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6-12-01 13:58:38

泪洒落在我的心上

像雨在城市上空落着。

啊, 是什么样的忧伤

荆棘般降临我的心上?

                        -----魏尔仑 <<泪洒落在我的心上>>

茹小鸥流产了。在这之前, 紧张忙碌的她, 对怀孕一无所知。由于失血过多, 再加精神上的极度消沉, 医院严格吩咐, 茹小鸥必须在家静心调养一段时间。 本来, 叶琛担心小鸥不会听从劝告, 把上了一半的课拖到下学期补完。谁知, 流产后的茹小鸥完全像变了个人: 整天蜷缩床上, 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 似乎竭力思索什么, 又似乎一片空白, 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一阵子, 深秋的寒意带来连绵不绝的秋雨。天空老是阴沉沉, 给人带去一股无形压力, 茹小鸥的脸愈显萧瑟寥落。 “你听,” 有一天, 她指着窗外对叶琛说: “好象有婴儿的哭声。” 叶琛回头, 见雨水扑打窗棂, 发出断断续续的类似哭泣的破碎声, 以为她仍为胎儿的夭折难受, 劝慰道: “别再想着那孩子了, 好吗?” 

“孩子? 你说什么孩子?” 她警觉地问, 身体情不自禁地往床里退。

叶琛一把握住她冰冷的双手, 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说: “以我们现在这种情况, 哪能再生孩子? 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再这样忧郁下去, 愁都要愁出一身病。”

“我没病, 我真的听到了哭声。” 茹小鸥大睁一对干枯无泪的眼睛, 喃喃道: “我听到了, 他们……他们却说她死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 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突然, 迸裂一声哭, 绝望地重复自语: “怎么可能? 他们怎么可能说她死了?”

小鸥越陷越深、走火入魔的状态使叶琛忧心如焚。他捧住那张瘦削的脸, 心痛道: “当我看到你躺在白床上, 身上盖着白被单, 手上打着吊滴, 心里恐惧到极点。 那一刻, 以为你再也不会醒来。我痛苦绝望得想跪在地上请求医生。可你睁开了眼睛, 能吃能说能动, 完好无损地回到了这个家。你不知我有多感激。” 叶琛说到此, 猛地将她紧紧抱住, 揉搓那一头长发, 低哑但热烈道: “让所有的不快从此远离你的心田。如果还想要一个孩子, 等我找到工作, 生活稳定了, 我们再计划, 怎么样?” 

叶琛的一席话打动了茹小鸥。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 用手轻轻抚摸那张憔悴不堪的脸, 像第一次认清对方, 深深地凝视。眼眶湿润了。

“别哭。” 看到妻子流泪, 叶琛只觉胸膛里翻腾许多热浪。 他拥住她, 安抚道: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这次谈话以后, 茹小鸥果然好多了, 至少, 叶琛在家的日子她不再把自己囚于斗室, 也不再动辄流泪, 说些叫人心慌莫名的话。她将大部份时间化在一岁的儿子叶叶身上。自从生下叶叶, 上课、打工, 错过了叶叶身体及语言发展的诸多环节。常常是, 精疲力竭地回到家, 听叶琛欣喜地报告: 叶叶会笑了; 叶叶会翻身了; 叶叶会叫爸爸了。叶琛最得意的是, 儿子开口叫出的第一声是爸爸, 不是妈妈。 “儿子长大了准跟我贴心。” 叶琛不断重复这句话时的满足, 曾使小鸥嫉妒过。现在有时间了, 可以整天陪伴儿子, 看他笑、看他哭, 看他蹒跚学步时的笨拙与可爱 。叶琛从学校回来, 她也能讲得出许多关于儿子的笑料。叶琛以为她流产后的忧郁不治而愈, 一颗悬吊半空的心也随之放下。那段时间, 正着手准备一个新实验, 每天晚上不用去停车场等候, 顿感时间充裕很多。他全身心投入实验中, 好几次搞到凌晨四五点才回家。 

当叶琛不在身旁, 连儿子也跟随公公睡着之后, 茹小鸥又被一种痛苦的、不踏实的感觉折磨得心力交瘁。那天在餐厅, 一阵突如其来的痛把她击晕时, 有个亲切的、熟悉的声音, 一直在对她说话。幻觉么? 不管它是不是, 茹小鸥模糊地感到某种不得不面对的东西, 正以难以想像的速度日益逼近。为使叶琛安心工作, 她强颜欢笑。表面上越平静, 心里潜藏的恐惧之流激越飞溅。 她开始变得脆弱而神经质, 与此同时, 极易受惊: 孩子过份响亮的哭声或笑声会吓着她, 一阵轻微的抽搐掠过全身, 凝视儿子的眼神便满是困惑。

一次, 叶叶在摇篮里声嘶力竭地哭, 刚从外面散步回家的叶父急匆匆奔进来, 见小鸥两只手伸在空中, 呆呆地看着儿子出神。 “小鸥?” 叶父惊疑地瞥她一眼。她随即从迷怔中清醒, 心痛地抱起儿子又是亲又是吻。这以后, 总感叶父不放心的眼神追随四周, 有所警觉。白天尽量找事做。然, 空寂的夜晚, 只有一个人在卧房惆怅地等。每当这个时候, 所有压抑的思想, 都随夜的降临张开了翅膀。

又一个寂寞空旷的夜晚, 她坐在桌前, 两眼凝视窗外。外面黑黝黝的, 冷幽依旧。风很大, 感觉它凌厉的攻势隔着玻璃而来, 竟有说不出的快感。 她干脆推开窗子, 霎时, 无数银白色的雪花随风扑上面颊。下雪了?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将头探出窗外; 只见一朵、两朵, 空灵得似烟的雪花, 在天地间漫舞。 远方黯淡的路灯, 在雪中散发出奇异的迷蒙之光。今年这场雪下得可真早啊。她惊讶地张开嘴, 久久不忍关闭窗户。

“云尘, 我们这里下雪了。” 她返回计算机前, 呼喊云尘。 写下这行字, 似看到当年的云尘: 无声地笑倚在门框上, 一头黑发光滑得像云, 贴住两鬓, 自然垂落胸前。

“纽约也在下雪。” 云尘及时回复道。

“这雪让我想起两个人。”

“谁?”

“肖沉和去去。”

“去去, 自她走后, 我无时不想。肖沉他…… ”云尘沉吟, 没立刻写下去。

“肖沉, 难道你忘记他了? 那天下雪, 他一清早过来敲门, 请我们去公园拍照。”

 “我去了吗?” 云尘好奇地问。

“第一个拍手应和的是去去。她激动地大叫: 去, 当然去, 她说一睁开眼看到这场雪, 心快乐得要融化了。”

“啊, 有点感觉了。去去就是这样一个心血来潮的激情主义者。可惜, 今晚她不在……” 云尘写到这里, 蓦然顿住。

“知道她在哪里吗?” 茹小鸥猛想起追忆的话, 问。

“我们今晚只谈过去的她好吗? 这些天, 我已经做了太多与她有关的事。” 云尘略带祈求地写道。

“那你认识一个叫追忆的会员吗?” 茹小鸥笔峰一转, 问。

“知道。刚加入不久。”

“他的个人专辑太简单了。”

“怎么对他感兴趣起来?”

“聊过几次, 怎么说呢, 好像对我们的过去知道得很清楚。他叫我不要为去去的失踪操心。还说, 去去失踪, 云尘替她开追悼会, 还有比你们俩更知心的一对姐妹吗?”

“这个追忆。” 云尘无可奈何地叹道: “文人嘛, 都爱炫耀点小聪明。他不这样说, 怎么能引起你的注意?”

“你知道他?

“不很清楚。只听说他是一位学者。”

“噢。可是, 他------” 

“好了。” 云尘略显不耐烦地打断道: “不谈那些与我们无关的人。 聊聊过去吧。你刚说得我有点感觉, 又岔开。那天, 啊, 那天, 肖沉敲门之前, 是去去先吵醒我们, 她说, 云尘, 快起来看, 下雪了。”

 “那天一进公园, 我们四个: 去去, 你, 我, 和肖沉, 兴奋得忘乎所以, 全身心扑进花的馨香和雪的温柔之中。”

“对, 我记起来了。” 云尘略显激动地回忆道: “肖沉还问我们用哪四个字比喻腊梅最贴切。去去回答得最踊跃, 她说什么来着?”

“凌霜傲雪。不过, 肖沉只说你回答得妙。”

“我说什么了?” 云尘困惑地问。

“冷艳奇芳。你一说完, 去去啐你一口, 道, 鬼精灵, 就你能。”

 “真服了你了。怎么能把过去的点点滴滴记得那么清楚?” 云尘读到此再也忍不住惊叹, 尔后, 若有所思地问: “ 这对你, 有时……会不会是一种负担? 别忘了, 沈从文先生曾说过, 一切空洞美好的回忆都是有毒的。” 

云尘的这句话很快破坏了茹小鸥的好兴致, 她眼里闪烁的光暗淡了: “即使真有毒, 可人, 怎能忘得掉过去?”  

“那---你是否愿意跟我聊聊那些有毒的回忆?” 云尘陡转话题, 问: “告诉我, 它们-----仍在折磨你吗?”

茹小鸥一震, 似看到云尘那对狡黠的眸子, 正穿透银屏, 在她脸上寻觅探索。 

“他的情况想知道吗?” 云尘进一步试探。

“别提他。” 

“为什么? 你不是不怕有毒的回忆吗?” 云尘追问。继尔解释: “这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谈, 十年过去, 没找到机会。是去去的突然离去, 是911的恐怖袭击, 使我顿感生命的短促和脆弱。我常从半夜惊醒, 生怕还没来得及记录下我的思想, 就此离开人世。能听我说一句心里话吗?”

“什么都别说, 我不想听。” 茹小鸥生硬地回复。

“我后天要去见他。你----这么多年过去, 一点都不想知道他的近况?”

“你后天回国?” 

“对, 参加一个在桂林的诗歌笔会。我提前两天走, 先去上海。”

“上海?”

“是的, 后天去上海, 他会在机场接我。”

“那, 回来见。” 茹小鸥猝然退出<<漂梦>>。

她踉跄地走到窗前, 把窗子打得更开。霎时, 冷风冷雪对着她躁热的脸颊扑来, 逼住了呼吸, 使她窒息。她晕晕沉沉地凝视窗外: 去去、肖沉、云尘、北京、上海, 那些试图忘怀的东西, 被云尘这句话很轻易地引诱出洞了。她咬住牙关, 渴望用意志去平定那份烧灼的往事。

做完实验回家的叶琛, 见妻子伫立窗前, 两手捧住头, 嘴里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夜风和雪从敞开的窗口灌进来, 湿了窗台, 吹散了书桌上的文章, 把房间冻得像冰窑。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先过去关闭窗户, 然后扶住妻子。

“这么冷的天开着窗, 不是自找病受么?” 叶琛着急地抱怨。

“云尘要去上海。” 茹小鸥抬起头, 昏乱地说, 似乎在回答另外一个声音。

“云尘?” 叶琛茫然地问: “云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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