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3:59:20

夜啊,

我们是孪生兄弟。

你显现出太空,

我显现出我的灵魂。

                              ----纪伯伦<<狂人>>

贾涉人成一个大字, 仰躺在上海外滩附近一幢寓所的双人床上。苍白的床头灯被调到最低档。他的脸对着光亮, 直直地凝视花枝形的灯丝; 瞳仁像被扩大无数倍, 感觉的触须随之伸展, 进入一片闪烁明暗的神秘中。

与卧室仅一门之隔的客厅, 正幽幽流淌邓丽君梦一般撩人的 “何日君再来”。客厅偏角一隅, 烛台上高燃一根瘦烛。 烛光中晃动四对年轻人: 他们成双作对, 相依相拥, 在轻柔似水的音乐里, 梦幻般扭动腰部和大腿。

贾涉独自躺着。没有人进来打扰。从客厅传来的喘息声, 开始肆无忌惮地从门缝钻入卧室, 灌满耳膜。他无动于衷。

当他的身体呈现出沙漠般无生命状态时, 心灵则异常活跃。邓丽君的 “何日君再来” 使他同时想起了云尘和茹小鸥。只要过了今晚, 云尘会再来。小鸥呢? 一别数年, 音信杳无。她----好吗? 自己的心是无法欺瞒的, 每次迎接云尘, 似乎都伴有隐隐失落: 假如----从飞机上姗姗走下的是她---茹小鸥, 他该是何等的欣喜若狂啊。当然, 这失落也是瞬间性的, 一旦面对云尘, 面对她那对勾魂摄魄的眼睛, 整个身心便陶醉在感官的快乐中。云尘像一片可以触知的黑暗, 和她在一起, 并不需要真正亲吻她、抚弄她, 只需伸展感觉的触须, 一种诱惑与被诱惑的骚动感, 便无声地点燃他的每个细胞。 每当这个时候, 肉体会不安, 会颤动, 却不会达到崩溃边缘, 叫他做出失去控制的事来。 云尘因此怨他, 他知道。 可谁让她是这么一个风流且聪明的女人? 她斜倪着眼, 横躺那里, 似乎等待他去让她松软下来, 去彻底占有。可眼里有东西在闪,  仿佛带着看透一切的嘲弄和自得: 看吧, 这就是男人们最想做的事。她微启双唇, 吐出的气息炙热异常, 飘到他的耳朵, 变得成了这样一句话。他紧抱住她的手臂僵硬了, 即将滑落下来的唇旋即缩短距离, 只粘贴在她的额角或脸颊, 就像哥哥对妹妹, 或异性间传递友谊般那么象征性一吻。云尘不满足。 他知道, 她千里迢迢赶回来, 当然不是只想索取友谊。

云尘明天就到。贾涉躺在床上的身体变换了姿势, 蜷缩成虾状。如果, 明天来的是小鸥。心脏抽紧了, 嘴里情不自禁哼出呻吟。 一伸手, 似在白光中触摸到那张柔软的、毫无防备的嘴。那年, 啊, 正是在这屋, 在这张床上, 他领略了一位少女全部的纯洁和奉献, 接触到以前从未接触过的美和惊喜……他沉迷地闭上眼睛, 身上的每个感官, 每根神经因思念而活跃, 仿佛仍像从前一样, 她紧贴着他。 她呵出的气息那么温软, 那么潮湿, 她的脸颊滚烫, 眼神里有种雾蒙蒙的漂浮感。 “每次和你在一起, 我感觉自己像在热浪中漂浮。” 他对她说, 只觉一股巨浪在心中澎湃而起, 将头埋了下去, 紧紧压开了她的唇。与小鸥接吻, 使他真正体验到目迷神移的晕眩。那一刻, 自我消隐了, 灵魂轻松了, 飘飘然地升了天。那份彻底和纯粹的情爱享受, 除小鸥外, 再没从其他女人身上获取过。  

“贾涉, 贾涉, 我是圆圆。” 床头柜的电话留言机, 跳出一位女人音乐般悦耳的声音。他吓一跳, 眉峰随即蹙拢, 身体不耐烦地动了动。

“到处找不到你, 你-----一点不想我吗? 我已把诗稿寄到杂志社。这次的组诗可是我的呕心沥血之作, 一定要排在首页。嗯? 接听留言后给我来个电话。我……我想你。” 

这些女人。贾涉腾地从床上坐起来, 恼火地想: 跟他睡了一觉, 像持一张畅通无阻的通行证。今天这个条件, 明天那个条件, 只要他的目光还在她们身上停留片刻, 她们充盈膨胀的热欲便永无休止。他烦燥地在室内踱步, 不知怎么会有如此大火气。 其实这个性感的圆圆还是挺讨他喜欢的。对方在电话中的要求也不过份, 确切地说, 是被他鼓动的结果。他每在她身上消耗一次, 就许诺给她发诗。好像他们在干一种交易。这交易用现金太过俗气, 倒是发诗歌显得雅俗共赏些。 

“唉。” 贾涉颓唐地重新坐回床沿, 客厅的贴面舞仍在继续。他只觉心里乱糟糟的, 只觉不应该过这种声色沉迷的日子。他点燃一支烟, 辛辣的烟味, 使他想起即将见面的云尘。哦, 云尘。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假如此刻, 是云尘陪他吞云吐雾, 陪她喝酒聊天, 不知该有多惬意呢。

门外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他灵敏纤细的耳神经, 逾越客厅海浪似的喘息, 听到敲门声。客厅一对对已进入状况的舞伴竟浑然不知。他从床上起身, 打开房门的同时, 按亮客厅100瓦的日光灯。

客厅里四对舞伴猝不及防, 将一张张被灯照得惨白的脸转过来。几位妙龄女郎, 来时光艳逼人, 黑暗中与舞伴一厮磨: 衣服皱了, 头发乱了, 唇膏被吃光了; 更要命的, 漆黑动人的睫毛膏也融化了, 兀自醒目地在眼皮下划出两条黑线。这时的她们, 像带了万圣节面具, 恐怖又迷人。贾涉, 作为家庭舞会的老主办者, 对此见多不怪, 他旁若无人地穿过客厅, 说: “可能是张君来了。”

“理那只猪头干啥?” 有人鄙夷道。

“我交朋友可不像你, 讲究门当户对” 贾涉玩笑道, 去开门。两位急于整妆的女子飞快进洗手间, 另有两对, 干脆穿起衣服, 准备告辞。

门一打开, 贾涉怔住了, 竟是云尘。

云尘斜倚门框上, 并不着急进门。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 脸色苍白得像大理石。看到他, 心情激动, 嘴唇抖了抖, 吐不出一个字, 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看着他, 眼里的贪婪, 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她的身体里去。

“云尘?” 

云尘轻叹一口气, 纵身投入他的怀抱, 双手攀住他的脖子。她踮起脚尖, 阖拢眼皮, 寻找他的嘴唇。

贾涉躲闪着。 那时, 两对准备告辞的舞客已经走到门边。云尘猛睁开眼, 脸容倏然变色。她推开他, 一下退后好几步, 紧盯贾涉和他的客人, 眼神十分怪异。

“云尘?” 贾涉小心翼翼地叫, 试图走前几步。

云尘身体一颤, 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了一下, 嘴唇变白。好半天, 定定地站着, 看拥挤贾涉身后的红粉绿男, 感觉仍像做梦。

他的电子邮件她专门打印出来, 宝贝般揣在口袋。他说什么? 他说 “他独自呆在卧室, 喝酒、听音乐、回忆往事; 他还说他躲开了一切应酬……” 男人, 哈, 这就是男人。她不是早看透男人了吗? 为何还要满怀期待而来? 当面对丈夫奉献给另一个女人的柔情蜜意, 有震惊, 有被欺骗的愤怒和悲哀, 心却不痛。 甚至眼泪干了以后, 照样理得清思绪, 在飞机场给丈夫发出一封措辞平静的信。 信中, 解释提前离家的理由时, 只说新州有位文友, 要她带一部小说稿回国, 推荐给出版社。给丈夫发完信, 随即打算通知贾涉。突然, 就想给他一个惊喜。

她的出现的确意外, 他看她的眼神并无半点惊喜, 只留一脸的愕然, 还有一丝狼狈。

云尘琢磨出贾涉神色间那丝狼狈后, 冷冷地讥讽道: “原来你并不寂寞啊。” 说完, 飞快转过头, 飞快地想奔下楼梯。

楼梯口黑黝黝一片, 不知道刚才退后的几步已将她送到楼梯边缘。 站在亮光里的贾涉, 将她处境看得一清二楚。 见她一脚踩了个空, 立刻跳起来, 大叫: “小心。” 

贾涉的尖叫, 使她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抓住栏杆, 这样, 半个身子已经悬空。 贾涉冲过去抱住她。 过度的惊慌和震荡, 使她处于极度紧张状态。 她激烈地在他怀里挣扎, 用手捶他, 推他, 嘴里含糊不清地嚷: “你走, 你走。” 

贾涉被她推得摇摇晃晃, 仍紧紧地抱住她, 着急地问: “你没事吧? 云尘, 冷静点。” 

云尘痛苦地摇头, 昏乱尖叫: “放开我, 你放开我。” 

他霎然明白了她的痛苦, 那不是来自生理上的痛。他多愁善感的心被激活了, 猝然埋下头, 将嘴唇压在她的嘴上, 越压越紧。 云尘先还抵抗, 很快身体哆嗦起来, 紧张缓解了。她情不自禁迎合他, 对他的柔情有了反应。

那四对舞伴怔立门口, 伸长脖子观看一阵, 均踮起脚尖, 悄悄贴着楼梯的另一面墙壁, 一个接一个溜了出去。他眼睛的余角看到这一切,  松开云尘, 心里有点后悔刚才的冲动。

“我们进屋坐。” 他低声在她耳边说, 眼神尴尬。两人保持了十多年若即若离的关系, 一旦解禁, 反使他不知所措。

“别离开我。” 云尘拉过贾涉的手, 眼前忽闪过丈夫那只轻柔、迫不及待的手。当时, 她想像着那抚摸, 在黑暗中会传递何等美妙的快感。尔今, 正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他的手拥围着她, 嘴里呵出的热浪撩拨着她。她的嘴又一次微张开, 胸脯急剧起伏。所有沉睡的情欲被贾涉这一吻点燃了。

“我们回房间去, 好吗?” 贾涉略带恳求道。

“不, 就在这里, 我喜欢这蒙蒙胧胧的感觉。” 云尘任性地说, 身体紧贴到他身上, 同时伸出手, 抓住那只被动搁在腰间的手, 用力在她柔软的腰部和结实丰满的臀部上来回摩挲。他是如此温顺地听从摆布, 她的心中装满了狂喜装满了情欲, 只觉通身灼热, 嘴唇急切地寻过来, 一接触他的, 如饥似渴地亲吻起来。这次, 她越吻越重, 越吻越激动, 仿佛要吸尽他所有的热量, 浑身震颤不已。贾涉倏地挣脱开她。云尘没提防, 身体一个趔趄, 同时, 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

她蹲下身子, 用手捂住脚部。

“快, 快进屋看看, 刚才可能被扭着了。” 贾涉扶住她。她艰难移动, 每走一步, 一阵钻心的痛, 这才发觉伤得不轻。贾涉建议道: “干脆, 我带你去看急诊吧。你后天还要赶去桂林开笔会, 不要因此误事。”

云尘听此, 一分钟前还奔腾激越的血液凝住。她记起了她的脚为何会被扭伤。跟随他进屋后, 她挺直身子, 定定地站在门边。

“先坐下, 我去卧室整理一下房间, 好让你躺一会。” 他把她扶到客厅的一对双人沙发上, 云尘坐下, 对他微微笑了笑, 说: “跟我别这么客套, 你也坐下, 陪我讲讲话。” 说罢, 眼睛停留在他脸上, 唇边带着一种几乎是凄凉的笑。那笑使她的脸异常幽美。贾涉有点迷惑地回望着她。

 云尘: 云一般飘渺, 雾一样难以捉摸的云尘, 刚才还烧灼她、震撼她的激情说散就散, 即使海浪退潮也该有个缓冲过程吧? 他的心突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渴望, 渴望曾爆发的激情能再继续燃烧下去。在此之前, 以为自己仅是喜欢和她谈话, 喜欢和她在一起时介于朋友和情人之间的暖昧, 却并不想真正占有她。甚至, 还以为云尘那对眼睛, 即使在床上也定是闪亮的, 试图挖掘他隐藏的自我。事实证明, 云尘和其他动了感情的女人一样……贾涉回味她的接吻, 这才感觉一层奇异的骨酥肉麻的快感, 在向他的四肢无限扩展, 扩展。 

“你想什么?” 云尘问。

“我.......噢, 让我来看看你的脚, 伤得怎样?” 他掩饰地低下头, 一把抓住那只带伤的脚。云尘痛楚地撇了撇嘴角, 动作生硬地拨开他的手。贾涉**地觉得她的冷淡, 心绷紧了, 讪讪地缩回手。

“我的脚不要紧, 让我们讲讲话吧。”  云尘用手撑住额角, 眼珠黑黝黝地闪着光, 凝视着他, 说: “其实, 在敲你家门之前, 我已经在外滩附近徘徊了整整三个小时。”

贾涉一惊, 问: “干吗呀你?”

“每次来上海都匆匆忙忙的。这次, 就想一个人在外滩走走, 看看。知道吗, 当我在江边徘徊时, 想得最多的人是谁?”

“去去。” 贾涉毫不犹豫地回答。

云尘缓缓摇头, 道: “去去, 用不着我专门跑江边来凭吊她。”

贾涉一闻此言, 惊问: “凭吊? 你说什么凭吊?”

“你----难道不知道?”

“知道什么?”

“去去早在911恐怖袭击时就失踪了, 至今音信杳无, 我们<<漂梦>>都为她开过追悼会了。”

贾涉震惊地张大嘴巴, 可是很快, 腮帮松驰下来, 起身去取烟和火柴。 他点燃一根, 凑近云尘。 火焰跃动的瞬间, 看到云尘低垂的眼皮不易察觉地轻跳, 那张性感的唇, 过份紧张、夸张地吸住烟。这使他猛想起两人进门前如火似荼的激吻, 不由捏着火柴出了神。 一根小小的火柴很快燃尽, 火舌倏地咬住他手指, 没觉得痛, 一抬头, 恰与云尘对视。云尘眼里那簇光, 已转瞬即逝。她又变得飘渺、难以捉摸起来。

只听她继续有关去去的话题, 道: “以前, 去去曾和我开玩笑, 说, 假如哪天她带着孩子失踪了, 两个月后给她在<<漂梦>>开追悼会。”

“你真为她开了追悼会?” 贾涉问, 一脸的啼笑皆非状。

“开了。” 云尘点头道。

“你以为她会有事?” 他用手指弹了弹烟灰, “这女人” 提起去去, 厌恶道: “就爱玩失踪。你忘了? 当年为追求你们班的那个什么楚,  寻死觅活过好几次。”

云尘一听他以轻蔑的口吻重提往事, 陡生反感, 加重语气问: “什么叫玩失踪? 你们男人啊,” 她愤愤道: “没几个真正了解女人。” 说着, 大口大口吸烟。烟雾缭绕间, 似看到去去和她的女儿楚楚。忽感一阵伤痛。为去去, 也为她自己。这些伤痛, 说给他听能理解吗? 云尘默默地凝视着他, 失望在扩大, 好像第一次意识到两人的差异和分歧。可很快, 她强迫自己避开这意识。如果, 连对贾涉的爱情都失掉了, 她还剩下什么? 云尘惶惑地想。

“不高兴了?” 贾涉见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有点诧异她的勃然变色, 更想不通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她。是他对去去的失踪毫无同情心? 只有天晓得这个女人又在玩什么鬼把戏。

“好了, 我们不提去去。” 

正当贾涉左思右想之际, 忽觉手背一阵温热, 云尘将一只手合在他的手上, 对准他的脸吐出一口烟, 声音温柔道: “当我在江边徘徊时, 想的人是你。”

“我?” 贾涉猝不及防, 嗫嚅道: “我……我有什么好想的?” 这个云尘, 见面短短几十分钟, 情绪忽冷忽热。不过, 看她温柔起来总是件开心的事。 他将云尘那只手反握住, 放唇边轻轻一吻。

“是啊, 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想的。” 云尘无声地笑道, 脸色微红, 道: “就是没法控制。 在美国的时候想。我对自己解释, 因为那里太冷, 想起你心里温暖些。 到了上海” 云尘说到此, 声音停顿了, 嘴唇轻微地抖动, 憋了很久, 轻轻吐出三个字: “还是想。”

“云尘。” 贾涉身体一震, 略显心慌地叫道。

他不爱听来自女人的痴情表白。 在他看来, 任何表白都带有强迫性: 强迫他去爱, 去接受。 一旦他接爱了, 那些女人会用爱捆住他的手脚, 使他整个身心和肉体变得麻木不堪。他的前妻是这种女人。离婚后接触的几个女人都大同小异。当他利用她们, 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 宣泄掉沸腾身体里的、使他坐立不安的情欲后, 她们眼里便会流露出一副想要驾驭他的东西来。这常常使他非常窝火。正因为此, 身边的性伴侣走马灯似地换。女人, 几年鬼混的日子使他感情的触觉越来越麻痹, 根本无所谓爱与不爱, 只要有刺激, 只要对方青春的身体, 温暖着他日渐松驰的肌肤, 总有成千上百个理由为自己的堕落开脱。堕落, 是的, 如果说身体里有一半是时刻烧灼他的火焰, 另一半则是冷月横空的清幽。忧伤是诗人的气质。贾涉骨子里那股忧郁和悱恻的情怀, 常在夜深人静时充斥心灵。他的内心深处便充满了空虚, 充满了失意。那时, 他会向云尘求助; 那时, 来自云尘睿智的言词, 比任何女人的抚摸更有效。可飘渺的云尘, 突然从高空落下来, 跟大部份动了感情的女人一样, 选择最俗的字眼, 絮絮叨叨。她为何说这些话? 试探他? 总以为, 云尘和他心照不宣, 小心翼翼地培植那块介于情人和朋友之间的亲昵土壤。似乎都觉得没必要再往前走。这样很好, 他一再对自己说。两人天隔一方, 淡淡地思念着, 一种多有诗意又潇洒的生活啊。云尘偏将这层薄纱撩开, 她----为何这样做? 贾涉思忖至此, 心里陡地涌起一层莫名惆怅。沉吟着, 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跟你开玩笑呢。看, 吓着了吧?” 云尘瞄他一眼, 放出一声大笑, 略带嘲讽地问。

一见她笑, 绷紧的弦松了: 这个刁钻古怪的云尘, 最会捉弄人, 幸好没上她当。他暗舒口气, 反唇相讥道: “没吓着, 是受庞若惊。不过受惊之余, 略有怀疑, 这----哪像是你云尘的台词?”

“云尘的台词应该什么样的?” 

“潇洒如云尘你, 还需要台词么?” 这句话一出, 想起两人进门前的激吻, 倒真是一点前奏, 一点台词都没有的交融。

云尘平静地笑了笑, 问: “即使我有台词, 你紧张什么?” 

贾涉闻言刚欲反驳, 云尘阻止他道: “前面话没完呢。我只反复说想你, 并没解释为何要想, 你吓得惊叫起来, 不是紧张是什么?”

“哎, 你这就有点无赖了。”贾涉彻底放松地笑道: “你倒说说看, 我紧张什么?”

“你心里清楚。” 她盯着他说。

他心一跳, 有点承受不住对方眼里的份量。嘴里一味起哄般嚷: “说呀, 现在说呀, 你为何想我。”

“因为……” 云尘沉吟着, 欲言又止的暖昧使空气再度紧张起来。

 “我给你沏杯茶。” 他蓦地站起身, 快步去厨房取杯子倒水。云尘望着他瘦高的背影, 忽然意识到, 如果没有对他思恋, 生活也许会是另一副模样, 至少, 比现在轻松得多。丈夫金屋藏娇的事实并没伤害到她。韩星对她而言, 是一个与生命分裂的男人。她真正爱的人是贾涉。多年来, 她以她的方式, 含蓄地爱着, 他竟毫无感觉? 骤然间, 云尘为自己如此绝望的爱情痛心了。 

“到耶路撒冷的大街小巷走走看, 看你能不能找到一个男子汉。” 一个讥讽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地叫, 她惊异地睁大眼, 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男子汉? 贾涉距离男子汉的标准尚有十万八千里, 她已追求得气喘吁吁。真正的男子汉? 下辈子吧。想到此, 响亮地笑出声, 笑着笑着, 嘴角一瘪, 眼泪滚落下来, 迅速伸手将它抹去。

贾涉端着茶杯, 在笑声中转身。 不知她为何发笑, 想问个究竟, 见她头僵硬地微垂着, 笑声嘎然而止。

“刚才笑什么?” 他好奇地问。

云尘接过茶杯, 好像渴极了, 径顾喝茶。许久, 抬起微红的眼皮, 淡淡地对他说: “真是好茶。好久没喝到这么好的茶了。”

“觉得好多带点回去。” 贾涉热情地说: “都是业余作者送的, 我一个人哪消耗得了这许多?” 说着, 话题一转, 问: “噢, 对了云尘, 听说你们文学社人才济济, 写诗的作者起点都较高, 这次来, 可不可以给我们杂志社推荐几位呀?”

云尘心里冷笑着。端一杯茶回来, 再也不想听她的倾诉了。由此可见, 他对她根本没有亲密感, 更谈不上爱情。

“我有点累。” 她苍白着脸, 万念俱灰道: “想躺一会。手提电脑在那个箱子里, 麻烦你打开吧。”

贾涉取出电脑, 云尘告诉他<<漂梦>>网址, 一语双关道: “去吧, 进漂梦看看, 说不定能找到你要的人。”

这是云尘第一次对贾涉透露茹小鸥行踪。在此之前, 她守口如瓶。没谁叫她这样做, 是她对往事耿耿于怀。

当再次面对贾涉的无情, 忽然心生一念: 他----对小鸥是否也已彻底忘怀了呢? 这样一想, 竟有些紧张。她假寐在沙发上, 微阖的眼帘将他的一举一动观察得清清楚楚。    

贾涉并非真想挑选上乘诗作, 每天要处理的稿件一大摞, 哪有额外精力看其他? 他偷觑一眼云尘, 见她十分疲倦地蜷缩沙发上, 鼻子里呼气均匀, 像已睡着, 暗暗叹口气。如果换了别女人, 尽可拿些隔靴搔痒的话哄骗。对方偏是云尘。想到此, 看云尘的眼神增添一份感激: 也只有云尘, 在处理感情问题上能做到进退自如, 既不让他难堪, 又不伤害自我。

<<漂梦>>文学社, 贾涉一无所知。曾听云尘提起过, 也曾选用过云尘推荐的诗稿, 总抽不出时间上网浏览。现在, 既然她如此要求, 挑几首诗吧。他一手捧茶杯, 一手夹烟, 心不在焉地进入作家专辑。每位作家除作品外, 配有简历和档案照。他发现一位叫冰然的女诗人非常美貌, 可惜诗写得不怎么样。现在的这些女诗人, 他喷出一口浓重的烟雾, 暗暗感慨, 个个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 可惜没几个具备诗人的特质和内涵。从冰然, 到前面给他电话的圆圆, 她们性感艳丽的外形似乎更适合做公关小姐。

贾涉兀自摇了摇头, 继续往下看。看着看着, 眼睛定在一个名字上不再移动: 茹小鸥。

他深吸口烟, 手和嘴唇都是微颤的。茹小鸥, 他曾无情伤害过她; 从此, 再没勇气打听她的消息。只须打开档案照, 就可知道她----是不是他的小鸥。

他的手开始剧烈抖动, 一连吐出好几口烟雾, 猛想起云尘把电脑给他时说的话。她说, 去吧, 进漂梦看看, 说不定能找到你要的人。

当时听来平常的一句话, 像一枚炸弹, 在脑中剧烈爆炸。是她! 一定是她! 贾涉将整个脸陷进烟雾中, 心跳动得那么急, 交织着无尽的悔、恨、痛。他急遽离开计算机, 好像茹小鸥会突然从里面跳出来。他这辈子最想念的人是她, 最怕面对的人也是她。

贾涉匆匆起身, 走进卧室, 站在一幅画前, 那是一幅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荷图。 画中的莲仿佛一婀娜纤女, 在清凉的琉璃中擎一支红烛, 不远不近, 宛在水中央。

看着看着, 莲似具备了生命的意像,,轻轻舞动。 “小鸥,” 他听到自己年轻的声音: “在我眼里, 莲即美、爱、和神的综合象征。无论是 ‘雨裹红渠冉冉香’ 或是 ‘门外野风开白莲’ 均给人传递飘逸空灵的境界。小鸥, 你身上就有莲那种飘然不群的诗意, 这幅画算是我送给你的即兴之作。”

“送给我?” 茹小鸥屏息问。问话如水波在脑中荡漾。他闭上眼睛, 摇晃着走到窗前, 将头靠在窗棂上。 

“你果然没有忘记她。” 身后传来云尘酸溜溜的声音。

贾涉努力克制着内心的颤动, 转过身, 问: “她----也在美国? 是否一却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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