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 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容忍:
相信吧, 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叶琛神思恍惚地回到家, 来回踱几步, 呆呆坐在窗前。 时间一点一滴滑过去, 他毫无知觉, 像一俱化石般僵坐椅子上。窗外是一幅迷人的初夏美景: 高大的枫树在风中摇曳; 小鸟依偎树林深处, 不时发出几声慵懒的啁啾; 草地上开满了白色的蒲公英和黄色的雏菊。 一阵风过, 吹散了蒲公英, 毛绒绒的飞絮, 如一团烟雾从枫树底部升起, 在阳光里自由徜徉; 雏菊的清香也随之弥散空中, 沁人心肺。
叶琛深深吸口气, 窗外柔风习习, 正肆无忌惮地扑进来, 抚弄着他。他的脸部肌肉轻微地抽搐, 眼里阴霾并没因外界的晴朗而消散, 相反愈加浓重了。
“叶琛, 叶琛。” 茹小鸥心急火燎地开门进来, 问: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啊?” 还想再问什么, 发觉叶琛紧皱的眉宇间凝着股冷气, 便咽下满腹疑问。
她浑身热烘烘的, 带进一股阳光和绿叶的青香。 “热死了。” 随口加了句, 顺手脱掉棉布衬衫。脱掉衬衫的她, 上身只剩一件几乎透明的丝质水粉红胸衣。胸衣做工精致, 一朵朵不比花生大的小花分缀乳沟中心, 把那对秀美的胸衬托得如诗如画。她又抬起手臂, 把披肩长发绾在脑后。两条圆润光滑的胳膊, 在叶琛的眼皮下诱人地抬起再放下。换作平时, 叶琛早忍不住, 心里要激起一层快感。
这天, 只觉心被各种不祥的猜测压得沉重不堪, 任何有活力有朝气的生命都使他厌烦。他像躲避阳光一样, 对妻子身体上展示的美视而不见。
“哪里不舒服?” 茹小鸥伸出一只手, 放他额角上试体温,问时, 眼神有琢磨和询问交织的味道。由于跑得急, 进家门很长一段时间, 胸脯仍急剧起伏。
叶琛拨开她的手, 起身离开桌子, 闷闷不乐地倒在床上。
“到底怎么回事?” 茹小鸥赶紧跟过去, 将半个身子压他身上, 一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关切地问: “说呀, 到底怎么啦?”
“我那事还没结果。” 叶琛再次推开她, 从床上坐起来, 低声说。
“什么事?” 茹小鸥困惑地问。
“今天评委又没到齐。系主任把投票时间拖到两个星期后。而且……” 叶琛烦燥不安地说: “而且, 系主任告诉我, 马丁教授曾说过我与人合作得太少等, 他极有可能投反对票。”
“真的?” 茹小鸥雾濛濛的眼睛霎时变清澈了, 里面盛满惊愕和不安, 同时, 暗自内疚: 这一阵, 睡里梦里都在构思剧本, 浑然忘记叶琛申请工作之事。
叶琛博士后工作即将期满。 早在年初, 导师透露系里打算招收一名讲师, 年薪在四、五万之间。招聘广告一出, 应聘信从世界各地雪片般飞来。系里已从众多简历中筛选过两次。导师对叶琛充满信心, 一再暗示这个位置非他莫属。 另一位竟争对手是个女的, 加拿大人。据说这位女士外交手腕非凡, 已在皇后大学做过一年博士后。她也许把太多时间化在公关上, 科研做得平平。那位来自印度的系主任透露, 她简历里罗列出的发表文章总数, 有一半是正在写或正构思的。 “简直是作弊。” 系主任有一次在饭厅与叶琛同桌共餐, 两人都吃自备午餐。系主任餐盒里的咖喱粉味道呛得叶琛老打喷嚏。可能是咖喱粉刺激的作用, 那天的系主任特别激动, 跟他透露了很多秘密: 这里面包括女博士滥宇充数的文章, 以及系里教授间的内部矛盾。 “叶, 你放心, 这种人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系主任和导师分别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他也就不再争取其他工作机会, 一心放在讲师申请上: 准备简历, 找人写推荐信, 再把发表过的文章复印六份, 寄给评委们。谁知真正到了由评委投票的关键时刻, 事情来了: 第一次投票时间早在四月底, 当时叶琛在办公室等得焦头烂额, 系主任一个电话过来, 说马丁教授出差, 另外改期。这次, 又是马丁。
“马丁有那么大影响力?” 茹小鸥不解地问。
叶琛坐在床沿, 眼睛直视窗外, 望着无边无际向外延伸的天空和大地。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试图整理出一条比较清晰有条理的思路。 “这些教授只看书面资料打分。关键时刻, 任何一个反对的声音都是可怕的, 其影响力远远超出你我的想像程度。马丁去年被评为具有杰出贡献的教授, 经常上校报, 是校长跟前的红人。他的话有一言九鼎之力。
“唉,” 叶琛站起来, 心神不宁地踱着步, 道: “系主任还告诉我, 马丁跟我导师的死对头查理教授, 关系非同一般。说起查理跟我导师两人之间的矛盾呀, 你都难以相信。两人年纪一大把, 头发胡子全白了, 办公室门对门, 十年来没说过一句话。 就为一点小事, 我曾听他们议论, 只做理论的查理妒嫉我老板另开公司, 挣大钱。你说这人, 到哪都一样。 原以为只有国人爱窝里斗, 实际上, 剥去衣官楚楚的外表, 大家都一样, 都不肯吃半点亏。现在这个马丁突然跳出来鸡蛋里挑骨头, 肯定受了查理的指使。”
叶琛说着说着, 声音高了, 手势也挥舞起来。他又恢复了生气, 虽然怒火冲天, 总比一潭死水强。茹小鸥看着丈夫涨红的脸, 心里的担忧反倒减轻了些。
“这次三个评委同时请假。里面肯定有问题。他们-----我猜已经受了马丁反对派的影响, 两个星期后十有八九投反对票, 我输定了。” 叶琛沮丧道。
假如, 当初多做几手打算······当初, 当初, 他的眼光掠过茹小鸥, 当初, 妻子茹小鸥神志混沌, 再加父亲生病住院, 哪有心思和精力考虑这些? 父亲生病没来得及买保险, 至今欠下医院一屁股债。要是他申请工作失利······叶琛不敢再想下去了。
茹小鸥见此情景, 挪揄道: “看你那副绝望呆滞的样, 以为最终结果出来了呢。不还有两个星期吗? 别被这些疑神疑鬼的思想左右住, 它会让你变成一个阴郁、僵硬、毫无感情的家伙。来吧, 别想这些倒霉事。” 她的身体紧贴住他的。 看着叶琛被烦恼笼罩的脸, 想起一位电影明星的生活轶事。这位明星每次见丈夫生气, 就与他行房事。 据说**是消除疲劳和忧郁的最佳秘方。茹小鸥从没试过。那段梦游般迷失的日子, 叶琛没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茹小鸥频频亲吻对方, 叶琛先还抵抗、推她, 渐渐, 被内耗得几乎崩溃的肉体松懈了。妻子做出的种种亲昵举动, 对他不再是折磨。
事后, 两人躺在床上, 有一丝慵懒, 更有一份难以言喻的轻松和愉快。 “你真好。” 叶琛轻吻一下妻子的额角, 将脸埋在她温暖的胸脯间, 闭上眼睛, 好像睡着了, 一动不动。 茹小鸥一手轻轻梳理丈夫那一头黑发, 尽管手臂被压得有点麻, 她不敢动。这样僵持了会, 感觉到一层朦胧的睡意。
窗外明艳动人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西沉, 天幕上出现一弯淡淡的月牙儿。幽静的暮色正暗暗从窗口涌进来, 在室内徘徊。卧室的一切, 包括她和叶琛被一部份阴影盖住, 逐渐淹没在一片模糊的寂静中。
这样子消磨时间倒也容易。 一直像跟时间赛跑的茹小鸥, 从不允许有丝毫松懈。 不过, 今天是个例外。 她试图用这层意识压倒心里的不安。身体一动, 准备起床做晚餐。
“我真后悔, 当初没像其他人那样彻底转行。” 叶琛说话了。小鸥吓一跳, 猛捶他一拳, 笑问: “你没睡着啊?”
“能睡吗?” 叶琛微微欠了欠身, 半躺半坐在床上, 道: “人是个会思想的动物, 这一点把人束缚得很累。我不愿辜负你的一番美意。没办法, 轻松过后, 心里反倒失落。我总忍不住想, 假如当初狠狠心转行······”
“转行?” 茹小鸥飞快打断他, 不悦道: “你的确没试, 不然, 还真不知自己成什么样了呢。”
“怎么会? 人家不都挺好? 房也有, 车也有, 孩子都是两个。哪像我? 死抱这棵树。你看看, 就这么个讲师, 而且还在这中不溜秋的大学, 已经要打破脑袋。我这行当上的机会实在太少, 太少了。” 他说着, 刚才的欢乐转瞬即逝, 好不容易开朗起来的脸又阴云密布。
这以后, 叶琛连续三、四个晚上似睡非睡, 迷迷糊糊。白天, 用忙、用做不完的实验掩饰, 不让茹小鸥看出半点破绽。一到深夜, 各种思想纷纭而至, 难以排遣。 如果他单身、没有家庭, 不会有丝毫怨言, 反以生活清贫而骄傲。 这次申请不上, 做个博士后下次申请。可他像大多数进入三十的中年男子一样, 扮演起丈夫、父亲的多重角色。况且他那么爱他们。那爱与对科研的爱并驾齐驱, 不分伯仲。 因为爱, 不愿意小鸥课余做清洁工; 因为爱, 渴望他的妻儿能有更宽裕的物质生活。以前, 每听某位生活安定的朋友炫耀一年一度的出国旅游计划, 他很感慨, 不知道人生目标被如此简单化了, 生命还有何意义? 如今再听到类似话语, 竟暗暗滋生起羡慕来。小鸥一直向往去百老汇看一场戏, 要是他的钱再多一点, 多一点······
不知从何开始, 这个自诩生来就是做研究的人, 陷进矛盾的漩涡。讲师一职的出现, 似为迎解这一矛盾而来。 当导师把这好消息告诉他, 当系主任也确信这一职位非他莫属时, 他一方面积极准备, 心中还隐隐有点的失落: 以他这种钻研不怠的劲, 应该把目标放大点, 争取到美国名校谋个教职什么的。
叶琛的思想每旋转到此, 忍不住发出两声自嘲的冷笑: 美国? 名校? 如今连这个位置都可能申请不上。在等待评委会投票的两个星期, 他顾虑重重。假如申请不上, 他们的生活随即会陷入困境。这个念头折磨着他, 似乎预感到某种不吉祥的未来已在等待他了。
某天清晨, 大约七点钟左右, 叶琛梦里见小鸥在哭, 很伤心地哭。 他一惊, 睁开眼。 床的另一边空空荡荡, 哪有小鸥的影子?
以为妻子在洗手间或厨房,叫了几遍, 没回音, 纳闷地从床上起身。 客厅窗帘四合。厨房还是昨晚睡觉前的样子, 灶台冰冷, 没生火迹象。叶琛快速打开门, 车子不见了。小鸥开了他的车? 这么一大早, 开车去哪里? 叶琛百思不得其解, 心不在焉地走进洗手间, 刷牙、洗脸, 刮胡子。等做好这一系列动作, 小鸥悄悄返回, 带进一股早晨清新微甜的空气。看他起床, 明显一怔, 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你起来啦?” 她问, 从肩膀上卸下双肩背包, 解释道: “开车去了趟系里, 剧本第一场写好了, 送给戴西教授看看, 提个意见。” 说完, 见叶琛没回音, 进一步解释道: “怕上班时间她人在办公室, 所以一早把本子放她信箱。嗨, 你看我,” 她尴尬地笑道: “总设法避免与她见面。”
叶琛 “嗯” 一声, 无心深究。
“哎, 怎么醒得这样早?” 茹小鸥把双肩包放进卧室的衣柜里, 出来时随口问。叶琛说: “做了个噩梦, 梦见你在哭。”
“真的? 我为什么要哭?” 茹小鸥笑。 看丈夫脸色不好, 关切询问: “还在烦?”
“没有, 小鸥, 我就是想着, 叶叶快两岁了, 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中国。” 他的口吻不无忧虑。
“还说没有, 就会嘴上潇洒。”小鸥嗔道, 传递给他一个鼓励的笑, 宽慰道: “放心等待你的好消息吧。属于你的东西, 任何力量都不可能把它夺走。” 她眼神熠熠, 声音有点异样, 既激动又紧张。他**觉察到了她的反常, 诧异地问: “你----” 话未完, 被她用热吻堵住: “答应我, 好好休息, 别再胡思乱想 。上苍有眼, 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耐心等待吧。” 她给他鼓劲, 那些话听来带点夸张。叶琛再次盯她一眼, 思绪回到了他的烦恼里。
他不知道, 当他整天长吁短叹, 坐卧不宁时,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茹小鸥心中酝酿而成。这天早晨, 叶琛还在熟睡, 她悄悄拿起相机, 去化学系。
化学系一楼的宣传栏里, 张贴着每个学期系里举办各类活动的照片。六个月前, 曾获诺贝尔化学奖的美国教授诺克先生被叶琛邀请前来讲座, 一时成为轰动全校的新闻。 校长出席了欢迎会, 致了欢迎词。 叶琛, 作为主要联系者, 始终陪伴校长和诺克左右。宣传栏里, 叶琛、诺克还有校长的合影被放在最醒目的位置。茹小鸥翻拍这张照片时, 看着丈夫洋溢笑意的脸, 还有眼神里那份明亮的憧憬, 心底涌动起纯然骄傲的情绪。 隔行如隔山, 虽不懂化学, 也不能在丈夫为某个学术问题焦头烂额之际提供建议, 却非常理解他的追求和选择。“你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她看着照片里的叶琛道。
投票这一天终于来了。 时间, 上午十点, 在学校理科图书馆一间窗明几净的会议室。
叶琛起床后只喝一杯牛奶, 最后, 神思不属地走出家门, 竟然忘记跟妻子说再见。
叶琛一走, 茹小鸥飞快行动: 先把所有将要使用的材料分类、整理。做好这一切, 她站在窗前做几个深呼吸, 嘴唇轻轻动了动, 闭上眼, 沉思默想片刻, 再睁开眼, 眼里闪动两簇晶亮的光。九点钟, 整妆出发。
等车时, 心跳异样。她又做两次深呼吸, 将脸侧向阳光。 鲜美的晨光给她那张线条柔丽的脸廓上, 涂一层桔黄的光晕; 她微微眯起眼, 眼里除光亮外, 什么都没有。四周非常寂静, 心越跳越烈, 手情不自禁伸向挎在肩膀上的背包。那只黑色的羊皮时装背包, 两天前刚从商店买回。 她把它紧紧搂在胸口。这里面有叶琛和诺克的合影, 有叶琛的简历, 叶琛辛苦所得的实验数据, 以及几年来发表的文章等。她再次将材料在心里核实一遍, 紧张感消除了, 脸色也从容镇静许多。
九点五十五分, 理科图书馆的会议室大门已经敞开。 化学系系主任, 那位喜欢与叶琛沟通, 并邀请叶琛吃过一顿咖喱饭的印度教授神情严峻, 朝南而坐。他年过半百, 皮肤黑黄。有着一副宽大结实的肩膀。两片不讲话也喜欢微张的厚嘴唇上, 蓄着一排修剪得很整齐的小胡须。他抬眼看人时, 爱带副饶有兴趣的表情, 好像童心未泯的天真。他和任何人都有话谈, 边说边笑, 声音洪亮。作为系主任, 这天到会的任务, 首先回答一些评委的疑问; 最后把评选结果带回系。
六位教授, 好像事先商量好的, 在九点五十九分, 每人腋下夹一份叶琛的简历及所发表文章, 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是马丁教授。他瘦小精悍, 头发花白; 长着一只鹰钩鼻, 双目锐利, 满蕴自信。他紧抿两片薄薄的唇, 双颊上塌陷的深窝由此更醒目了。
“呵, 都来了?” 系主任的视线与马丁教授一对, 像被火烫了一下, 赶紧越过他, 跟其他几位一一点头、招呼。
十点钟正式开始, 先由系主任大致介绍叶琛在化学系的工作情况。介绍完毕,门外响起敲门声。教授们将充满疑问的眼神投向系主任, 系主任两肩一耸, 摊了摊双手, 表示他也不知敲门者是谁。
茹小鸥亭亭玉立站在门口, 脸上的笑柔韧有度, 非常外交。
“对不起, 打扰您们了。我是叶琛的妻子。”
叶琛的妻子?坐人面面相觑。系主任曾见过一次小鸥,以为她找叶琛,赶紧起身,说:叶在实验室。
“我不找他。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们的。”
“你来······?”系住任一时呆住,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茹小鸥莞尔一笑, 眼睛越过系主任,直视马丁教授:“我想对各位介绍一下我的丈夫。 只需要十分钟。”
“这······”系主任还在犹豫之际,只见马丁大手一挥,说:“让她进来吧。”
茹小鸥走进会议室, 目光平静地在众人脸上逡巡。
“各位教授, 你们好, 我叫茹小鸥, 叶琛的妻子, 英文系在读博士, 同时还是这座学校的一名业余清洁工。” 茹小鸥开始讲了, 声音清晰柔和: “今天特意到此打扰, 主要想对各位介绍一下我的丈夫。你们也可从另一个角度对叶琛加深了解。
系主任听到此, “嘿嘿” 笑着点头附合两声: “是, 是。”
“记得六年前, 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大学的英文系, 兼任研究生辅导老师的戴西教授直截了当地问我, 为什么不进计算机系或商学院? 她说那里有很多像我这样背井离乡的留学生, 他们奋斗的目标很直接, 也很明确: 读书, 找工作, 就这么简单。而我从英文系毕业出来是找不到工作的, 那还自讨苦吃做什么呢? 当时, 我很想告诉她, 我并不是第一个自讨苦吃的人, 更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丈夫叶琛就是一个比我更能自讨苦吃的人。”
小鸥说到此, 扬起脸, 淡然一笑道: “化学系的同行都知道, 他的研究方向偏, 就业机会少。很多同专业的师兄师弟都转行了, 只有他孤守阵地。 有位朋友曾问他: 专业不景气, 工作难找, 你再这么持续不断地工作, 究竟有何意义? 他笑笑, 装聋作哑。回来讲给我听, 我们感慨一阵: 我们是幸运的。我们坚信人必须有理想。活着, 物质上再清贫, 不能失去奋斗的意志; 不能仅仅为糊口, 去追逐与自身兴趣毫不相干的事。叶琛热爱他的专业, 热爱实验室里专注、宁静的氛围。 尤记得读大学时, 他看<<居理夫人>>传记片时的激动。那个额头饱满, 眼睛浅灰的波兰女子说: 当她听见安详庄严的学者阿佩尔用极其自然的语气宣言: 我拿起太阳来, 再扔出去…… 以前那些年的挣扎和受苦都值了。她感到幸福极了。 这以后, 叶琛的耳朵里老回荡着那句极有气概的话。
我拿起太阳来, 再扔出去……
叶琛虽不学物理, 通往科学的奋斗之路却是相通的。他被一股极大的热情支配着, 在那个认为是惟一能体现自我的真实世界里邀游。”
茹小鸥低下头, 从背包里取出一叠文章, 拎在手上, 扬了扬, 继续道: “这些文章, 这些实验数据是他近两年心血的结晶。你们每人手上有一份。 是的, 一页页翻过去, 很容易挑出毛病: 这一篇文章发表的档次不高; 那一篇解释得不够详尽透彻等等, 等等。 可是, 谁能想像得到, 他----一位在逆境中奋斗的青年, 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完成这些文章的?”
茹小鸥注视着大家, 声音颤抖地问。 眼里闪烁的光, 随着她沉重的叙述渐渐变蒙胧了: “他写这篇文章时, 我怀孕大概六个月左右。妊娠反应过后, 全身关节像浸泡在酸醋里, 既酸且痛, 坐卧不安。 这样过了大约两个星期, 所有的痛和不适突然集中到两只手腕上, 痛得我举不动两根竹筷。” 茹小鸥说到此, 吸口冷气, 脸上飞快掠过一片阴影: “这样一来, 我无法做任何家务。那一年恰逢他博士毕业、准备申请博士后最关键的一年。某个周末晚上, 他摇摇晃晃地从书桌起身去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 他脸色苍白地对我说怀疑自己胃出血, 必须去医院看急诊。
那个寒冷的夜晚我无法忘怀: 身子臃肿的我坐在急诊病室, 守着病床上的叶琛。 他刚做完胃镜, 全身盖着白被单, 还处于麻醉的混沌阶段。医生告诉我, 叶琛得的是急性胃出血, 要吃流质, 多休息。可他没听从医生劝告, 从医院回家的第二天便挣扎着去学校了。他说有一个很重要的实验在等着他, 他不能不去。因为只吃流质, 他说走出去人是飘的。平时十分钟能走完的路化了整整四十分钟。”
茹小鸥说到这里, 眼眶一热, 掩饰地低下头, 从卷宗里抽出另一篇文章。 她呆呆地盯着那篇文章看了会, 声音沙哑、低缓地说: “他写这篇文章时我们的儿子叶叶一周岁。我病了。一次意外流产使我得了忧郁症。我整天流泪, 精神恍惚, 有一次差点从三楼卧室的窗台上跳下去。叶琛他……他……”
往事不堪回首, 茹小鸥的声音哽住, 猝然用手捂住眼, 肩膀在压抑的啜泣中颤抖。
会议室内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 两位女教授眼眶红了。马丁教授双手交抱胸前, 眼里两束锐利的光不知何时变得柔和起来。
系主任见此情景, 激动地站起来, 对小鸥说: “足够了, 小鸥, 你提供的这些生活片断, 已足够帮助我们了解叶琛, 他是一位具有奉献精神的科学研究者。我, 作为系主任, 为系里能有这样一位学者而骄傲。谢谢, 谢谢。”
系主任带头鼓掌, 会议室顿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茹小鸥含泪致谢, 并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茹小鸥怀着湿润而激荡的心情走出会议室。背包里还有许多宣传资料没来得及拿出来。有一丝轻微的懊恼, 怪自己太感情用事, 没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
不过, 她如释重负地吐口气, 总算完成任务, 似乎效果还不错。她将包紧紧搂在胸前, 像搂着什么宝贝似的, 一路轻快地斜穿过理科图书馆北面的小道, 向她热爱的那片绿色草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