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03:03

一切空中楼阁象融雪般倾塌,

一切梦幻如同流水一样淌走,

在我所爱过的一切事物之中

只剩下一片蓝天和几颗寒星。

                        -----索德格兰 <<北欧之春>>

“他毕竟不是老楚。” 

又一次从废墟中死里逃生的去去, 脚上的伤还未痊愈, 拨响云尘家的电话号码。这是自她失踪以来两个人的首次联系。

“他毕竟不是老楚。” 电话一接通, 去去用失落、低沉的声音说。

云尘一楞, 随即发出一声惊呼, 尖叫道: “你这个死丫头, 这么长时间不给我消息, 难道怕我会出卖你吗? 前几天听小鸥说你上<<漂梦>>聊天, 还不敢相信。你怎么跑田纳西去了?还做老生意? 哎----楚楚好吗? 这几个月你们母女到底是怎样过来的? 哎呀, 你这个没良心的, 贾涉说的一点不错, 对于你, 所有的心都是白操。” 云尘手捏话筒, 坐在书房, 意外和惊喜使她满脸绯红。

一听贾涉, 去去气不打一处来, 厌烦地问: “贾涉? 他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这种男人, 也只有你才把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最近又回去找他了?” 最后一句问话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今天不谈他。” 云尘的声音略带祈求。 去去霎时忘了自身不幸, 气鼓鼓地冷哼一声, 没接话。

“我们联系上了就好, 就好。” 云尘吸了吸鼻子, 第二个 “好” 字出去, 声音咽住了, 泪水夺眶而出。

去去**地觉察到异样, 着急询问: “你----哭了? 你也变得爱哭了? 谁欺侮你了? 又是贾涉? 你的心早被他伤得千疮百孔, 还如此执迷不悟?” 去去烦燥地在室内来回踱步, 恨不能插翅飞到云尘身边。

“去去。” 云尘啜泣, 憋了几个月的委屈和郁闷, 痛痛快快地随眼泪倾泻出来。 她哽咽着倾诉: “这个世界只有你了解我内心的矛盾和哀愁。我真孤独啊。当茹小鸥轻松地对我说, 她已从生命的迷宫彻底返回, 我却还在梦游。 从国内回来后, 我将大部份时间消耗在后园那片树林里, 喝酒吟诗, 一坐一个下午。 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我从这条小路穿到那条小路, 抓碎一片片绿叶。 现在已是夏天。我的夏天在哪里呢? 你说过不要寄希望在他身上。 可是如果连对他的爱都失去了, 我还剩下什么? 还剩下什么?”

“还剩什么?” 去去啐一口, 道: “好好过你的日子。”

“我的日子?” 云尘咽回涌到舌尖的话语, 道: “我的日子是什么? 我根本不愿去想。” 云尘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窗外, 低声说。

 “想不到他对你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去去自语般感慨: “我就想不明白, 这个贾涉到底有哪一点好, 值得你和小鸥全身心奉献? 唉, 我看你没治了。” 去去叹息一阵, 小心翼翼地问: “这次去, 他对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也许我希望太高。 这次回去, 我的确满怀期待, 只要他稍有表示, 准备抛弃这里的一切。你也知道, 去去, 年轻时我习惯逢场作戏; 现在, 我憎恨一切虚假、欺骗的情感。他贾涉完全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不爱我, 用不着顾左右而言他。” 云尘的声音抬高了, 一旦意识到多年来一直自作多情, 害单相思, 心里的抑郁和痛苦几乎把她压倒。

“为什么非要他亲口说出来你才死心? 难道没有他的爱就活不成? 你有丈夫, 有这么一个大的家需要管理。”

“好了, 不谈这些。” 云尘飞快打断她, 去去有关丈夫的话题强烈地刺痛了她。她强打精神问: “说说你吧。好不容易联系上, 我正有一千一百个问题要问你。前面好像听你提到老楚?

“我在纳城遇见一个男人, 他和老楚脱胎换骨地相像。”

“真的?” 云尘大叫。就在她忘乎所以发出大叫的同时, 有人敲门。韩母在书房门外冷冷地说: “我正在睡午觉呢。你年轻、血气旺盛, 要喊要叫到树林里去。别在家吵我。” 

云尘一听, 所有奔涌的血液霎然凝冻。

“怎么了?” 去去不解地发出疑问。云尘压低嗓门对去去说: “我们上<<漂梦>>聊吧, 到时再跟你解释。” 说完, 飞快挂断电话,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 猛将门一拉。走廊里哪还有韩母的影子? 

“要喊要叫到树林里去, 别在家吵我。” 云尘的耳朵里灌满韩母的声音。树林? 她叫她到树林里去。这么说, 前几次她去树林喝酒, 她都知道? 怪不得这一阵, 她心情好像特别畅快。云尘呆呆地站着, 脚步越来越沉重。 

她是谁? 为何还要站在这里任人侮辱? 难道离开他们母子就活不成? 这种生活已形同地狱, 有什么好留恋的? 以前迟迟下不了决心, 是怕伤害韩星。

想到丈夫, 云尘嘴角一歪, 露出古怪一笑。韩星仍像从前, 每星期回家一次, 话照样不多, 吃完晚饭把她拉进卧室。好像他开两个小时车回家专为做那事。 “我们生个孩子吧?” 有一天晚上, 他对她说, 用手热切地抚摸她平坦光滑的腹部。云尘心里翻滚起一阵阵厌恶的浪潮。 哼, 一定是那个年轻的女人不肯为他生孩子。她轻蔑地想, 眼帘半开半合, 冷冷地看着丈夫。原以为, 丈夫金屋藏娇的事实不会影响她的生活。在飞回美国的途中, 她想得很清楚: 只要韩星不提离婚, 哪怕他在外面包十个情妇与她无关。 反正, 她不爱他; 反正她以前接触的男人都同时在和几个女人好着。 她的心早已麻木, 也无所谓受伤不受伤。可她错了: 当韩星进入她身体的霎那, 她浑身痉挛, 拼命挣扎, 觉得身上压的不再是一具真实的肉体, 而是一个肮脏的累赘。她推他, 她不要再被玷污。事后, 她也觉得奇怪, 怎么对韩星会如此苛刻和厌恶? 也许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太纯洁了? 

离婚之念一旦涌现, 心情陡地振奋起来。她要离婚, 离婚。她听着 “离婚” 两个音在走廊扩展, 扩展, 继尔在整个屋子回荡, 只觉热血沸腾, 灵魂深处涌进一股新鲜热风。她的生命需要更新。离婚是第一步。

“离婚?” 去去立刻热情洋溢鼓舞: “对, 你早该走出这一步。可惜, 写诗不能当饭吃。你身无一技之长……要不, 离了婚来田纳西和我作伴, 学做房地产生意?”

那天上网的人出乎意料地多, 除去去、云尘外, 追忆和小鸥也相继加入。一听离婚, 追忆冷静地分析利弊, 他说: “能顺利离成固然好。 然离婚是一场持久战。 如果你的经济地位远远低于另一方, 那么, 单纯的离婚欲望很容易被认为是蓄谋以久的经济掠夺。”

“经济掠夺?” 云尘倒抽一口冷气: “别危言耸听。”

“离婚意味着分割财产, 你先生做什么工作我不知道。他会同意把辛苦所得的积蓄和你分享? 即使他愿意, 如果家里人百般阻挠, 也会使离婚之途变得迷雾重重。” 追忆的一番分析使云尘心灰意冷。

当初嫁进韩家, 韩母尖利的眼看她时总带着七分不屑和三分警惕。像她这样嫁过来的女人, 还不是为钱? 有次谩骂, 手指差点戳到她的鼻尖。如果真提出离婚, 韩母是决不会同意的。

云尘绝望地写道: “算了, 暂时别让这桩倒霉事破坏我们聊天的好心情。去去失踪这么长, 今天回来了, 我们该为她接风才对。去去, 说说你这几个月是怎样过来的吧。” 

“云尘, 别灰心。” 去去安慰道。

“我没事, 很想听听你的故事, 那个像老楚的男人是谁啊?”

“他? 别提了, 孬种一个, 这事我以后再跟你详细谈。今天追忆在, 我要问他点事。”去去话峰一转, 直逼追忆, 问: “追忆, 上次看你和茹小鸥谈得热火朝天。你不光看过<<红字>>, 还记得那个疯女人上台捣乱。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多? 那么详细? 你---是谁呀?”

“我? 还是那句话, 暂时保密。不过,” 追忆陡地转折道: “也许用不了太久, 你们都会知道我是谁, 那一天, 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不。” 去去的执拗劲上来: “现在说。今后? 谁知道今后的事? 说不定我哪天被警察抓了, 或又遇上什么海啸啊、地震之类的自然灾难。我是过一天算一天的人, 今天想知道的事没耐心等到明天。所以追忆, 别再犹抱琵琶半遮面。说吧, 你是谁?”

“呸。去去, 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话不好说, 非要诅咒自己?” 云尘一听去去那些不吉利的话, 急着阻止。去去哪管这些, 催促追忆: “快老实交待, 你到底是谁?”

“别逼我。所有的事情都有安排。今天卸下面具还为时过早。”

“我一定要知道。”

“去去, 请尊重追忆的隐私权, 好么?” 云尘插话道: “这么长时间不联系, 文友们写了很多思念你的精采篇章。你不去感谢他们, 倒盯着追忆寻根刨底,实在糊涂。” 云尘的口吻已略显责备。

“我不管。” 去去任性地叫: “直觉告诉我, 他的真实身份会令你我大吃一惊。追忆, 快说, 你是谁?”

“去去, 很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这么多年过去, 你的脾性一点没改, 还是老样子。再见。” “你看他……他……就是有问题。” 去去气极, 猛敲键盘。云尘不悦地回道: “你做事总这么不计后果, 爱钻死角。他追忆的真实身份那么重要? 非得在今天搞个水落石出?”

“去去也有道理。” 一直保持沉默的茹小鸥写道: “这个追忆呀, 太会故弄玄虚。”

“有些人爱搞神秘, 你越表示兴趣, 他越得意。我早跟小鸥说过, 别理他, 管那么多干嘛? 难道, 你以为是老楚还魂?” 云尘问。

“云尘, 我讨厌你。” 去去气极。

茹小鸥赶紧调解, 转换话题: “不提追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下月底, 我们英文系组织去纽约百老汇看莎士比亚的 <<仲夏夜之梦>>。 你们要感兴趣, 我多订两张? 票价团订比较便宜。 说实话, 出国这么多年, 我们三人天各一方, 还没相聚过。这次是个好机会, 不知去去是否方便过来?” 茹小鸥写完这些话, 心里忐忑不安。戏票五十美元, 再加交通、住宿、饮食, 会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系里发出通知已整整一个星期, 她还在犹豫, 还没跟叶琛商量。不过, 假如去去和云尘都去的话, 她无论如何将争取前往。

“我正要去纽约。” 去去很快回答道。自对李易失望以来, 在纳城, 她一天都呆不下去。她发疯地想念纽约。想念那靠几瓶啤酒、一份套餐即能消磨一个晚上的夜生活。 “好久没去百老汇了。” 她感慨: “在田纳西的这几个月, 我像被上了枷锁。那无数个沙漠般枯燥的夜晚呀, 我寂寞得发疯。楚楚八点半上床睡觉, 她睡着后, 我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 一看一个晚上。云尘, 你知道我最讨厌在电视机前消磨夜晚。但在田纳西, 我别无选择。哦, 只有纽约才能使我重新活过来, 也只有纽约才有我所追寻的爱情。”

“爱情?” 云尘一看爱情两字, 忍不住神经质地发问: “你还相信爱情?”

“我怎么可能不相信爱情? 是他---打开了我的心扉。” 去去喃喃自语, 写到此, 转过脸去, 看到窗外盛开的梨花。 她深吸口气, 心灵一阵悸动, 彼特拉克那首 “清澈而温柔的水呀” 霎时如潮水般溢满心间, 她激动地写道: “如果我命中注定/ 爱情叫我流泪时也别把眼睛张开,/ 那么愿上苍开恩/ 让我卑微的身体在你中间掩埋, / 并让灵魂赤裸裸地回到自己的所在。”

“真羡慕你。当我觉得自己已像一百岁那么苍老, 你还是十八岁, 还在期待着手捧鲜花那纯洁的爱情。而我, 早已不相信什么爱不爱的了。” 云尘写到这里, 十分疲倦地叹口气, 像去去那样转过头, 凝视窗外。

 “你不相信爱情, 那是因为你从没品尝过真正被爱的滋味。” 去去毫不留情、 直言不讳的回复深深地刺痛了她。

“生气了?” 去去等了会, 不安地问。

“没有。让我们谈点别的吧。刚才小鸥说的百老汇看戏一事, 你肯定能回来?” 

“怎么不能? 我难道是被警察通缉的逃犯?” 去去生气地问, 心里窝了股火。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与她明快的性格不符。 “我早有意回纽约。若不是为楚楚----” 楚楚两字使她心里顿时充满了酸楚的柔情。 楚楚护照一事迫在眉睫。即使茹小鸥不邀请她去百老汇, 她也打算单身跑一趟纽约华埠, 用高价解决楚楚的身份问题。而她的爱情---那手捧鲜花的纯洁爱情, 它不在田纳西, 更不在纽约, 它在生她养她的中国等着她。

“去去, 在美国什么都讲法律。我真替你和楚楚担心。” 一提楚楚, 眼前仿佛出现去去被抓, 楚楚被罗伯特带走的凄惨场面。她知道, 如果真有那一天, 去去宁可死也不会接受的。 “去去, 你再考虑考虑, 不要冲动行事。你来纽约, 我这颗心悬着, 摇摆不定。”

“这次来纽约并不单纯为看戏。有些事等我们见面后详谈。” 去去匆匆写到这里, 卧室里正在睡午觉的楚楚迸发一声尖叫。她猝然冲进卧室, 见女儿坐在床中央, 浑身被汗湿透。她闭着眼睛放声大哭, 越哭越恐慌, 小手惊悚不安地在空中乱舞。嘴里除尖叫声外, 还有那个去去异常熟悉的 “不” 字。

楚楚又梦见罗伯特来抓她回去了。去去见此情景, 扑过去, 抱起楚楚, 内疚、痛苦的热吻, 雨点般落在那张睡眼惺忪的小脸上。

“哦, 不怕, 楚楚不怕, 妈妈在这里。醒醒, 宝贝, 快醒醒, 啊?” 去去将女儿搂在怀里, 从卧室走到客厅。楚楚的哭声小了, 变成啜泣。她躺在去去怀里, 慢慢睁开朦胧的双眼。 

“妈妈。” 楚楚用手抓紧去去胸前的衣领, 可怜兮兮地问: “妈妈, 爸爸真的不会再找到我们吗? 为什么我还总要梦见他? 梦见他叫我, 追我? 我不要做这样的梦, 我不要梦见爸爸。” 

每当楚楚如此神经质尖叫和大哭, 去去的心像被扔进油锅, 烧灼般痛。 她抱着楚楚坐在计算机前, 轻轻拍着她的胳膊, 说: “楚楚, 看, 纽约的云尘阿姨在问你好呢, 别哭, 啊?” 楚楚一听, 果然不再哭, 竭力睁大眼睛看计算机屏幕上出现的中文字。

“去去, 别着急给我答复, 再好好想想, 毕竟安全第一。” 茹小鸥坐在学校文科图书馆的计算机桌前。这是一个十分僻静的角落, 茹小鸥从书包里掏出两片面包, 慢慢咀嚼。大部份时间是看去去和云尘对白, 就像以前三个人在一起, 她总是默默地听她们讲话一样。

“我已经决定了。下月底纽约见。” 去去亲了口女儿的脸颊, 眼神坚定明亮。

“真决定过来, 劝你最好乔装改扮后启程。纽约到处是人, 碰来撞去, 万一被他的七姑或八婆瞧见, 后悔晚矣。” 云尘外表潇洒, 心很纤细、多虑。她到底不放心去去。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去去两手在键盘上飞快移动, 以此发泄心底的烦燥: “我就是我, 如何乔装? 要我穿黑袍, 包头巾, 把头发、耳朵、脖子等统统裹起来? 这样你倒不怕我被当作恐怖分子误抓了?” 

去去写到此, “哧嗤” 一笑, 狠狠亲了口膝盖上的女儿, 继续道: “经历过这么多的大风大浪, 说实话, 我早把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了。纽约之行, 哪怕有刀山火海在前面等着, 为了楚楚, 也只有铤而走险。很多话, 我们见面详谈吧。噢, 对了, 小鸥, 你课都修得差不多了吧?” 去去把话题转给小鸥。云尘对着电脑啐了一口: “总把别人的好心当作驴干肺, 到时吃亏吧, 你。” 她骂了句, 半躺在椅子上, 看去去和小鸥对话。

“课都修完了, 现在家准备论文。我的论文是一部三幕剧的话剧本。剧中女主人翁的名字我想叫她去去, 可以吗?” 茹小鸥问。

“去去? 哈哈, 当然可以, 多有意思的名字。 ‘念去去千里烟波, 暮霭沉沉楚天阔’。当初,老楚从这首诗里找出我和他的笔名, 是为了那段刻骨铭心的爱。 你拿去用吧, 我想老楚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去去写到这里, 心脏轻微一绞。楚楚仍依偎着她。她突发奇想, 要是楚楚是她和老楚两人的孩子该多好啊。

“剧名我也想好了, 叫<<我欲乘风归去>>。 我还有个野心, 剧本写出后, 不想仅仅让它作为论文存档在图书馆, 更希望它能够发表, 被搬上舞台。如果真有这么一天, 一定邀请你们过来看。” 茹小鸥眼里流露出憧憬的光。

云尘和去去相继给了她很多鼓励的话。她微笑地看着, 头偏向窗外。 窗外的天真蓝啊。 蓝天下的林荫道上, 学生们匆匆而走。她的耳畔回荡起居里夫人的那句话: “我们既然有做某种事情的天赋, 那末无论如何都必须把这种事情做成。” 

她感慨地叹口气。剧本提纲一月前送交到朱莉叶和戴西教授手中。 选戴西教授作为博士论文的指导老师, 不是没有犹豫。叶琛第一个泼冷水。 “不行。别再自找苦吃, 你们英文系并不就她一个人懂戏剧。难道忘了她是怎样待你的?” 叶琛对戴西教授充满怨恨: 小鸥流产, 导火线来自戴西教授。自此, 整整半年, 小鸥休学, 生病; 父亲又生病到带走叶叶, 一连串的变故, 环环相扣, 把他们原本温馨幸福的家推到痛苦的深渊。 

“那个戴西是典型的种族歧视者。” 只要一提戴西, 叶琛满嘴火药味。而朱莉叶教授则竭力鼓动她去找戴西: “戴西是戏剧评论界的权威, 如果想在剧本创作上有所发展, 她这一关必须得过。” 

是的, 朱莉叶教授说得对, 戴西教授这一关她必须过。 从挫折中崛起的茹小鸥, 又一次勇敢地叩响了戴西办公室的大门。

茹小鸥凝视窗外想出了神, 剧本第一、第二场写好后, 应该先送给戴西教授看, 让她提点意见。

 “小鸥, 好好干吧。” 去去和云尘发给她两句相同的话。茹小鸥一手支颐, 眼神微眯, 窗外的阳光真美。 图书馆东面就有一大片碧绿的青草地。她平时不上网, 最爱去的地方是那片草地。走吧, 走到阳光和人群中去。茹小鸥对自己说, 目光恋恋不舍地从窗外移开, 想收拾东西去草地寻找灵感。在这一刹那, 她看到了林荫道上的叶琛。

“叶琛?” 她将脸贴近玻璃, 用手敲两下窗。叶琛情绪低落: 只见他双眉紧蹙, 无精打采地走, 身材好像一下子缩小许多。 这时, 不要说来自图书馆三楼轻弱的叩窗声, 哪怕是敲锣打鼓的把戏也吸引不了他。他从妻子眼皮下一步步走过。 茹小鸥仿佛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狐疑地寻思: 叶琛这个时候应该在实验室; 而他, 正朝停车场走。什么事情令他如此沮丧, 提前回家? 

茹小鸥飞快拎起书包, 冲出图书馆。下楼时, 速度过急, 差点与上楼的肖恩教授撞个满怀。

茹小鸥气喘吁吁道歉, 随即尴尬一笑, 想走。被肖恩叫住: “是你?” 猛看到她, 肖恩眼神一亮, 声音格外滋润。

茹小鸥不得不停下脚步。心里叹息着想: 即使出去, 也追不上叶琛了。 干脆耐点心听肖恩教授把话说完, 再从学校坐公交车回去。

“最近怎么样? 听说你博士论文的指导老师是戴西教授?” 肖恩关切询问。

茹小鸥点了点头, 肯定道: “戴西教授是我的论文指导老师之一。” 说着, 身体忍不住往外移动。

“你----有事?” 肖恩**地问。

“啊, 没, 没什么。” 

 “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下月底去百老汇看演出吗?” 

“没最后确定。” 茹小鸥被他期待的眼神盯得有点发窘, 支吾道。

“那-----能不能让我请你?” 肖恩鼓足勇气问。

“你?” 小鸥慌忙摇头: “不不不, 不用。”

“是这样。” 肖恩用手推了推眼镜, 解释道: “我已经订好两张票。本来是给一位朋友的, 他可能去不了, 要把票退掉。所以想着如果你感兴趣,  干脆把票给你。”

“谢谢, 太感谢了。不过, 我刚和两位朋友约好, 也许会跟她们一块去。”

“噢。” 肖恩失望地应了声, 依然紧盯着茹小鸥, 欲言又止。

“如果没其他事, 我先走了。”  茹小鸥的眼光透过他, 看到别处去。

“爸爸, 我想借这本书。” 一位面容秀丽的少女突然从不远处的书架那边过来, 手里拿了本小说, 对肖恩说。这个女孩大约十二、三岁, 皮肤白嫩, 两道弯弯细长的柳叶眉。眼睛很大, 很亮, 晶莹动人。她穿一条白色连衣裙, 乌黑的齐肩长发上扎一根白色缎带, 白色衬着女孩娇柔的脸蛋, 格外给人一种单纯洁净的美。茹小鸥不由多看她两眼, 心里竟涌起一阵异样的冲动, 是那种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的冲动。 

“肖如, 这位是小鸥……阿姨, 快叫阿姨。” 自女孩出现, 肖恩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茹小鸥。那位被唤作肖如的女孩并没遵命叫茹小鸥阿姨, 而是娇俏地偏过头, 对她绽开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微笑。茹小鸥的心莫名一痛, 一股热浪直冲眼眶。她随即掩饰地笑道: “看不出来, 你女儿都这么大了。”

“她……我……我们……” 一向口齿伶俐的肖恩结舌道, 只觉喉头哽结。他努力克制着心底激越奔腾的情感, 用充满深情的口吻对茹小鸥再次介绍: “她叫肖如, 如, 如果的如。十二岁了。时间过得真快。” 说着, 脸色出奇地白, 忍不住发出两声剧烈咳嗽。

“爸, 这本书很好, 我爱看。” 女孩再次微启那张棱角分明的小嘴巴, 低声对肖恩说。

“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爱看小说, 你看她想借什么?” 肖恩脸泛潮红, 从肖如手中取过书, 凑近茹小鸥, 说: “你看看, 她要看奥斯汀的<<理智与情感>>。”

“真的?” 茹小鸥再次深深地凝视着肖如的脸, 说: “那是有遗传啊。” 手忍不住伸过去, 充满爱意地抚摸那一头柔软的黑发。 “你是生在加拿大的吗?” 她问。

“不是,” 肖恩接口道: “四年前才从国内过来。这孩子学东西快, 对语言尤其**。”

“那得好好培养。” 茹小鸥说, 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女孩脸上收回, 准备告辞。

“她---” 肖恩见茹小鸥有告辞之意, 猛发出一个 “她” 字, 又猝然住口。

“她什么?” 茹小鸥移动两步, 眼睛仍热烈地盯着肖如的脸。这真是一个使人爱慕的女孩。茹小鸥在心底叹道, 从肖如想到儿子叶叶。胸口那种空空落落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她长得像她妈妈。”肖恩突然以一种过份迫切的口吻介绍肖如, 身子不由自主地向茹小鸥俯过去一些。茹小鸥 “噢” 了一声, 脑海里翻腾的全是叶叶的种种可爱娇憨之态。由儿子叶叶, 叶琛那似比平时缩小一倍的身影蓦地闯入眼帘。哎呀不好, 光顾讲话, 把叶琛给忘了。茹小鸥赶紧跟肖恩道了声再见, 急步离去。

“肖如还爱看戏, 下月我会带她去百老汇。” 肖恩大声地对着茹小鸥的背影说。茹小鸥挥了挥手, 融入进外面的阳光和人群里。

肖恩搂过肖如, 伫立在图书馆门口。 

“爸, 那位阿姨很漂亮。” 肖如说。

“你长得像她年轻的时候。” 肖恩梦呓般说, 两颊突一痉挛, 咳嗽声再次从喉头喷薄而出。

“爸, 你又没按时吃药?” 肖如的眼里充满忧虑, 她紧张地看着肖恩那张因咳嗽而抽动的五官。刚才还明亮的一对眼睛蒙上了阴翳。咳嗽过后, 肖恩的胸脯在急剧起伏, 脸上忧悒与激情混杂。 

“该找个时间剃掉它了。” 他一手取下黑框眼镜, 摸了摸长长的连腮胡须, 像是自语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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