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忧虑也会睡去,
城市在雾中消隐-----
啊, 上帝有多少音乐,
地上就有多少声音!
-----勃洛克<<深夜, 忧虑也会睡去>>
云尘的诗名早在加入<<漂梦>>前已远扬海内外文坛。她的诗晦涩难懂, 第一遍读完, 不知所云; 想彻底抛开, 不忍, 再读一遍, 即悟出渗透字里行间那一种奇谲的生命之光。 一些见过云尘本人的文友感慨: 云尘的诗像她人一样, 有一种幽暗之美。这美, 自跟随丈夫定居纽约上州这座小镇以来, 可以说焕发到了极致。
这晚, 茹小鸥猝然从聊天室退出, 使云尘很受震动。 原以为, 茹小鸥为人妻为人母, 又在英文系读博士, 定能淡然面对过去。 谁料, 那个人的名字仍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小鸥她----难道还没忘记他?
云尘坐在宽敞的书房里, 两腿交叠着横搁桌上。桌子很大, 当初买时专门挑了大理石面, 因为喜欢那种冰冷光滑的触感。她的身体在摇椅上来回转动, 右手轻敲几下扶手, 拉开抽屉, 取出烟和火柴。只听 “嗤” 一声, 一点如豆的火在空中荧动。她垂下脸, 燃上烟, 沉思地望着窗外。宽大的落地玻璃窗, 正对后园那片树林。林子很大很深。五前年, 丈夫韩星决定在纽约上州这块富饶的白人区建房时, 云尘特意把书房选在楼上。她喜欢居高临下俯视整片树林。
“纽约也在下雪。” 十分钟前把信息输送给茹小鸥, 窗外的雪绵绵密密, 落在老树丛中。 风呼啸着, 树林好像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对她发出一阵阵叹息声。她的舌尖尝到了水晶冰凉的味道, 反而觉得外面的树林由此更静, 更阴郁了。看着外面的雪, 有些后悔对小鸥说过的那番话。是的, 两天后去上海, 去见贾涉。 和小鸥聊天的前一分钟, 还在看贾涉发来的信。他说这几天避开一切应酬, 大部份时间独自呆在居室, 喝酒、听音乐、回忆过去。他说, 每次得知她要去上海, 都尽量使自己从尘嚣中隐身。同时也感到一种强烈的渴望放松的欲望。通常, 在她来前, 会策划很多与她一起放纵狂欢的游戏。想像中只觉浑身激荡, 欣喜若狂, 那是足以摧毁一切被压抑的东西的力量。可惜, 真到见面, 又畏缩、害怕在她面袒露自己……
云尘优雅地将夹在指间的烟送到嘴边, 凝神猛吸一口, 屏住气, 尔后, 嘴唇往空中那么一嘟, 像与谁接吻似的, 一个又一个烟圈云一般飘了出来。她微眯了眯那对天生含情的双目, 思维凝固在贾涉身上。 每年, 有一两次回国参加诗歌笔会的机遇, 从不放弃, 更不会错失上海这一站。贾涉。她----为何要对茹小鸥提及上海之行? 是他短信中暗示性的语言使她看到了希望?
结婚这么多年, 一直像行走在爱情的沙漠里。 孤独加深欲望, 这时, 来自他任何一星半点的表示, 都使她如饮琼浆玉液般陶醉。是的, 他发来的短信是一种暗示。她心情激荡, 竟渴望与茹小鸥----这个当初的情敌分享喜悦, 真是昏了头。 云尘暗笑一声, 起身, 走到落地窗一侧, 想把窗帘拉得更开。手刚触摸到窗帘柔曼的布料, 心一悸。窗帘。她不会忘记, 新婚第一天, 婆婆便因为窗帘这点小事给她脸色看。 “没见过这种女人, 大白天在家也要拉窗帘。” 韩母和儿子嘀咕。
云尘不喜欢太阳, 从小就不喜欢。因为不喜欢太阳, 白天很少出门。也因为不喜欢太阳, 习惯晚上拉开窗帘, 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黑夜。那时的她像狐仙转世, 激情勃发。丈夫韩星在纽约开了家私人诊所, 每个星期只回家两天。那两天云尘极尽温柔缠绵之能, 韩星的眼里便只有对方闪亮的肉体。这个出了名的大孝子, 对母亲有关窗帘的抱怨, 一笑了之。 儿子那里申请不到援助, 战争很快缩小到两个女人的范围。
“你要再把窗帘拉起来, 我就把你赶出去, 看我敢还是不敢。我们家星儿真是瞎了眼, 把你这种心理阴暗的女人娶进家门。”
云尘将脸颊贴在窗帘上, 耳朵里回荡着婆婆的咒语, 眉头微蹙, 由贾涉而起的愉快之念, 被这长舌妇的声音破坏得干干净净。哦, 这次去上海, 只要他有所表示, 她不再归来。 这样赌气一想, 猛睁开眼, 潜意识四处张望: 丈夫在纽约, 婆婆此时也应该早已安睡, 没谁听得见她的心在说什么。然, 声音太激动, 太响, 连她自己都被吓得震慑住。这可是她从来没勇气计划过的另一种生活。婆婆曾骂她是那种要住舒适房子, 要吃可口饭菜的懒女人。说她利用韩星, 利用他肉体的同时也在利用他的金钱。同时, 还骂她骨子里是个**的女人。婆婆骂她, 冷嘲热讽也好、人生攻击也好, 她从不还嘴, 却不知不觉记住每一句话。此刻, 暗自咀嚼, 不得不承认婆婆生气得有几份道理。女人通常最能琢磨女人。奉献给韩星的**中, 到底有多少属于爱情? 闭上眼睛仍无法描述丈夫的脸容, 只知道他的手很炙热, 像一副男人的手, 这就够了, 足以弥补身体上的荒芜之感, 也足以通过他来发泄对男人的失望和怨恨。韩星, 三十岁才真正接触到女人的韩星, 对她的付出感激涕零。他那藏在冷静苍白面孔后的欲望, 也被她挖掘得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两人毫无节制的**正像婆婆抱怨的, 已开始影响到丈夫的人生安全。 好几次, 韩星驾车返回纽约, 神思昏昏, 差一点出事。婆婆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恨, 言语也越来越刻毒。
云尘斜倪着眼, 思绪万千。她轻轻叹口气, 伸手推开窗, 将发热的脑袋探出窗外。外面的风势逐渐减弱, 空气真清凉啊。 茫茫细雪好像给夜披了层神秘的轻纱。 那边, 树林轻摇, 闪动着赤条条幽冷的光。雪中的树林一定别有情致。云尘只觉胸口一热, 渴望走进安宁、寂静、隐蔽的大自然中。只有到那里才能涤荡一切尘虑。
她一转身, 脚步僵滞了, 嘴巴张开, 差点叫出来。婆婆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 眼睛阴鸷地瞧着她。一看她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脸露鄙夷, 似笑非笑地问: “我吓着你了? 这不也是你的家? 你害怕什么? 慌什么?” 云尘仍疑惑地看着她。以为婆婆的出现是刚才思想所起的幻影。这个孤独的老女人真是她前世的克星。云尘使劲眨了眨眼, 看清婆婆那张皱纹密布的脸, 紧闭嘴唇, 拿起椅子上的衣服, 想一走了之。
“站住。” 韩母直着脖子吆喝。
韩母被丈夫抛弃时, 韩星在她肚子里才两个月大。毫无一技之长的韩母, 离异后做过很多苦力。 好不容易熬到儿子成长, 是她自作主张从国内给儿子娶回媳妇。谁知这个儿子一眼看中的女人会有那么大迷魂功?
云尘最初来美国那年, 几乎天天在婆婆的谩骂声中度过。那年, 整个人处于冬眠状态。 每天只想静静地蜷缩在床上, 让思绪在朦朦胧胧的空间缭绕。 婆婆的责骂她听而不闻。她不知道, 恰恰是她置身事外的冷和傲刺激着婆婆的神经。如果, 她也像其她泼妇那样, 跟韩母对骂个三天三夜, 说不定, 僵局也就打破, 和韩母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恶化到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
“把窗户关上。” 韩母再次被她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 用手一指外面, 数落道: “跟你讲过多少遍, 不要在家吸烟, 这里的房子是木头结构, 一不小心容易着火。还有, 我有哮喘病, 闻不得烟味, 你……你……” 韩母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云尘听她提起哮喘, 脸色微露不忍。原以为自己在楼上, 她住楼下, 两不相扰。她的嗅觉如此灵敏? 真为烟味而来? 云尘寻思着走到窗边, 试图把窗子开大点, 好让烟味消散得更快。谁知, 刚把窗推开, 后面传来尖叫: “你这是干什么? 想把我冻死吗? 我还穿着睡衣呢, 我已经冷得发抖了, 你竟然不是去关窗。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从你第一天进韩家大门, 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啊,” 她一手捂住胸口, 身体晃了晃, 痛苦地嚷道, : “我真后悔, 后悔给星儿找了你这样的老婆。可怜的星儿, 整天在外累死累活, 把全部心思化在了这个家上, 你呢?” 她责问, 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她, 问: “你扪心自问, 我们韩家哪点亏待你? 你是不是也把所有的心都给了星儿? 是不是?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脸老了, 但我眼睛没瞎, 耳朵没聋, 我还能看能听能判断是非。你一天到晚往上海跑。什么笔会? 骗得了星儿骗不了我。”
云尘听到此, 心一凛, 果然, 她并非为烟味而来。
“我警告你, 别做对不起韩家的事。” 韩母声音冷冷地说: “我最恨欺骗, 最恨背叛。如果 有一天, 你让我的儿子痛苦了, 我会使你痛不欲生, 生不如死。记住我今晚说过的话。” 韩母说完, 拂袖而去。
云尘呆立着, 脸色忽红忽白。婆婆含沙射影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怀疑什么? 难道, 每次去上海, 婆婆雇了侦探跟踪她? 云尘的心乱了, 血液一齐向脑门奔涌, 脸颊似被火烫着, 热辣辣的。若果真如此, 她和贾涉在黄埔江、公园、超市那俨然一对情侣的亲密, 定逃脱不了她的耳目。 “可恶。” 云尘几乎已肯定自己的假设, 心里被一股极度不安的情绪笼罩。去去, 去去, 要是她还在纽约就好了。每次, 只要从婆婆那里受了委屈, 一封短信或一个电话过去, 第二天, 去去准会开车到上州来看她。
去去像她的影子。去去学她的诗风, 学她恋爱的态度。那年, 她失恋, 去去痛失恋人; 她一气之下远走天涯, 去去也神速地给自己找个美国老公, 来纽约和她作伴。两人出国的时间, 前后仅相隔一年。去去学会开车后, 隔三差五跑上州看她。是精力充沛的去去带她发掘了后园那片树林的幽谧。仍记得两人面对树林时的激动。云尘指着无言的老树说: “我羡慕它们的沉默, 那是一种强大而高傲的沉默。我在韩家, 面对婆婆, 也沉默, 却是无可奈何的、被逼的沉默。” 去去听此, 昂起头颅, 极目云霄, 那里, 高耸的树冠对她颌首微笑。她看出了神, 轻声问: “你知道它们为什么强大吗? 因为它们有耐心, 它们善于等待。”
去去的这句话使云尘对她刮目相看, 去去变了, 变了很多。和罗伯特不幸的婚姻正使她一步步走向成熟。她呢? 当初洒脱不羁, 看破红尘的她, 一旦落入韩星的金丝鸟笼, 则变成最不忠实自己情感的一个。当年, 她对去去透露要远嫁美国, 曾用很伤感的语调说, 那将是一种并不适合她的平静生活。她曾是一个活跃的女人: 爱酒、爱烟、爱男人。她最害怕那能将人窒息而死的静。自入韩家, 性格完全颠倒, 变得连去去都觉吃惊。 “为什么不离婚?” 去去一再不解地问她。 为什么? 是啊, 为什么?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会有如此大的耐心隐居在此。 因为眼前这世外桃源般的美景? 还是因为韩星? 她不得不承认两者都有一点。当然, 更重要的, 她云尘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当初在上海, 每次感情开始得神奇, 幻灭得也迅速。对一切爱情游戏厌倦了的她, 只渴望被一个男人好好爱着, 让她尽情享爱家的温馨。她不止一次独自走在黄埔江畔, 对天、对水、对自己发誓: 只要有男人真心对她好, 她甘愿奉献终身。韩星来了。韩星给了她一切: 家、书房、草地、树林。韩星虽然不懂诗, 长得也毫无魅力, 手上还总带着令她恶心的消毒水味道, 可他对她死心踏地迷恋。云尘眼前忽闪韩星新婚之夜的慌乱和紧张。她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云尘体验过的男人大都老辣放荡。 第一次面对一个男人的纯洁, 有了自惭形秽之感。人非草木, 岂能无情? 她虽不爱他, 与他缠绵时也曾得到欢愉。这些最真切最直接的感受能欺骗自己吗?
云尘想到这里, 移动脚步, 走出门外。 书房隔壁是主卧室, 那里, 有一面宽大的梳妆镜。她走进去, 伫立镜前, 两手撑住桌面, 直勾勾地看着镜子, 思绪从韩星回到贾涉身上: 那年诗歌笔会, 沉寂多年的她第一次回国; 他也刚从日本回国不久, 深情款款, 魅力依旧。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终于把婚离了……那次的意外邂逅彻底扰乱了她的平静。她无法欺骗自己。当她熟练地诱导韩星一步步通向欢乐之巅时, 眼前晃动的不是丈夫平板的脸, 而是充满诗意的贾涉。 哦, 贾涉。只要一想起他, 隐匿心灵深处最温柔的弦被拨动了, 发出一阵阵摇荡心旌的颤音。他举手投足间的魅力, 他身上散发的诗意, 眼里流露的忧郁使她魂牵梦绕、身不由己。 定是每次去上海前的失魂落魄使婆婆起了疑心。她伸手抚摸双颊, 由于不常照日光, 脸色略显苍白; 但皮肤细腻、洁净 摸上去光滑温软。贾涉喜欢亲吻她的脸颊, 说她皮肤的触感像婴儿般柔嫩, 亲着吻着, 整个心便都荡漾在千肠百转的柔情里了。贾涉只局限于亲吻她的脸颊, 如果, 如果他······云尘微眯起眼, 手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落在优雅修美的脖颈上。她眼皮一跳, 迅速逼迫自己离开镜子。
她来回在房间踱步, 心中怦怦乱跳。贾涉使她备受煎熬。还有两天, 简直无法等。她脚步越走越快, 渴望以此驱散使人发疯的欲念。 突然, 停住脚步, 吃惊地低下头, 只见地板在颤动, 发出砰砰响声。看着看着, 脸上掠过一丝欲哭无泪的悲哀。婆婆的卧室在她主卧室下面, 脚步声又一次影响了对方。 这次抗议别出心裁, 不再劳神劳力跑上楼谩骂, 使用武器了。好。很好。看来这个家没法呆了。还有两天去上海。为何不立刻走? 去纽约? 现在晚上十点不到, 开到纽约十二点。韩星通常睡觉睡得早, 然只要看见她, 再困再累也会以满腔情迎接她的。
云尘说走就走, 拎起早已准备好的行李, 下楼。 经过婆婆房间时, 刻意放轻脚步。透过半开的门缝, 见婆婆正全神贯注昂着头, 手里举一根木棍, 用力戳天花板。 每撞一次, 咬牙切齿骂一声。骂声很快被撞击声湮灭。 骂声中, 一头灰白的头发纷纷披散前额。婆婆骂什么, 云尘听不清。她半个侧脸所流露的怨毒, 还有下死力戳天花板的狠劲, 却使云尘不寒而栗。同是女人, 没想到自己被人恨成这样。她在那个风雪夜悄悄出走时的心情, 真可谓悲凉到极点。
云尘驱车夜行, 一路寂寞悲凉的心境, 在接近纽约市区时愈发浓烈。纽约。去去在纽约时, 两人经常相约百老汇看戏。那时夜幕中的纽约, 绚丽多姿, 像一片色彩斑烂的海洋。所有世界上最刺激、最动人、最壮观的声音都在倾情诉说这座不夜城的魅力。去去在此生活得如鱼得水。她说, 她喜欢人多复杂的环境。云尘不习惯纽约, 像十年前不喜欢上海和北京一样, 过份庞大嘈杂的城市使她有迷失感。 云尘摇下玻璃窗, 深深吸一口纽约市深夜的清凉和忧伤。
忧伤, 是的。去去走后, 这是她第一次来纽约。以往, 通向曼哈顿的林肯隧道、荷兰隧道、以及华盛顿大桥彻夜车来车往、热闹非凡; 纽约时报广场的游客, 即使在寒冷的夜晚, 也如潮水般涌动不息。
这一切喧嚣, 霎然间复归沉寂了。
从世贸遗址处经过时, 心在痉挛。 她抓住方向盘, 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脑中蓦地闪过一句话: “大灾大难已经发生, 我们身处废墟之中……我们总得活下去, 不管天塌下了多少。”
很想把车停下来, 走出去, 走近废墟,却没有勇气, 没有勇气聆听三千多个冤魂的哭诉。一个紧急刹车, 她把车停在路边, 头仰靠椅背上, 一动不动。
黑暗在四周滚动。不喜欢太阳的云尘, 对黑暗有一种特殊感情。她习惯与躺在身边的夜对话。此刻, 那对为黑夜而生的眼睛, 穿透滚滚黑雾, 似看到飘荡天空里一张张痛不欲生的脸。 他们伸出不同肤色的手; 他们的嘴巴在动, 快速地动, 说着许多种不同的语言。 那无穷无尽的悲声哀音聚集一起, 天地为之颤动。云尘见过黑夜里动物的灰影, 和幻觉中天使的笑靥, 这时只觉骇然, 生平第一次, 对失去生命的黑暗产生了恐惧, 渴望黄澄澄的黎明赶快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 听到城市钟声的报鸣, 头部剧烈一振, 视线转向远处: 那边, 高大的石砌建筑物正安详地沉睡, 稳固静穆, 似乎既不知生的短促也不知死的阴冷。它们的脸紧绷着, 僵硬而无血色; 它们生活在机械的忙碌中, 生活在城市的光亮和阴暗中, 日复一日, 在坚定中显示威严。哦, 纽约。云尘默默地数着钟声, 深夜十二点。她开始感到饿了。袭遍全身的饥饿感, 使她生出一股力, 呼地将车子驶向华埠。
韩星。韩星的身影凸显夜幕, 散发着温馨的生活气息。云尘心里划过一道热流, 加快车速。
平时很少去华埠。这里的拥挤, 这里的脏和乱, 使刚出国门的她深感失望。属于韩星那间低矮、狭窄的私人诊所, 卑微地蜷缩在众多诊所间, 毫不起眼。距离诊所大约两条街, 有一排专门用来出租的居民房。韩星平时住在那里。云尘前几年常去百老汇看戏, 太晚了, 过这边和他挤一个晚上。纽约租金相当昂贵, 为节约开支, 韩星和另一位医生合租一间房, 两人睡上下铺, 回家的日子也都岔开。这样, 偶尔家属探望, 不至充当电灯泡。
“你好像很放心我一个人住在这里。看老李他爱人, 一星期至少跑一次纽约, 你倒好, 半年才勉强过来一次。” 记得最后一次去看他, 已是两年前的事, 韩星深感落寞地责怪她。 “寂寞了? 找别的女人呀。” 云尘用毫不在意的口吻玩笑道: “听说你们这里热闹得很呢: 什么太阳花、东方玉、美人鱼, 应有尽有, 服务可到位了。 你---不想尝试尝试?” 云尘斜倪着丈夫四平八稳的身躯, 问。心头异样一动。假如他真的找了其他女人呢? 她天生不信任男人。她是韩星的第一个女人, 却不可能是韩星的最后一个女人。好像从新婚第一夜起, 她十分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听她如此调笑, 韩星不悦道。自此, 两人再没提及类似的话题。自此, 云尘也再没去过纽约。
韩星。云尘开着车在纽约华埠的小街寻找。街头幽幽地亮几盏路灯, 偶尔还有行人, 瑟缩脖子在寒风中走过。两年不来, 又在如此夜深人静的晚上, 每条街看来相差无几。 云尘连续开错两条街, 找不到韩星住宿。那时, 前方一幢类似公寓的楼门里射出一道光亮。一对男女从里面走出来, 站在光亮中彼此凝视。 只见女人两手一伸, 揪住男的衣领, 男人猛低下头, 两人的嘴巴紧紧粘合在一起了。远看, 整个世界漆黑一片, 只有一束仿佛从天幕上打下的强光, 照射着他们振荡、摇晃、扭动的躯体。
云尘躲在夜色中看了一会, 掉转车头, 朝另一条小路开。她平静地掌握方向盘, 刚才看到的一幕, 驱散了饥饿和疲劳, 好像增添新鲜血液, 思维活跃起来。 且不管他们什么关系, 就冲那份忘我的激情, 已足够让她羡慕不已。 恋爱中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最幸福的。回放男女刚柔相济的搂抱: 男人边亲吻, 边伸出手抚摸女人, 从她的腰部到臀部,轻柔又迫不及待。女人一定体会到了极度晕眩的快感, 身体抽动得更激烈、更肆无忌惮。在这自由的黑夜里, 那种亲吻和抚摸是何等的美妙和快乐啊。
云尘突然有点想放弃寻找韩星。找到韩星, 进入那间散发着公寓气息的小房间, 接下来是什么? 是一连串机械的触摸-----它与她的知觉毫无关系。新婚头两年, 还主动挑逗。一年年过去, 当他的灵魂离她所要求的东西越来越远, 她也就心不在焉了; 更多的时候, 不过在尽一个做妻子的义务罢。
她悠悠叹口气, 突觉眼睛有刺痛感, 睁大一瞧, 怎么又回来了? 人的意识真难捉摸, 她暗自羡慕这对男女, 不知不觉竟转回原处。刚才那对情人仍在, 似乎已到依依惜别、不得不说再见的一刻: 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 一只手牢牢抓住对方; 女人下意识地、迟顿地往前走两步, 频频回头, 手仍让男人牵住。就这样, 两人隔一段距离凝视。夜雾从漆黑的远处涌来, 很快消散开。
夜赤裸裸地躺着, 静极了。
女人一转头, 看到不远处车灯的两道强光, 一狠心甩开男人, 踏踏踏穿过马路, 掏出钥匙, 开动对门, 闪身隐了进去。原来, 两人是邻居。云尘这才发觉自己到的是条居民街, 而且, 很奇怪的, 一眼认出它-----正是韩星赁租的那条居民街。
她的心异样地怦怦乱跳, 男人伫立的地方-----不正是韩星的住所吗?
她猛一踩油门, 车轮在水泥地上擦出刺耳噪音, 男人受到极大惊吓, 浑身一抖, 迅速回头。车灯清晰地照亮了那张熟悉的脸。
云尘象遭遇电击般呆住了, 是韩星!
她难以置信地辨认, 是他, 真的是他。这怎么可能啊? 脑中零乱成一团, 眼前不断闪现韩星在她面前的被动和紧张。他寡言、甚至有点木讷, 多嘲笑他几句, 脸皮会发红。真的是他吗? 一瞬间, 云尘想冲出车去, 狠狠抽他一个耳光。 很快, 她泄气了。那股蛰居心头多年的、被玩弄被欺骗的感觉涌上心头, 紧紧地捉住她, 压迫着她。
她突然想哭, 想笑。自己多傻啊, 两个小时前, 还在贾涉的诗意和韩星的忠实间徘徊, 还为多思念贾涉一点而心怀不安。更可笑的是婆婆, 那副似已掌握她偷奸证据的得意。
如果婆婆把监视儿媳的一半心思, 化在自己儿子身上······云尘 “嘿嘿” 笑出两声, 加大油门, 从韩星身边绝尘而过。她发疯般在大街小巷穿梭。不知何时, 嘴唇上的笑早已僵住, 脸上滚动着热泪。
当车子再次经过世贸遗址时, 那颗翻江倒海的心, 骤然间波平浪静了。
“我们总得活下去, 不管天塌下多少。”
她又一次想起这句话, 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水。
东方的天空已微微发白, 黎明正以它固有的速度惊扰这个世界的黑暗。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了。云尘长舒口气, 直视天空。 从没见过日出的辉煌, 此刻, 忽然有些激动, 渴望着来自天庭那澄黄美丽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