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4:02:42

你可遇见过那风,

它来自恐惧和混乱之中;

昨天晚上你可看见它

把月亮掷下?

 -----凡尔哈仑<<风>>

这是多雨的五月, 位于美国田纳西州首府的纳城, 成千上万树梨花已竞相开放: 白的, 粉红的, 淡黄的, 它们萃成束簇拥枝头, 一堆堆如霞如雾, 莹润无瑕, 像浪花飞溅的泡沫, 把街道两边的天空掩映了。

去去和女儿楚楚赁租的公寓楼前就有这样一条街, 每天, 吃过晚饭, 去去会带楚楚出来散步。这无边的花云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成为她们母女最安全的港弯。 

“妈妈。” 楚楚五岁了, 一头褐色的卷发爬得满脑门都是, 蓬松的刘海覆盖着宽大的前额; 她的眼珠也是褐色的, 长睫毛扑闪扑闪, 眼角湿润微红, 象刚哭过的样子。事实上, 自被判给父亲, 她就变得易惊而爱哭, 一点点来自外界的风吹草动, 都会诱发一场神经质的尖叫和大闹。 这天傍晚, 她跟随母亲出门, 刚走到街上, 一阵风过, 卷下无数梨花, 洒得母女俩满头满肩都是。去去忍不住纵声大笑。笑着笑着, 跑了起来。

去去腿长, 素有梅花鹿之称。她体型匀称, 线条优美, 因早年一直钟情健美, 即使人近不惑, 身材依然富有青春弹性。她在流光溢彩的梨花树间惬意慢跑。修长的腿包裹在运动裤里, 出步轻捷。 

“楚楚, 快跑。” 去去回眸, 短发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弧线。这是一张粉饰得异常明艳生动的脸: 黑眉毛, 红嘴巴, 大眼睛。眼眶眍得很深, 再加乌黑的眼线一描, 就更显著了。 她总喜欢把一对眼睛睁得大大的, 时惊时喜时悲时哀, 瞬息变换, 展示出丰富的生命情感。云尘不止一次嘲笑过她, 说那样子像在观看斗牛比赛。 

“楚楚, 快来呀。” 她对身后的楚楚喊, 眼神飞快朝四周警觉一扫。心弦一紧的当儿随即松驰, 暗笑自己神经过敏。这里是春光明媚的纳城, 不是暗机四伏的纽约。 

“你放心在这里做生意吧。” 同行赵君半年前为她们母女接风时, 如此宽慰: “你前夫罗伯特纵有天大本事, 也决难猜出你会隐身在此。来, 为去去和楚楚重获新生干杯。”

“妈妈, 那个人在看我, 我怕。” 拖拖拉拉走在后面的楚楚, 撒腿扑进妈妈怀里。去去搂住女儿, 抬眼四望, 哪有什么人影?

“人呢? 你说看你的人在哪里?” 去去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疑之处。

“在那里。” 楚楚将脸埋进母亲怀里, 不肯抬起, 手朝公寓方向一指。

 “妈妈没看见你说的那个人。来, 我们一块比赛, 看谁跑步跑得快, 好吗?” 去去柔声宽慰。

“不, 不, 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我不要跑步。妈妈, 我怕, 我怕。爸爸真的不会找到我们吗?” 楚楚抬起泪痕狼籍的小脸, 身体在抖, 最后牙齿也在抖, 啜泣了会, 憋不住, 嘴巴一张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拽着去去的衣袖往回走。

“好, 楚楚乖, 不哭, 我们回家, 我们不跑步了, 回家。 啊?” 楚楚一哭, 去去神经质地将她搂在怀里, 痛苦而热烈地亲吻, 喃喃反复说那几句安慰话, 生怕有只无形的手随时再将她们母女分开。 

“我们回家, 回家。” 她抱起楚楚, 摇摇晃晃往回走。边走边亲吻女儿, 眼泪涌了上来。 她的楚楚, 切切实实被她搂在怀里的楚楚, 这不是梦, 不是梦。哦, 楚楚。去去低下头, 出神地看, 眼里浮上一层阴翳。 楚楚呱呱坠地, 去去与罗伯特的婚姻就出现了危机。那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 她发现罗伯特在厕所吸毒。她不假思索冲进去, 把那包白粉扔进抽水马桶。仍记得罗伯特愤怒绝望的眼神, 他先发疯般用手在抽水马桶里掏, 然后凶狠地扑过来, 紧紧掐住她的脖子。 “你给我去死, 去死。” 他紫涨着脸, 眼露凶光。那完全丧失人性的眼神使去去不寒而栗。

“妈妈, 爸爸真的不会找到我们吗?” 这个问题, 楚楚每天不知要问多少遍。此刻, 母女俩

走了会, 她又抬起脸, 寻找着母亲的眼睛, 怯怯地问。 隐匿内心深处那股忧郁的阴霾, 将整张小脸吞噬了。

去去的心脏绞缩成一团, 她的受尽折磨的女儿啊。“不会, 他永远也不会找到我们。” 她再次亲吻女儿, 点点头, 坚定地说, 热泪夺眶而出。 如果, 眼泪能融化女儿心底的阴影, 该多好。 楚楚, 也曾有过天真无忧的笑声, 现在想来, 仿佛上世纪般遥远。 

去去将脸埋进女儿怀里, 楚楚的身体蓦地挺直, 发出一声尖叫: “妈妈。”

去去飞快抬头, 见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 正站在公寓门前的马路上, 伸长脖子朝她们这边张望。 他四十岁左右, 体格魁伟, 肤色黧黑; 一头黑发略显卷曲地披在肩膀上, 把那张粗犷的、线条分明的脸衬托出几份艺术感来。

老楚? 去去的心狂跳一下, 呆楞原地。

“你是去去女士吧?” 那位男子也看到她们母女, 大踏步过来。 傍晚的云层很低, 落日把天边装饰得瑰丽无比。去去似见楚天阔在余晖中招手: “我呀, 我家乡的草长得可以做饼吃。” 他这样对她形容他的故乡。

“妈妈, 刚才是他在看我。” 楚楚搂紧母亲脖子, 悄声说。 

“请问, 你是去去女士吗?” 男子再次问。去去从沉思中抬头, 只见对方一口牙齿洁白耀眼----它, 把她刺清醒了。

怎么可能是老楚? 真被女儿哭糊涂了。老楚那一口四环素牙, 再怎么脱胎换骨, 也变不到这么白。 去去抬眼, 嘴角伤感地抽搐一下, 迎住对方的眼睛, 迷惑地问: “你是----”

“我是李易, 昨天在电话中和你约好看房子的。” 李易眼睛又深又亮地盯着她。抬起手腕看看表, 略带抱歉道: “对不起, 我可能来得早了点, 打扰了。”

“噢,” 去去心中直骂自己该死, 整天神经兮兮地, 差点忘了做生意。她随即露出夸张的笑, 热情道: “没关系, 那我们早一点去吧。” 说着, 加快脚步往回走。

“我的确没打扰你们吗?” 李易瞟一眼躲在去去怀里的楚楚。

“楚楚?” 去去逗女儿道: “看, 这位叔叔跟你讲话呢。 我们一块带他去看房子, 好吗?” 

自去去在纳城重操旧行, 做房地产中介人以来, 每次跑东跑西, 都带着楚楚。楚楚五岁了, 该上幼儿园, 可出生证和社会号在罗伯特那里, 去去不敢冒这个险。她想, 等攒够一定钱, 偷偷返回纽约, 去唐人街找人办个假护照, 然后, 母女俩干脆远走高飞, 回中国去。

“妈妈, 我不要看房子, 我想回家, 我想睡觉。” 楚楚可怜兮兮地低声哀求, 小脸煞白。 

“这么早就想睡觉?” 去去强颜欢笑, 捏着女儿的鼻子道: “这位叔叔可要笑我们楚楚是个大懒虫。” 说罢, 转过身对李易低声解释: “真抱歉, 家里没人, 我必须把她带上一块走。可每次坐车, 她很遭罪, 要呕吐。医生说是神经性呕吐, 与疾病无关。”

“哦, 难为她了。” 李易沉思片刻, 说: “要不, 我们另换个时间, 换她正好在学校的时间去?”

“啊, 不, 不……不用。” 去去慌忙摇手, 道: “她……我们刚到这里不久, 她上学手续还没来得及办。”

“那真是太遗憾了。”

“哎, 我们走吧?”

“好。” 李易回答, 仍伫立在她车身旁不动。去去这才发觉他没开车, 诧异地问: “你的车呢?”

“我的车……呃……这几天刹车有点问题, 送出去修了。噢, 忘记告诉你, 我就住你对面。  看到那片公寓楼没有? 我住那边。” 李易用手一指街对面公寓, 热情地介绍。

“真的? 住多久了? 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呀?” 去去睁大眼问。李易在她的直视下, 不知怎么, 心异样一跳, 说: “我也没想到离你这样近。昨天通完电话, 拿着你给的地址, 爬地图上一找, 嗨, 这不找到自家门口来了?”

说着, 两人都笑起来。听到笑声, 楚楚抬头, 好奇地瞄一眼李易。去去**地觉察到女儿的变化, 柔声说: “这位叔叔是我们家邻居, 快叫叔叔, 叫叔叔啊?”

楚楚身体忸怩着, 不肯配合。去去只得作罢。楚楚没像前几次大吵大闹已很令她欣慰了。她把女儿抱进车, 系好安全带, 随手塞给她一叠塑料袋, 细声嘱咐: “楚楚, 如果觉得恶心想吐, 赶紧打开塑料袋, 啊? 当心, 不要吐到外面。这位邻居叔叔坐你旁边。不要把吐了脏东西的塑料袋放叔叔这边, 要放你右手边, 记住了吗?” 楚楚点了点头。 去去直起腰, 心情愉快地对李易说: “上车罢。”

李易看着这一切, 眼神很特别。他和去去做邻居, 早在天气回暖那会, 就注意到了她们。一次偶然的机会, 他和赵君同时参加一位朋友家聚会, 听说他要买房子, 又听说他住这边公寓, 赵君立刻把去去介绍给了他, 说: “这个女人很不简单。” 

那天聚会, 去去带着楚楚从911死里逃生的故事, 一遍遍被宣染成传奇。 “你们都从电视上看到那画面了吧?” 赵君心有余悸地问, 脸部肌肉一跳一跳, 眼里透着恐惧, 道: “房屋一座座倒塌, 浓烟在身后追逐, 去去说当时她像瞎子一样毫无辨别能力, 更无法推测前方道路的形势。 她只有紧紧抱着女儿, 不让她在任何可能出现的阻力中与自己失散。嗨, 你们没见过她那两条腿, 够长的。去去说也多亏了这两条不知疲倦的长腿, 她们母女的逃跑之路才能如此畅通无阻。” 

就这样, 李易从赵君嘴里知道了有关去去的一切。李易, 这个人近中年的男子, 与妻子离异后, 一直过着孤独压抑的生活。去去那两条长腿每次从他公寓楼前轻盈而过, 踩得他心旌摇荡, 幻梦连连。

“李易, 快上车啊。”

坐回驾驶室的去去, 摇下窗玻璃对陷入沉思状态的李易喊。 李易酷似老楚的神情勾起去去满腔情绪, 最后发出的“啊”音已略带暖昧。 李易极其**地捕捉了那微妙的变化, 心弦一荡。 两人四目相碰, 强烈地感觉到某种虚幻的晕眩感。

李易钻进车内, 楚楚见他过来, 立刻正襟危坐, 一动都不敢动。

“宝贝, 不怕, 是李叔叔, 不怕, 啊。” 去去嘴唇在动, 脸颊有蓬火在烧, 她恍惚发动引擎, 脚却死死踩紧刹车不让它启动。 浪漫王子肯尼基的萨克斯金曲 “我心永恒”, 突如流水般溢满整个车厢。 

“你----也喜欢肯尼基?” 李易问。

去去开动车子, 没有回答李易的问话。 “老楚, 老楚。” 去去瞄一眼反光镜中李易的脸,眼泪夺眶而出, 喃喃私语: “老楚, 我们又在一起了。 我知道, 你不会舍得让我孤伶伶一个人的。” 去去伸手抹去脸上的泪, 泪眼蒙胧, 似乎老楚仍像当年, 用令人窒息的眼神看着她。

“来吧, 让我们在亲吻中起程, 去到一个陌生的世界。

让我们来想像一处地方, 在那里我们把一切都遗忘。”

老楚的吟诵声混和在肯尼基的音乐里, 她一遍遍在心里追随老楚的朗诵语速, 嘴唇嚅动, 速度时急时缓。突然, 一阵悲哀袭来, 她咬住唇, 脸扭曲得很难看。这样憋了一会, 哭声还是冲出来。 先呜咽两声, 肩膀跟着一块抖; 她一个紧刹车, 把车停在一处空地, 将脸埋在方向盘上, 失声痛哭起来。

“你----你怎么啦?” 李易被这出奇不意的哭声吓一跳, 战战兢兢下车, 问。

一看妈妈哭, 楚楚的小身体顿时像受到极大刺激, 掠过一阵阵剧烈的抽搐。这孩子与她母亲有着某种奇特的联系, 来自母亲任何一点身心痛苦和焦虑, 都会强烈地影响到她。她尖叫, 叫得上气不接下气, 叫得像到世界末日般, 让人心惊胆颤。去去一听女儿叫声, 迅速止住泪, 飞快跳下车。

 “噢, 宝贝别哭, 妈妈没事, 真的, 现在完全好了。楚楚乖, 不哭, 啊?” 去去搂住女儿, 一手在女儿背上轻抚。 突然, 视线落在一叠干净的塑料袋上, 惊喜地问: “宝贝, 你没吐? 这是真的吗? 真的吗?” 她激动地亲吻女儿, 发出一连串难以置信的尖叫。

楚楚停止了哭。母亲为她没再呕吐而欣喜若狂, 她那对褐色的眼睛也迸射出一丝迷濛的光。

“李易你看, 楚楚竟然没吐。” 去去抓起那些塑料袋, 在李易面前抖动着报告。 她双眼红肿, 脸上仍有泪痕, 可是, 情绪比中了大奖还高昂。

李易, 生活一向平静如水的李易, 被她们母女俩暴风雨般的情感激发所迷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去去。去去立刻领悟了对方眼神的含意, 不好意思道: “刚才真对不起, 想起一桩伤心事。不过, 现在好了。” 去去潇洒地一甩头, 放出两声清脆的笑, 眼角妩媚地朝他一闪, 说: “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你。”

“谢我?”

“对, 谢你。因为你没让楚楚呕吐。”

“我? 我没做什么呀。” 

“我们楚楚呢, 平时只要一上车就吐。这次神了, 竟然没动用一个塑料袋, 你说我不谢你谢谁? 走, 房子就在前面, 看完后, 我们到附近的咖啡馆坐一会, 好吗?” 去去柔声问, 将一张粉脸送过去。

李易话不多, 和去去在一起, 大部份时间听她说话。先从房子的事说起, 这次不满意, 还有下次。房子说完, 开始听她说与罗伯特无爱的婚姻, 还有为争夺楚楚持久的离婚战; 听她叙述那段逃难经历: “楚楚的神经性呕吐, 就是坐长途汽车搞出来的。 唉, 那漫长的颠簸之路啊······” 去去摇了摇头, 从手提包取出烟和火柴。她颤抖的手, 点了几次都不成功。 

李易说: “我来吧。” 这位电脑博士若有所思地接过去去递给他的烟, 默默吸了口。去去丰富离奇的经历, 听来像一部小说。他插不上嘴, 更不知从何评述。这些离他的生活太遥远, 除了惊叹, 便是沉默, 一根烟接一根烟吸。去去该讲的话讲完后, 两人之间只剩烟雾在氤氲。李易的沉默令去去难以掌握: 这个男人似乎是她所有认识的男人中的另类。

他----毕竟不是老楚。去去在心头失落地想。

这天晚上, 去去在梦里与罗伯特狭路相逢。罗伯特出现时, 她模糊地觉得自己正在带李易看房子。房子很大, 很空, 家俱都被搬走了。她进屋后反锁上门, 这样, 整个空间只剩下她和李易两个人。她觉得心像初恋般荡漾, 嘴唇干燥得要冒烟。李易点燃一根香烟, 她刚想提醒他别抽, 一张脸向她逼近了。她想, 李易终于卸去沉默的伪装。这才像个男人。 是男人的话, 面对女人的暗示不该有所畏缩。哦, 她听着自己悠悠地叹口气, 他俩的亲吻和拥抱还应该更早发生, 那个有着咖啡和梨花清香的夜晚是多么美啊, 她在心底惋惜, 伸出两条粉白丰腴的手臂。 “老楚。” 她喃喃呼喊。那个向她逼近的男人爆发一阵狂笑, “哈哈哈……” 狂笑声中夹杂着楚楚的尖叫。 她猛睁开眼, 原来是罗伯特那张丧心病狂的脸。只见他拦腰横抱住楚楚, 怒视着她: “你竟敢骗我。”他一步步向她逼近, 狞笑着, 问: “你不是死了吗? 不是死了吗?”

去去惊出一身冷汗, 从床上跃身而起。楚楚正酣睡在小床上。 她松口气, 伸手抹去额角渗出的冷汗。

窗外, 月光皎洁, 花树的芳香一阵阵飘进卧室; 有一种低微的飒飒声穿过绿叶和花瓣。初夏的风是温柔甜美的, 去去却瑟缩着肩膀, 心里一片凛然。 

梦醒了, 罗伯特不存在了。她仍心有余悸, 似乎罗伯特正化身为一只野兽, 潜伏黑暗中, 对她们母女闪亮着猩红的眼。要是身边有个男人就好了。去去孤独地想, 鼻子一酸, 两颗泪缓缓滑入下来。

同样的初夏之夜, 在与去去一街之隔的另一座公寓里, 李易心潮起伏, 难以入睡。他独坐黑暗, 一口一口吸烟。 周围寂静极了, 也幽暗极了, 黑暗中只有一簇光在跳动, 那是来自他烟头的微光。他凝视着它, 光晕渐渐扩大, 去去鲜艳的红唇便如梦境般展开。

“来呀。” 她轻声曼语, 扭动着两条大腿。她的身体是多么可爱啊。

那声音极具诱惑力。他不了解她。他除前妻外, 没接触过其他女人。 前妻个性木讷, 语言笨拙, 从不主动挑逗。 他慢慢起身。 

他不了解她, 这又有什么关系? 她性感的红唇已燃起他的占有欲。他知道她也正在等待他, 渴望来自他整个身心的爱抚。他们在咖啡馆谈话时, 她健美的大腿曾有意无意与他发生碰撞, 尽管隔一层薄薄的运动裤, 还是感觉到了那股喷涌的电流----它, 开始使他惶恐, 紧张, 接着便是激动和战栗。这样使人神魂颠倒的感觉, 活到四十岁还是第一次品尝。哦, 假如分手时, 再勇敢一些, 亲吻了她。李易幻想到此, 腮帮上的肌肉在颤动, 他捏紧双手, 胸脯一阵阵起伏。这一夜, 他迷迷糊糊的梦境又有了宣泄的快感。

两人再次相约看房子那天, 天气闷热干燥, 太阳散发出刺目的白光。去去穿了件红色连衣裙, 裙子紧紧包裹住她的身体, 使得胸和臀部都有一层呼之欲出之感。

去去如此装束, 李易发觉她不光腿长, 脖子也长。 眼神不由在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多逗遛了会, 看着看着, 视线忍不住继续下滑, 矜持的表情里掺和起骚动不宁之气。去去得意地抿嘴一笑。

“楚楚呢?” 坐上车, 才发现少了楚楚。

“ 隔壁邻居家女孩过生日, 要楚楚过去玩。那家女孩跟楚楚同年, 平时两人很合得来。” 去去解释, 对他说: “坐我旁边吧。” 

这次, 车内没有肯尼基金曲。收音机里正在播送新闻。 去去说: “今天隔壁邻居告诉我, 下午可能会有龙卷风袭击。” 

“真的?” 李易问。随即加了句: “我从不听天气预报的, 好几次以为下雨, 带了伞去, 结果艳阳高照。” 去去听他这么说, 点头附和。片刻后, 问: “这里有过龙卷风吗?” 李易想了想说: “我在这里住了八年, 真正的龙卷风没见过。不过三年前那次风挺大, 刮断了我公寓前的两棵梨树和阳台上的铁栏杆; 邻居家有辆汽车也被砸坏。还听说一些郊外的房子塌了。”

 “噢,” 去去点头道: “我还从来没见过龙卷风。不过, 真看到了也不怕, 只要跑地下室准没事。” “嘿, 你还想得挺多的。” 李易不在意地说: “每到这个季节, 电台都有警报, 真正的龙卷风根本不屑于来此登陆。” 

去去听此, 哈哈大笑, 说: “去他妈的龙卷风。别让它坏了我们看房子的好心情。” 李易听她说粗话, 心想, 这个女人够野的。一路上, 有关龙卷风的话题到此结束, 去去专心开车。

两人一不说话, 李易感觉去去身上有股特别浓烈的香味。他的前妻从来不擦香水。他略显拘谨地坐着, 车小, 他人高大, 手臂稍一动, 尤其是车子转弯, 不时会碰到她裸露的胳膊。 身体的接触使两人都沉浸在一种神秘的震颤里。

这次要去看的房子在远离尘嚣的郊外, 路途偏僻, 弯路较多。 去去容光焕发地掌握着方向盘, 胳膊每相撞一次, 她忍不住吹一声口哨。不久, 即冲动地抓住他的手, 与他五指交缠。 李易怕影响她开车, 试图缩回手, 哪知被她抓得更紧。两人无声地较量一番手劲, 李易妥协了, 转过头, 凝视起窗外。 

窗外是大片田野。 远处, 芳草萋萋的山坡上有几头肥白的羊正低头寻食; 天空里成群的乌鸦从树丛间飞起, 嘴里发出一阵阵难听的尖唳声。

去去突然把车子拐进一条杂树丛生的小路。 她停下车。 李易愕然回望。一接触去去眼里的光, 心狂跳一下, 像停止了, 嘴里随之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去去微闭眼睛, 朝他伸过脸去。李易想要躲开, 身体已经不受意志控制, 一种全新的、浪漫刺激的感觉淹没了他。他伸出胳膊, 横腰将她抱住, 埋下头。两张饥饿的嘴唇一接触, 像被汹涌的巨浪吞噬。泪水从去去紧闭的眼角流下来, 流进他们的嘴里, 很快被他吸吮尽。

“我终于等到你了。” 去去喃喃低语。李易没有听清, 昏乱的视线里只有那两片红嘴, 它们充满欲望地大张着。 李易再次把嘴巴压上去, 宽大的手掌开始揉搓她浓密的短发。两人到这一时刻都已热血沸腾。 去去的身体不安地扭动, 像一杯盛满醇香的美酒, 等着他去品尝。去去红色连衣裙上的钮扣松了, 李易狂热的手掌在空中痉挛一阵, 猛地停住不动。

“你听。” 李易迅速把她拉起: “龙卷风警报。” 果然, 电台发出嘟嘟的紧急呼叫: “龙卷风将在10点到12点之间袭击纳城北部, 接下去是一连串将受影响的小镇名。”

“哎呀, 快走。” 去去瞟一眼钟, 十点还差五分。 “房子在前面, 我们进地下室躲一躲。” 去去扣好胸前钮扣, 眼里闪过一点奇异的光。 她声音紧张, 但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李易眼睛不安地看窗外。刚才还是灼热白亮的天空, 霎时阴云翻滚; 起风了, 路两旁的树林狂乱地摇摆起来, 呼啸着,  似有千百只野狼在齐声嗥叫。

“快, 快开, 我看这次真的来了。” 李易吓得脸色煞白, 催促时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他话音刚落, 一阵劈裂声, 好像正对他们的车顶砸下, 车身剧烈摇晃, 发出可怕的类似断裂的声音。去去和李易同时闭上眼, 发出一阵惊叫。雷声还在继续, 闪电不时用耀眼的蓝光, 刺破黑沉沉的天幕。去去竭力稳住自己, 把握好方向盘。阴云更低了, 马路上飞沙走石, 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在疾驰。一阵阵可怕的啸声混和着雷声, 追逐他们。

去去模模糊糊看到马路边一幢白房子: “到了, 我们到了。” 去去急遽将车驶近。 突然, 眼睛惊恐地睁大, 只见前方不远的天边, 一柱巨大的黑色旋风把天和地紧紧连接在一起。 它飞速旋转, 旋转, 发出一阵阵暴烈的狂吼, 把一切可能席卷的东西吸上去又扔下来。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声音比它更令人恐怖。

”李易, 你看。” 去去回头, 见李易已完全像昏厥般瘫倒在椅子上。她还第一次看到一个大男人被吓成这样, 刚想嘲笑几句, 只听 “砰” 一声响, 白房子的大门被巨风吹开。 瘫倒在车的李易见此, 猛地跳起, 像根离弦的箭般冲进去。去去一愣, 紧跟他跑。 她前脚刚进门, 停在房子前的车被吸上天空。 

“我的车。” 去去的声音很快被惊涛骇浪般的爆炸声吞噬。她只觉天旋地转, 整个房屋都在摇荡。 “地下室, 地下室。” 去去哆嗦着叫, 试图以最快速度找到地下室入口处。刚抬步, 被一股力狠狠甩出去, 撞在壁炉上。壁炉? 去去摸索着判断, 那么这是客厅, 那么地下室就在附近。她顾不得痛, 连爬带跌冲向地下室, 刚跑到门口, 风就把整个屋顶吸走了。 她紧紧抓住地下室楼梯扶手, 几次伸出去关的门都被可怕地吹开。 “李易, 李易。” 去去求救般呼叫。她抓不住。她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要把她连同整座屋宇吸上天庭。到处是惊心动魄的断裂声和呼嚎声。去去绝望了, 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她紧贴墙壁, 闭上眼睛。

她闭上眼的霎那, 四周变得死一样寂静。 别了, 楚楚。她听着一个声音在空中幽幽回荡,脖颈仿佛被两只小手搂住。 “妈妈, 我怕。” 他们在大厦的爆炸声中向前奔跑。去去两条长腿在密如急雨的人群中穿梭。她的眼里闪烁异样的光彩。她和楚楚不知疲倦地跑。 鞋子掉了, 衣服破了, 脸被烟雾熏黑了。跌倒了再爬起来, 她越跑越带劲: “楚楚, 我们走, 我们走。再也不回来啦。” 她嘶声喊, 好像要对全世界宣布。

“去去, 我等你很久了。” 楚楚的面影隐入云层, 天空蓦地变得晴朗起来。 老楚, 她日思夜想的老楚正蹲在一片乳白色的云上, 对她招手。

“来吧, 让我们在亲吻中起程, 去到一个陌生的世界。

让我们来想像一处地方, 在那里我们把一切都遗忘。”

朗诵声此起彼伏, 阳光从褐色的云里斜过来。 一阵轻风拂过, 无数带着阳光的水珠从树梢落下。 水珠幻成许多种透明的颜色, 在去去眼前闪闪烁烁。去去抬起脸, 忘情地吟诵。 

“去去, 去去, 你醒醒, 一切都过去啦。” 不知过了多久, 去去睁开眼睛。 身边停了好几辆警车, 李易略带愧疚地跪在她身边, 呼喊。

一切都过去了。是的。去去的视线越过李易, 越过废墟, 真切地看到在幻梦中见过的阳光和水珠。 “老楚。 老楚呢?” 她努力挣扎,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去去, 你的脚受伤了。 当心, 脚下有玻璃, 别踩下去。” 李易小心翼翼地呵护。伸过手, 试图扶住她, 被一把推开。推开李易的同时, 一阵悲哀袭上心头: “他---毕竟不是老楚。” 去去伤心地想, 哭声如裂帛般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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