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时遭遇
生活之恶的侵袭:
它似乎喉管扼断的溪流
暗自啜泣。
-----蒙塔莱 <<生活之恶>>
云尘去上海的那个夜晚, 茹小鸥对叶琛说, 有位女同学约她去市中心一家剧院看话剧。叶琛觉得出去散散心也好, 况且, 她那么爱看话剧, 平时他没时间陪伴, 这次同学主动邀请, 当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所以, 晚饭过后, 即提议用车送她。小鸥忙摇头说, 车站在剧院对面, 坐公交车更方便。茹小鸥还是穿了那件松松垮垮的滑雪衣, 叶琛追出门, 笑问: “你就这样子去剧院?” 茹小鸥头也没回, 只伸手在空中摆了摆。
从公寓出来拐个弯即是车站。 车来了, 散坐着几位疲劳的中国学生。茹小鸥走到最后一排, 坐下。公交车带着他们几个异乡人, 在城市的夜中穿梭。 圣诞即将来临, 伦市中心已开始渲染浓烈的节日氛围: 街道两旁的建筑物, 霓虹灯管构成的线条璀璨闪烁, 把深黑色的苍穹渲染得溢彩流光。
到站了, 下车的学生很快消失进夜幕。小鸥目送他们各自散去的背影, 站了会, 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剧院? 天晓得在哪里。她慢吞吞走, 圣诞前气候回暖, 风吹在脸上, 像一只略显粗糙苍凉的手, 没有使人身心荡漾的暖意, 倒也是友好的、让人不设防的。茹小鸥拉开滑雪衣胸前的拉链, 任由它敞开, 任由夜风灌满整个前胸。结婚这么多年, 这是第一次对叶琛撒谎。叶琛的眼神似乎闪烁在某个角落, 关切地注视着她。不能再想他。思想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 自卑、内疚、和不安便多加重一份。很长时间, 她没勇气面对他清亮的目光。
茹小鸥长吐口气, 发现自己正站在十字路口。绿灯亮了。 她飞快横穿过马路,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和这些陌生的人群中, 开始了毫无目的的夜游。 这夜游与叶琛无关。她咬紧嘴唇, 铁了心不再让他来折磨她。
“哦, 我是一个外乡人, 远望故土, 孤独寂寞痛苦不堪, 却永远思念我的神秘故乡。” 她在心底吟诵纪伯伦的诗句, 任由夜风和人流像一股蒸汽推涌她前行。
漂泊的感觉是什么? 云尘说她十六岁便只身远离家乡, 漂泊四方; 云尘说没有父亲的孩子很苦, 脚边永远是冰冷的波浪----它载不动浮游心中的彼岸希望。小鸥没有父亲。可她不懂漂泊, 也不会漂泊。
伦市中心街不大, 但宽敞整洁, 行人脚步悠闲, 个个似在尽情享受生活。去去前年开车从纽约过来, 简直羡慕死了这份舒适的安全感。说纽约什么都有, 缺的就是安全感。去去, 去去。她的心一阵郁闷, 头脑很晕。 她站住, 眼光无意识地投向街对面, 一家装潢高雅的精品屋吸引了她的视线。店里几位年轻的亚州女孩正试穿衣服。她们挤在镜子前, 兴奋地指指戳戳。茹小鸥出神地看着, 几个年轻女孩的身影化作了她、云尘和去去。
“这些衣服真美啊。” 只听去去惊叹。那晚, 她们三个在南京路诳商店, 停留在一座名唤 “雅恰” 的时装店前。去去率先跨进去, 取过一件收腰风衣。穿上时装的她左一搔首, 右一弄姿, 激动地指着镜中的自己, 对云尘和小鸥说: “人要衣装, 一点不假。我真想把它们都买下来。唉, 可惜, 一钱逼死英雄汉。 我现在才彻底明白过来, 这社会上的女人啊, 为何都要抢着嫁大款。劳伦斯不是说过吗? 你什么都可以没有, 惟独不能没有钱。” 说着, 眼睛瞪得滚圆, 手朝正在试衣的小鸥一指, “哇----”地发出一声尖叫。 “天哪, 云尘, 快看小鸥, 她穿上这件白毛衣真漂亮。”
茹小鸥回想到此, 嘴角微微咧开, 唇边荡漾起一缕笑痕。店里几位试衣女孩也出来了, 手拎大包小包, 只听其中一位用中文感慨: “今晚可捡了大便宜。听说圣诞节过后有大削价, 到时起早一点, 再来买个痛快。” 原来, 她们也是中国人。这些小留学生, 出手可真大方。她们走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 兴致勃勃, 毫无半点外乡人的孤独寂寞。
茹小鸥跟随着, 向前移动几步。前方有什么? 当年在上海街头毫无目的地踯躅, 就是随一种贯性的力, 麻木地向前移动。
“唉, 只有离开家门, 才知道自己有多穷酸。” 去去愤然道。
“这就是诗人的命运, 她的气息可以使整个天际云蒸霞蔚, 自身却得不到一块面包糊口, 得不到一件美丽的衣裳。” 云尘悠悠地叹道。
“不然为何把诗人称之为生活的灵魂呢?” 小鸥挪揄一句。
“生活的灵魂?” 谁知云尘冷笑一声, 道: “不如换成生活的乞丐更恰当些。为什么? 那些空虚的草包反倒穿戴得富丽堂皇? 我就咽不下这个气。” 霓虹灯下, 云尘的脸上多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定。
哦, 云尘, 比清风更洒脱, 比手段高超的交际家更有诱惑力的云尘, 此刻是否正走在她们曾游荡过的南京路上? 她-----和他在一起吗? 思维猛一转向贾涉, 心紧缩成一团。不, 不要想, 不要再想下去。她忽然对自己生出一份强烈的怒气。他们在一起跟她有何干系? 她有家庭有学业, 为何还要受云尘那些话的影响?
心底一个声音在责问, 头很晕, 胃部开始隐隐作痛。自流产后, 郁闷、痛苦和烦燥, 导致胃部不适。她没让叶琛知道病症, 每次胃痛, 独自一人咬牙顶着。
胃痛暂时驱散了心头阴影, 她加快脚步返回车站。似乎还是送她进城的那辆车, 司机跟她愉快地打着招呼。她的胃痛在加剧。
返回寓所的路上, 两腿有千斤重, 眼前到处是闪闪烁烁的光在移动。 那些光神秘地对她眨着眼睛。 她仰起脸, 似见肖沉瘦削的脸, 正穿越黑雾, 对她热情地招呼: “快来, 有个人想见你。”
“谁? 谁要见我?” 茹小鸥听着自己喘急的呼吸。
“是我。” 贾涉伸出一根手指, 轻轻从她唇上一掠而过, 再轻轻地附在她耳边低语: “我知道你是谁了。”
“你? 你……你走开。” 茹小鸥惊悸地推开她。一颗星飞快向下殒落, 落到小鸥的脸上、身上, 落进似要吞噬小鸥的黑暗里。
“小鸥, 你更应该像我本科班上的学生, 我有话对你说。” 郑老师苍白的脸清晰地显现天空。
“小鸥, 小鸥, 小鸥-----”
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 从四面八方呼啸着, 包围过来。天在旋转, 地在旋转, 整个黑夜都在旋转, 茹小鸥用手捂住耳朵, 瑟缩双肩, 摇晃着继续向前走。 她走得东倒西歪, 每走一步, 都与内心的混乱挣扎。
茹小鸥恍恍惚惚走回家, 家里很静, 静得有点异常。 客厅的摇篮是空的, 叶父和衣卧倒沙发床上, 两眼紧闭, 苍老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她推开卧房门, 叶叶酣睡在他们床上, 叶琛忧心重重地呆坐床边, 看到她回来, 从床上站起来, 张嘴刚想说话。茹小鸥憋了一晚上的泪水 “哗” 地流出来, 越流越汹涌。
叶琛吓一跳, 以为她受了哪个流氓的欺侮。 本来嘛, 伦市再安全, 毕竟不能跟国内同日而语。晚上出门, 尤其是女人, 更应加多加警惕才是。
“别哭, 说话呀。” 叶琛被她的眼泪流得心烦意乱。傍晚, 茹小鸥前脚出门, 正在陪伴叶叶玩耍的父亲觉胁部疼痛。他有胆结石, 胆结石诱发胁痛, 身体便从没挺直过。国内医生曾建议动手术, 是他固执已见, 坚持吃中药化石。出国时, 随身带了很多瓶药, 稍觉疼痛往嘴巴塞几颗, 郊果还真不错。 一年多来, 靠这几瓶药, 没大痛过。这晚, 当叶琛发觉父亲神情异样, 叶父已被痛苦折磨得坐立不安。尽管如此, 还竭力安慰叶琛,服用比平时加倍的剂量。等茹小鸥回来, 痛总算被压下去了, 叶琛的心情难以平静。
父亲没办医疗保险, 万一下次无法止痛, 必须送医院, 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所以, 服侍老父休息, 即上网寻找办理医疗保险的相关信息, 想等小鸥回来商量着, 给父亲买个保险。谁知, 茹小鸥一到家光哭不说讲话, 叶琛吓得忘了父亲的病。
“你倒是说话呀。” 叶琛沉闷地喘气, 脸上遍布忧虑。
“我……” 茹小鸥竭力使自己平静, 胡乱用手抹把眼泪, 躺倒在儿子身边。她搂着儿子散发奶香的小身体, 将一张痛苦的脸依偎住他。
叶琛蹑手蹑脚挨近。茹小鸥试图挣脱他环绕过来的胳膊, 床很窄, 又怕吵着儿子, 两个人的动作都很轻, 很执拗。最终, 叶琛放弃努力, 只将身体紧贴住她的, 轻声问: “是那个同学骗了你? 没在戏院门口等?” 茹小鸥剧烈摇头。 “那----”叶琛极不情愿地问: “回来时有人惹你不高兴了?” 茹小鸥再次摇头。叶琛心头轻松了些, 寻思片刻, 用善解人意的口吻道: “那定是触景生情, 为戏中人悲伤了。记得我妈最爱抹眼泪, 一看到书上或戏里有什么伤心的事, 哭得比主人翁还厉害。 为此, 我爸嘲笑过她好几回, 说, 演戏的人是疯子, 看戏的人是傻子, 犯不着为此伤神。不过你并不是这样容易流眼泪的呀。” 茹小鸥一听, 不再摇头否认。 叶琛以为一语中的, 猜破对方心事, 一颗心旋即放松。 他猛打两个哈欠, 咕哝几句, 头朝枕边一歪, 呼呼地睡了过去。
叶琛睡着了, 儿子睡着了, 惟独她醒着。夜如此漫长, 回忆如此苦涩。 曾以为, 生活教会了她如何使用意志抵御不幸。 尔今, 意志呢? 理智呢? 面对往事的纠缠, 没想到自己如此不堪一击。烦闷一天天堆积。 思绪绕来绕去, 总盘踞在云尘和贾涉身上, 挥之不去。吟诗和流泪成了生活的两大内容。这段时间, 叶父的身体倒出乎意料地精神。叶琛思想一松懈, 把买保险的事耽搁了。
“琛琛, 小鸥最近情绪很不对头, 那天, 我……” 叶父在某个清晨, 鼓足勇气对正要出门的儿子说: “我见她两脚站在窗台上, 呆呆地看着下面, 这是三层楼啊, 稍微有个闪失……” 叶父说到此打个寒噤, 眼神忧虑重重。叶琛听此, 大惊失色, 紧张地问: “真的? 你没看错?” 白天, 他大部份时间不在家, 有时晚上回来得晚, 只觉茹小鸥言语比过去少, 爱独自面对窗外出神, 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哪知, 内心会绝望痛苦至此? 不就考砸一门课? 不就流了次产? 天地就崩溃了, 变了颜色? 叶琛呼地转身, 推开房门, 正打算用言词激励小鸥, 呈现眼前的情景使他呆住: 只见小鸥一袭白色睡衣, 跪在床中间, 正专注地把一张张白纸折成海鸥状。海鸥们形状各异, 不知怎么, 扭曲的身姿传递给叶琛一种痛苦莫名的感觉。看到叶琛进来, 她头也不抬, 轻声说: “它们飞不动了。”
叶琛屏息地注视这一切, 轻声问: “为什么飞不动?”
茹小鸥停下手中的动作, 出了会神, 吟道: “那汹涌的涛声起伏奔腾/ 光明与黑暗不断地涌来……”
叶琛听不清诗句, 但那副神思不属的消沉使他恐惧。
“没有人,” 她怕冷似地瑟缩双肩: “只有我孑然一身。啊。” 她将脸仰向空中, 眼泪簌簌地在脸上流淌, 再次低吟: “既然在这世界只有狂风暴雨/ 只有阵阵迷雾/ 为什么/ 你又要我用颤抖的灵魂/ 把痛哭编成美丽的诗章/ 为什么?” 最后一个为什么问完, 她凄凉一笑, 泪如雨下, 低下头, 专注折纸鸥。泪水模糊了视线, 湿了纸鸥。叶琛从她手中拿过叠了一半的海鸥, 蓦然发觉, 白纸上有两行诗句: “我虽不像风那般迅疾, / 也必须去了。” 叶琛捏着白纸的手在颤抖, 他接连打开几只纸鸥, 都有两句诗。
“这些是去去写的。” 茹小鸥擦了擦眼泪, 如入无人之境: “去去那年跳楼, 把一张张白纸折叠成白鸽的模型。哦, 她折的是白鸽, 不是海鸥。那些白鸽有的随风飘逝; 有的跌落在地上, 瑟瑟发抖。老楚猛扑过去, 双手胡乱抓起一把, 他的手抖动得那么厉害。好不容易展开第一只白鸽, 上面写着: ‘一杯酒是一杯白色的朦胧, 但是有一杯酒, 它写的是死亡。’ 现在想来, 这几句诗好像是去去为老楚事先拟好的悼词。” 茹小鸥说到这里, 又呆呆地出神了。
叶父颤巍巍过来, 拽了拽叶琛衣袖, 示意他出去。 叶琛脚步踉跄地出了房间, 过份的震惊和痛心使他根本无法思索。
“琛琛, 快给她联系医生。我看病得不轻。”
“不, 不会。” 叶琛语无伦次道: “她没病, 是太脆弱。昨晚, 还跟我说想出去旅游, 想看看海的颜色。我今早出门前她睡得很沉, 很香, 怎么一转眼的功夫, 她……她…..” 叶琛急得六神无主。 刚才看到的一幕使他心惊肉跳。 什么蛐蛐? 什么老鼠? 他听不懂她的话。共同生活这么多年, 她从没如此失常。
“琛琛, 别再拖延, 她还年轻, 快带她去医院。” 叶父的脸色非常憔悴, 短短数日, 好像又衰老许多。叶琛心一沉, 猛想起父亲的病: “爸, 你胆囊还痛吗?” 叶父飞快用手一挥, 道: “我很好, 别管我。快带她去看医生, 现在就去, 一天都不要再拖。我已经观察过她一段时间。她太消沉, 太忧郁, 这----你别小看这病, 治疗得不及时, 后果不堪设想。”
叶琛再也不敢犹豫, 失魂落魄地返回卧房。茹小鸥正一手支颐, 头微歪, 出神地想着什么。看到叶琛, 略显惊讶地一扬眉, 问: “你怎么还没上班?”
“呃?” 叶琛错愕地瞪着她, 对方脸上泪痕未干, 然问话清晰, 与刚才的恍惚有天壤之别。叶琛一低头, 床上那些纸鸥仍在, 就装作第一次进屋的样子, 吃惊地问: “那些是什么?”
“折给叶叶玩的。” 小鸥低声说, 伸手随意地在纸鸥间拨弄。
“噢, 很好啊。” 叶琛用显现夸张的语调称赞, 说着, 搓了搓手, 实在不知如何开口提看病之事。以她目前清醒的样子, 肯定不愿被当作病人。叶琛从卧室退回客厅, 对父亲压低嗓门说: “她现在很好, 很平静。看病……等我先联系好医生, 再说吧。”
“哎哟, 我实在怕, 万一她又站到窗台上去……唉, 我看她得的是忧郁症。这种病人很容易走极端, 你看她现在好, 说不好就不好的。还是带她去吧, 去医院看急诊。” 叶父累了似地长吐一口气。
父子俩对话刚完, 只听卧室门被打开, 小鸥苍白着脸站在他们身后, 迷惑地问: “看病? 你们要带谁去看病? 叶叶呢? 他没事吧?”
父子俩面面相觑。叶父赶紧一指摇篮, 说: “叶叶没事, 叶叶很健康, 我……” 他迟疑片刻, 心一横, 走到儿媳面前, 语调放得十分温和, 说: “小鸥, 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没和琛琛结婚之前, 你一直叫我大伯。大伯的话不多, 可要求你做的事你都会认真地去做。今天, 我还想再要求你做一桩事, 好吗?”
“爸, 你怎么啦?” 茹小鸥满脸疑惑地问。
“小鸥, 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这句话一出, 小鸥的嘴唇没了血色, 连叶琛也大吃一惊, 心想父亲定是急糊涂了, 怎么这样讲话?
“是的, 我不想再隐瞒你。你病了, 有时病得神志不清。” 叶父一咬牙, 指着窗台说: “上次还记得吗, 你站在那上面。当时, 叶叶看到吓呆了, 哇地放声大哭, 他伸出软软的胳膊, 跌跌撞撞冲向你, 嘴里叫着, 妈妈, 妈妈。 可是你听到了吗? 叶叶才一岁, 一岁的孩子尚且知道母子连心之痛, 每次见你暗自流泪, 就非常烦燥, 哭得撕心裂肺。 那时的你, 在想什么?”
“我?” 茹小鸥望着窗台, 打了个寒颤: “我……” 她求救般转向叶琛, 叶琛无言地微点了点头, 冲她鼓励一笑, 说: “让我们一起面对这个现实, 好吗? 爸爸说得对, 叶叶需要你, 需要我们双份的爱。走吧, 我们今天去看医生。”
“看医生?” 小鸥飞快摇头, 冷静而坚决道: “我没病。我的病早已好了。”
这以后, 她又借故出门散步, 在外面毫无目的地闲诳。
第一次, 她前脚出门, 叶琛尾随其后, 穿遍伦市大街小巷。第二次, 茹小鸥在半途拦住他, 平静地说: “别把我当犯人监视。我很好, 真的。” 她冲他一笑, 出了会神, 说: “只是觉得
胸口闷, 想到外面走走, 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你放心去实验室吧, 别因此影响工作。” 说罢, 伸手轻轻触摸他的脸, 低声道: “看你, 瘦了许多。等我哪天心里真的轻松了, 好好做几样菜伺候你。” 叶琛眼眶一热。摸了摸脸颊, 他何止形容憔悴? 倘若他也能像她那样, 把心中的痛苦用眼泪释放出来, 该有多好。
“想什么?” 小鸥温柔地问。阳光把她失血的皮肤照得苍白如纸。她的眼角多了两条深刻
的皱纹。叶琛迅速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说: “听你这么讲我很高兴, 去吧。” 他紧紧拥抱她一下, 在她耳畔叮咛: “别忘了早点回来。” 小鸥对他挥挥手, 在阳光中越走越远。他让她去了。又委实放心不下, 一个个电话接着往家里打, 直到父亲声调轻松地告诉他: “小鸥回家了, 还从中国超市带回点蔬菜和鱼呢。” 叶琛渐渐放心让她出门。这样, 大约两个星期, 叶琛便迎来他的黑色星期五。
“爸, 小鸥还没回来?”
叶琛推门进屋, 叶叶正哭得天昏地暗。 父亲脸色灰暗, 身体好像一下矮了半载, 只见他抱着孙子, 呆坐饭桌旁, 对叶叶的哭声和儿子的问话都置若罔闻。叶叶睁开泪眼, 对父亲伸出双手, 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 “爸爸抱。” 叶琛一心在小鸥身上, 站屋子中央, 再次问父亲: “小鸥还没回来?”
叶父抿紧嘴唇, 缓缓摇了摇头, 脸部随之掠过一阵痛苦的痉挛。
“平时她早回来了呀。” 叶琛不安地自语, 来回在室内踱步, 不时伸长脖颈朝窗外张望。窗外的暮色在一点点加重, 夜又来了。小鸥在哪里? 她会不会从此失去踪影? 叶琛蓦然心惊, 吓出一身冷汗。那时, 叶叶的哭叫一声比一声尖利, 声声断肠, 似带不祥之兆。身体的疲劳和饥饿也开始加入折磨他的行列。他瞟一眼饭桌, 空空荡荡。
“爸爸。” 叶叶还在尖哭。
“琛琛。”父亲虚弱地叫, 示意他把儿子抱过去。 叶琛从父亲手中接过儿子, 心里掠过一阵烦燥, 生气地恐吓道: “不许哭。” 叶叶挥拳蹬足, 哭得更加伤心。“我叫你哭, 叫你哭。” 他挥手一个巴掌, 响亮地打在儿子屁股上。 这下, 哭声惊天动地, 惨绝人寰。
叶父气得浑身哆嗦, 拼尽一口气, 从椅子上猛站起来, 怒声呵斥: “孩子懂什么, 你拿他撒气? 早听我一声劝, 带她去医院----” 话没说完, 被叶琛冲动打断: “去医院?” 他心里压抑的烦恼彻底爆炸, 涨红脸, 粗声埋怨: “都是你, 一天到晚逼着送她去医院。没病也被你喊出病来。什么病得神志不清? 如果她真是那样一位病人, 讲话也得讲究点心理学。” 叶琛越说越大声, 身体来回晃荡, 早已不看父亲, 面对窗外。
发泄完, 耳朵嗡嗡直响。等耳膜的震荡也波平浪静, 才发觉室内一点声音都没有。怀里的叶叶瞪圆一双眼, 出神地看他口沫横飞的新形象; 哭声止了, 小身体一动不动。
叶琛蓦地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他急遽转身, 那个没来得及发出的 “爸” 字, 很快被惊叫吞噬。
只见叶父半个身体僵硬地爬在桌上, 头歪向一边。 数日来, 他默默忍受着身体上的痛。止痛药再也不管用了。他在儿子沸腾激烈的言词中失去了知觉。
父亲紧闭的嘴唇灰白冰冷, 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的父亲, 他----已被岁月侵蚀得面目荒凉。 “爸。” 叶琛轻轻用手抚摸父亲的脸, 热泪汹涌而出。他都说了些什么呀? 悔恨噬咬着他的心灵。 从小到大, 父亲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他呢, 因为父亲不善言辞, 再加表情严峻, 心里总存三分怯意。对父亲提出的建议, 哪怕不赞同, 嘴上也很少违拗, 更不用说大吵大闹地顶撞他。
他, 他一定昏了头, 失去了理智。 “爸爸, 真对不起, 真对不起。” 叶琛哽咽着倾诉: “我并没怪你, 只是因为担心小鸥。” 他诉说到此, 门无声地开了。
小鸥伫立门口, 显然被他们父子相拥的场景搞糊涂。 叶琛失魂落魄地喊: “小鸥, 爸爸他-----” 叶琛的话被救护车的警报声掩盖住。
三位医护人员快速进屋, 将叶父平放担架上, 及时给他做一些紧急救护措施。叶琛尾随担架下楼, 经过小鸥身边, 看她一脸惊疑迷惑的表情, 停下脚步, 用无限凄凉、惆怅的声音,叹息似地问: “小鸥, 你的心里, 到底哪一天才能真正轻松起来啊?”
“我……” 茹小鸥浑身一震。 那一刻, 丈夫的无助和痛苦强烈地撞击着她。她清晰地看到叶父被抬上救护车, 清楚地意识到叶父病了。这一意识使她混沌沉闷的心胸陡然开阔。
她热泪盈眶, 胸脯激烈起伏, 对着叶琛的背影, 鼓足一口气, 喊: “叶琛。”
叶琛回望, 只见茹小鸥脸颊喷红, 眼里闪动泪光, 对他挥手道: “我和叶叶一块去陪你。” 说着轻盈转身。动作中再也没有那份令人心慌的呆滞。叶琛情不自禁跟随她走进公寓。
小鸥从摇篮里抱起啼哭不止的儿子, 呼喊中充满深情和歉意。儿子不再痛哭, 含泪对她咧嘴一笑, 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 在她胸口不停地抓, 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 “妈妈。”
茹小鸥像重获新生般, 热烈地亲吻儿子, 喃喃道: “走, 我们去看爷爷。”
叶琛深吸口气, 眼里噙着的泪涌了出来。
救护车内, 小鸥怀抱儿子, 依偎丈夫, 小声说: “这段日子, 我好像一直在梦游。我走了很多地方, 走得辛苦极了。可就有那么股力量把我拖着往下沉, 沉到无底深渊, 我挣扎得好累啊。”
叶琛亲吻一下小鸥的额角, 说: “眼睁睁看着爸爸倒下, 我万念俱灰。谢谢你, 小鸥, 在这个时候给我力量。”
“爸爸会好的, 你别担心。” 小鸥宽慰道。
叶琛紧紧握住小鸥的手, 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