巨浪般压过来。她被这些不和谐的声音搅乱了, 飘飘欲仙的迷醉感也随之消失。当他的手再次试图伸进她的毛衣, 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

“我不喜欢你这样。” 她直言不讳道。

“你-----” 奔腾激越的血液霎时凝固, 面对她略带厌恶的眼神, 贾涉的脸倏地变白。但从他眼里流露的、哪怕已是受伤的光, 仍然优越、带股与生俱来的威仪。

“你不会想要拒绝我吧?” 他问。

茹小鸥并没明白拒绝两字的真正含义, 见他如此, 也不甘示弱反问: “你从来没尝过被拒绝的滋味, 对吗?”

贾涉骄傲一笑, 道: “可惜还没有。”

“那么, 今天只能抱歉了。” 她同样抱以一笑, 道; “第一, 我不能接受你送给我的画。画太美, 只怕我六楼那间陋室供奉起。第二……” 她犹豫片刻, 鼓足勇气道: “如果我们还是朋友, 请尊重我, 不要强人所难。” 说到这一句, 已满脸绯红。贾涉似乎并不在意她讲什么。他很快排遣了心中的失意, 专注看她, 那对燃烧两个大大情字的双眸, 仍在寻找适合表达自身感情深度的词语, 仍在寻找一条能够顺捷使她妥协的道路。 

“好, 只要你不拒绝我去找你。” 他忽以轻松的心情笑道: “只要你答应我随时可以去找你, 像今天这样把你带出来。”

“除了上课时间。” 她也笑道: “假如你不怕被云尘和去去吃掉, 腿在你自己身上, 你要去就去好了。”

云尘? 贾涉眼珠一转, 随即哈哈大笑, 好像急着掩饰什么破绽似的。

第二天傍晚, 为向茹小鸥表明他与云尘毫无纠葛, 他出其不意直上六楼。 敲门前, 已打好与云尘对话的满腹草稿, 无非是些不痛不痒的客套, 其目的让云尘明白他在追小鸥, 叫她知难而退。偏云尘和去去吃晚饭去了, 茹小鸥也正要出门。他拦住她说: “走, 我请你到外面吃饭, 吃完饭, 我们看双场电影。”

双场电影结束通常是深夜十二点钟。这晚, 贾涉搞到两张内部票, 看了两场最新的美国爱情片。茹小鸥是个不折不扣的电影迷。自来上海读书, 每月化着从家里寄来的八十元钱, 日子过得差强人意, 哪还有余钱看电影? 贾涉请客看的这两场电影使她非常过瘾。出了电影院, 站在冰冷的寒夜, 她毫无倦意, 眉飞色舞地抒发意议。

电影院斜对面有条夜宵街, 一路过去, 全是用帆布撑起的小吃摊, 摊前摆几张木头桌椅, 边上有块黑板招牌, 上面用白粉笔写着各类小吃名称。

“油炸鹌鹑, 羊肉串啦。” 腰系围裙的摊主, 站在各自烧得热气腾腾的大铁锅旁, 争相扯起嗓门, 朝散场的电影院喊。那些不畏严寒、赶双场电影的, 大都是一对对热恋中的青年人, 所以, 夜宵摊的生意, 十二点以后, 反倒成了高峰。

“先生、小姐, 来碗炒面行吗?” 一摊主笑吟吟地招呼他们。茹小鸥猛吸一口空气中各类油炸混合的香味, 见贾涉停下脚步, 问: “有炒螺丝吗?’

“有, 有有。” 摊主喜逐颜开, 连连点头道。

“来两碗炒面, 两盘炒螺丝, 再加四只油炸鹌鹑。” 贾涉吩咐。

“点这么多?” 茹小鸥道: “我不会吃螺丝的, 去掉一碗吧。”

“这个摊主的炒螺丝很有名。” 贾涉拥住她走进帐蓬道: “不会吃不要紧, 我可以教你。” 帐蓬内横放一排长条的木凳木桌。因帐内光线黯淡, 再加红彤彤的炉子在外面, 所以, 天再冷风再大, 帐内反倒空落无人。茹小鸥站在帐内, 猛打两个喷嚏, 贾涉更紧地搂住她, 说: “吃点东西就暖和了。来, 把手给我。” 他说: “我的胸口暖和。” 他把她的手拉过去捂在胸前, 他低下头, 双唇碰到她的面颊。那时, 摊主端进来两盘炒螺丝。茹小鸥倏地推开他, 看着面前的螺丝, 不知所措地说: “我真不会吃。”

“真的?” 贾涉的胃口来了, 伸手捏一只放嘴边吸, 赞叹道: “这个摊的炒螺丝最入味, 我很爱吃。” 他连吃好几个, 才发觉茹小鸥正饶有兴趣地看他, 怂恿: “今天破个例, 尝尝鲜。” 茹小鸥敌不过他的邀请, 模仿起他吸螺丝的动作, 微启红唇, 用力一吸, 嘴巴仍是空的。贾涉从她手中取过螺丝, 笑道: “哪需化这么大劲? 只需轻轻一吮, 肉就出来了。” 说话的间隙, 已吸了, 指着半露在外的肉, 催促她道: “快吸。” 

茹小鸥捏着那只还留有他口水的螺丝, 犹豫, 贾涉一味鼓动, 要她往嘴里放。 她只觉唇干舌燥, 红着脸模仿他嘴唇的动作, 那么一吮, 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螺丝肉的嫩和鲜。

“我吃到了。” 她嫣然启齿。她吃上瘾, 再捏一只。见她吃得开心, 贾涉反倒不吃, 只热烈地凝视着她。

“哎, 你怎么不吃?” 她问。

他握住她的手, 说: “伊丽莎白时代, 有一位诗人拿 ‘玫瑰含雪’ 来比喻女人的唇红齿白。刚才看到你笑, 不由想起这个比喻。在我认识的女朋友中, 尽管她们有这样那样的优势, 却没有谁的嘴巴能与你相媲美。所以, 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个比喻, 也只有配得上这个比喻的主人, 才可赢得我贾涉如此主动的追求。” 贾涉说着, 全身心好像增添了新的血液, 将脸凑近, 一只手托住她的后颈, 那带有螺丝香味的嘴唇越逼越近。 茹小鸥伸手想要阻止, 那只手又被他抓住, 这样一来, 她真是动弹不得了。

“玫瑰含雪……” 贾涉低俯的脸一半被帐蓬外的炉火照耀, 眼里也燃烧着火焰, 身体散发着类似火焰般温暖炙热的气息。他的手指抚摸她的嘴唇, 俯身吻住了她。茹小鸥柔软的唇在他的热吻中有了反应。他欣喜若狂, 吻她, 越吻越重, 似乎要吸干她体内的所有热量。

茹小鸥的心畏缩了, 她含糊不清地呻吟两声, 坚决抵制了他毫无止境的热吻。

“你怎么啦?” 贾涉眼神昏乱地望着她。

“我……我不习惯……” 她嗫嗫嚅嚅道。

贾涉颓然松开手, 脸转向帐蓬口。不知过了多久, 他起身, 对她说: “我送你回去吧。”

茹小鸥默默跟随他离开了夜宵摊。贾涉一个人冲在前头, 走得很快。走到一条空寂无人的街上, 才停下脚步, 头昂向天空。

“我……” 茹小鸥偷觑他一眼, 试图解释, 又不知从何说起。楞了片刻, 黯然道: “那我走了。” 

“我们结婚吧。” 声音幽幽地传来, 把茹小鸥吓一大跳。

“我们结婚吧。” 贾涉用一对冷静成熟的眼睛看着她, 说: “我想好了, 如果, 你觉得只有这样我才有资格爱你、保护你, 那么答应我, 做我的妻子。明天, 明天我们就去登记, 怎么样?” 他的眼神一点不疯狂, 说罢, 还叹口气, 自语般道: “唉, 我一天都不想再等下去了。”

结婚? 她才十九岁呀。茹小鸥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说: “你开什么玩笑?”

“开玩笑?” 贾涉不悦地反问: “你以为我很无聊, 很清闲, 是一个惯于拿终身大事开玩笑的人?”

“可……” 茹小鸥结结巴巴道: “我们真正认识不过几天呀。我们相互并不了解。结…..结婚?” 茹小鸥极受震动地看着他, 两眼的光是那么迷惘和慌乱: “我……我从没想过。”

“了解?” 贾涉惊叫: “怎样才算了解? 很多夫妻同床异梦了一辈子, 还不敢说彼此已经了解。” 他诤诤有词: “重要的是感觉, 懂吗? 那一种从两颗相互爱慕的心灵里生出的感觉, 它通体蕴藏经久不息的灼热。这就是足以超越一切陈腐俗规的爱情。拥有它, 哪怕我们仅认识三个小时、三分钟, 我也要宣布与你终身结合的美言。这些-----你都懂吗?”

茹小鸥微叹一口气, 眼神仍然迷惘。结婚? 这就是贾涉慷慨激陈的、如暴风骤雨般神奇之爱的终极之路? 她茹小鸥无法接受。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快得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负荷。是她爱得还不够投入? 不够热烈? 不, 他是第一个吻她的男人。如果对他没有爱情, 怎容许他接近她, 吻她? 茹小鸥想到此, 抬头睨他一眼。只见幽光微闪的街灯下, 他流露不解的眼神仍带一丝优越和自信。他微微颤动的唇, 虽在寒风中变苍白了, 那弧线、那惯性抿出的浅笑, 好像总在给人施恩惠似的。 茹小鸥看着, 觉得她真的还不很了解他。

“唉,” 茹小鸥独自沉思之际, 只听贾涉忽地重叹一口气, 道: “我知道再怎么表白也无法让你接受我的思想。假如----” 他眼睛一亮, 突发奇想道: “你哪天病倒了, 就可从我对你无微不至的照顾中感动了。”

“什么? 你咒我生病?” 茹小鸥大叫。

茹小鸥那晚蹑手蹑脚回到宿舍, 见桌上有张便条, 拿起一看, 竟是叶琛的手迹。 “小鸥, 给你写过两封信都没回音, 你是否一切都好? 今天是周末, 和同学一块来上海玩。很想见你一面, 就把晚上六点回南京的火车推迟。 等了你整整两个小时, 不得不走了。小鸥, 没见着你很遗憾。寒假很快来临, 我们回家再见。叶琛。”  

“叶琛?” 数月不见, 这两个字变得陌生和遥远了。 当她拿起毛巾牙刷准备去洗手间时, 去去突然翻了个身, 微眯两只眼睛说: “那个叶琛是你邻居? 我看他对你真不错。等了你整整两个小时。不过小鸥, 我可没说你在和别人约会。” 

茹小鸥脸一热, 心想, 幸好去去没说, 不然让父母知道她这么早就谈恋爱, 说不定再也不准她来上海。想到此, 她的心异样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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