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吧, 隐匿你的感情,
让你的梦想深深地藏躲!
就让它们在心灵深处
冉冉升起, 又徐徐降落,
默默无言如夜空的星座。
----丘特切夫 <<沉默>>
茹小鸥无论如何没料到戴西教授会考狄德罗的<<私生子>>。
<<私生子>> 作为狄德罗的第一部严肃喜剧, 戴西只在课堂上轻描淡写地提过一次。她大致介绍了这部戏的情节, 还有那篇非常著名的<<关于<私生子>的谈话>>。私--生--子, 尤记得那天课堂上, 戴西教授用刻意拉长的、漫不经心的口吻重复, 茹小鸥的心无端地一阵紧张, 头皮在对方毫无变化的声调里发麻。她看着戴西教授两片厚厚的嘴唇, 脑子一片混沌。
“小鸥, 请你用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描述私生子多华尔。” 戴西教授出其不意点她一将, 茹小鸥张口结舌, 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脑子糊涂得更加厉害。每次上戴西教授的课她都很紧张, 不光因为戴西喜欢随意点名发问, 还因为她在茹小鸥博士资格考试时投了反对一票。反对的理由很简单, 小鸥的口语表达与她心目中英文系女博士的形象不相称。
戴西的吹毛求疵在英文系是出了名的, 可她资格老, 连系主任都迁就她几分。 翻开她的简历, 是一份令同行望尘莫及的学术成就: 通六国外语。曾被美国哈佛大学请去做过客座教授。 经常采访美加两地当红的剧作家。著有学术性专论五部, 其中引起广泛影响的评论文章超过五十篇。她被<<纽约时报>>称作加拿大戏剧评论界的奇迹……这些荣誉使戴西教授成为英文系的一块王牌, 许多学生慕名而来。 接下来问题出现了: 刚开学, 她的班济济一堂, 连椅子都不够用, 要去其他教室借; 期中考试一过, 逐渐冷清、零落起来, 坚持到最后, 能有五个顺利读完已算烧了高香。那些被淘汰的学生怨声载道, 各种有关戴西教授的流言纷纭四起。有位女同学, 听说小鸥要上戴西的课, 吃惊地瞪大眼, 告诉她: “戴西是个同性恋。” 她说: “戴西是同性恋早已不是什么新闻, 事实上英文系的独身老姐们百分之八十是同性恋。你没见戴西最喜欢捉弄那些已婚女博士? 记住, 千万别让她知道你有老公。”
茹小鸥从没考证过这位同学的传言是否属实, 但戴西对她有偏见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六年前, 兼任研究生辅导老师的戴西与新生茹小鸥初次见面, 即直言不讳地指出, 茹小鸥不该进英文系。 “你应该进计算机系或商学院, 那里, 有很多像你这样背井离乡的留学生, 他们奋斗的目标很直接, 也很明确: 读书, 找工作。我从没想过人生理想的方程可以被如此简单化。” 说着, 眼里闪动嘲弄和轻藐的微光。茹小鸥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嘴巴张了张, 满脸已经通红, 该反驳的话全部卡在喉头, 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可她的头倔强地昂起来。戴西被她无言的凝视盯得有点不自然, 干咳一声, 再想说什么, 茹小鸥已掉头走了。
因有这一段不愉快插曲, 在读研究生阶段, 茹小鸥始终避免选修戴西的课。 如果戴西没投反对票, 两人之间也会少掉很多不必要磨擦。那一票, 把外表柔弱、平时沉默寡言的茹小鸥彻底激怒。她率先找到系主任。系主任正在为此事发愁: 文科的博士资格考试之难、之累是出了名的, 许多加拿大学生, 把考试拖到最后一刻。通过了, 大肆张扬庆祝, 其兴奋程度远远超过拿到博士文凭。
不过, 系主任对茹小鸥的选择也有满腹疑问。自当系主任以来, 接触过出生在加国的亚裔或西裔学生。像茹小鸥这样直接从国外来, 操一口生硬英语的外国学生却不多。系主任终于没能抑制住内心的好奇, 问她, 一个英语并不流利的外国学生, 为什么自讨苦吃, 走这样一条吃力不讨好的荆棘之路? 要知道, 即使他们本国的学生, 英文系博士毕业, 只有极个别幸运者能谋到教职。 很多学生都读两个学位, 以备生存之需。
“为什么?” 茹小鸥用平静的声调回答所有疑问: “因为我只钟情文学。 申请不到奖学金, 课余打工挣; 英语表达不流利没关系, 只要能读能听能有足够空间沉醉在自已的思想里就行。除此, 还因为我的父亲曾是一名剧作家。” 说到此, 眼里流动一丝哀伤: “从小, 我渴望能像父亲当年, 做一名剧作家。当然,” 她很快调整情绪, 对系主任淡然而充满自信地一笑, 说: “还因为我觉得自己有这一份天赋。天赋! 是的, ” 她猛吸一口气, 眼里闪着光, 说: “每当失落灰心之时, 我和我的先生会借居理夫人的话相互鼓励。居理夫人说, 我们必须相信, 我们既然有做某种事情的天赋, 那末无论如何都必须把这种事情做成。” 茹小鸥吟诵这段名言时, 声音清晰坚定, 脸上笼罩一层异彩, 像已完全沉浸到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那里, 她纵情邀游, 无羁无绊。
第二次顺利通过博士资格考试的茹小鸥, 选修了戴西的<<欧洲文艺理论发展史>>。这是一门吃力不讨好的课程。戴西教授出了名的挑剔, 再加繁重的阅读量, 使人望而生畏。茹小鸥憋一口气坐进教室, 原想以出色的成绩, 改变戴西教授对她根深蒂固的成见, 谁知, 这位教授会如此变化莫测? 有同学私下骂她 “是一个以学生痛苦为乐的虐待狂、心理变态者。” 骂得过分了点, 倒也不无道理。其实, 很多教授早对博士生取消课堂考试这一方式。戴西教授不, 她坚称: 课堂测试最能反映学生真实水平。倒也无可厚非。让人受不了的是她独独爱出偏题、怪题。这次考试, 又爆冷门, 考平时仅三言两语提过的<<私生子>>。
茹小鸥不怕教授出偏题, 然鬼使神差, 遍读所有狄德罗作品, 惟独忽略了<<私生子>>
“<<私生子>>第二幕, 一开始是戏剧性场面, 结束时是剧情突变。作为观众, 你怎样区分剧情突变和戏剧性场面? 请叙述。”
考试那天, 翻开考卷, 猛见私生子三个字, 握住笔的手倾刻间失去力量, 脑中一片迷惘。渐渐, 手开始哆嗦, 一阵苦闷弥漫心间, 将她拽着往下沉。私生子。声音颤抖在灵魂底蕴, 像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 发出宣判似的吼叫。她低吟一声, 许多炙热得像火一样的恐惧席卷四肢。她放下笔, 用手捧住焚烧欲裂的头。
“你怎么了?” 恍惚中, 听到戴西教授的声音。
她苍白着脸站起来, 只觉有股力量在体内跌宕起伏、 四处逃逸, 这股力量分裂她的内脏, 使她有灵魂出窍之感。她恍恍惚惚将一张白卷交给教授,恍恍惚惚走出教室。那里, 白昼的阳光照拂大地; 人行道上行走着步履匆匆的学子; 不远处的喷泉边, 有位少女正弯下优雅细腻的脖颈, 对珍珠般闪耀的水流,撅起可爱的嘴巴······这一切似有神奇的镇静作用。茹小鸥失魂落魄的身体有了知觉。她迷惑地看了看太阳底下自已孤单的身影: 怎么会站在这儿? 她有考试, 怎么会来到这里? 她的同学和老师呢? 茹小鸥茫然四顾, 眼神与不远处的另一位女生相接。
“我要到系主任那里去告她, 戴西这样出题是故意捉弄我们。” 那位女生和她同班, 她好歹还凭记忆写了一页纸。
“什么, 一个字没写? 那你这半学期不是白上了么?”
同学的话如当头一捧, 茹小鸥身体晃了晃, 脑袋随之清晰。她竟交了白卷? 她惶惑地望着女同学。 私生子, 私生子, 她并不是一无所知, 怎会如此糊涂, 把一张白卷送了上去? 这是多么荒唐的举动啊。这样做, 不等于自我放弃? 那么, 她为积攒这门课的学费所付出的劳动, 就被糟踏了; 这几个月的努力, 还有一些朦胧的希望, 也都在轻轻松松的一举手之间, 随风而去。她怎么会这样混? 这样混? 啊, 不, 不。茹小鸥踉跄倒退几步, 额上沁出一排细密的冷汗。不, 还有时间, 她还有时间。这个念头在脑际一闪, 她不顾同学提醒考试已经结束, 拼命向教室跑去。
教室空空荡荡, 她扶住门框, 大口大口喘气。那张靠窗的桌子上散扔着两支铅笔。是她的铅笔。茹小鸥紧紧闭了闭眼, 一甩头, 大步朝楼上的教授办公室走。
戴西正手捧一杯咖啡, 若有所思地坐在黑色转椅上, 双腿随身体的摇动, 时尔交叠, 时尔叉开。眼睛的余光不时闪过一叠卷宗, 那里面夹杂一份白卷----它来自一位早被她否定的外国学生之手。她的判断没有错, 茹小鸥根本不适合读英文系。自教书以来, 英文系的学生水平再臭, 也不会交白卷。戴西轻轻抿一口咖啡, 眼前再次闪回茹小鸥失色的脸, 那脸, 与递交上来的卷子的颜色同样苍白。
“戴西教授。” 门口传来一声呼喊。是小鸥, 看得出, 她正力持镇静。
戴西颌首一笑, 示意她进屋。
“戴西教授, 我, 我想重考。” 茹小鸥紧张地说, 一颗心已提到嗓子眼上。
“重考?” 戴西反问: “你不是已经交过卷了么?”
“不, 那不是, 我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惟一能解释的是, 我身体不舒服。这几天, 我一直不舒服: 恶心、头晕, 浑身乏力。 当我打开考卷时, 戴西教授, 我只觉得心喘气浮, 手脚冰冷。就这样, 我恍惚起身, 稀里胡涂把没做的考卷交给了你。可走出教室, 站在太阳下, 所有折磨我的不适又莫名其妙地消失。我来了, 戴西教授, 我来请求您, 无论如何让我把考卷填满。” 茹小鸥说话间, 头情不自禁昂起, 眼里闪过一抹倔强。戴西教授盯着她, 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事实上, 她早把六年前的茹小鸥忘得一干二净, 可那位年轻女孩头一扬, 转身而去的潇洒, 始终定格在心底。她不由盯着茹小鸥出了会神。对茹小鸥的一番解释置若罔闻。
“戴西教授?” 茹小鸥恳求地喊。
“噢,” 戴西回过神, 手一挥, 摇头坚决道: “我不能把考卷给你。”
茹小鸥的心一下沉到冰窖。
“我若再把考卷给你, 算什么呢? 帮助你作弊?”
“不, 你误会我了, 我跟你说这番话, 不是来请求您帮助我作弊。” 茹小鸥声音冷而清晰地说: “而是, 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有句成语叫成败论人。成功和失败自古以来是两种评判人的标准。我不希望有人指着我的脊背, 说我临阵逃脱、是个只会交白卷的失败者, 这----不是我出国的目的。” 茹小鸥说到此, 神情黯然, 顿了顿, 轻轻一咬嘴唇, 鼓足勇气, 道: “还有, 戴西教授, 也许您不知道, 您的决定将直接影响到我经济上的损失。”
“呃?” 戴西诧异地抬起眼。她眼神中的茫然使小鸥的脸一热。她微涨红脸, 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我的学费靠我课余打工挣, 一小时六加元不到, 这一门课按照外国学生的学费标准, 化掉近一千加元。戴西教授, 您能算得清, 为上这门课, 我得额外工作多少天多少小时吗? ”
戴西教授心一动, 再次打量茹小鸥: 单薄的个儿, 披肩长发, 脸色和嘴唇略显苍白, 一对大大的眼睛很动人, 里面似乎储藏了许多取之不尽的精神之源。她忽地记起那天系主任找她时激动得放光的眼神: 戴西啊, 你真应该和小鸥好好谈谈。她是很有自我、很有独特思想的一位学生。系主任摇着一颗头发稀松的圆胖脑袋, 这位来自荷兰的欧洲佬既容易激动又容易紧张, 那难以克制的失措感, 曾好几次差点把他从系主任的宝座上拉下来。他仍然是系主任, 不是业务水平比别的教授强, 而是处理杂事时所体现出非凡的耐心, 让那些教书虫望尘莫及。戴西最怕和系主任打交道, 私下曾和一位同事开玩笑, 说系主任一口带有欧洲音的英语使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其实, 戴西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她不知道她的我行我素早把英文系搅得个天翻地覆, 也使她背上许多骂名。当初投反对票, 并不是有意刁难学生。她实在想不通, 茹小鸥, 在她看来, 一位连语言关都还没过的学生, 有何能力把英文系博士读完? 尔今, 面对茹小鸥坚定的眼神, 似有所顿悟,对这位学生也许还真是缺乏足够的了解吧?
“你去把这门课退掉, 不就可以拿回学费了么?” 戴西的声音有所缓和地问。
“太晚了。” 茹小鸥沮丧地答道: “现在已经期中, 再退课, 一分钱都拿不回。” 茹小鸥说着, 急切抬头, 辨白道: “当然, 钱不是最主要的。我很喜欢这门课, 真的, 我不想因此失去继续成为做您学生的机会。”
这几句话说得够诚恳、委婉的了。戴西沉吟片刻, 已有几分动摇。然, 一转念, 上她课的学生淘汰率本来就高, 假如她对这个茹小鸥开先例, 以后一传十, 十传百, 谁都扔给她一大堆理由, 这些同情分给得起吗?
“谢谢你刚才那番话。很遗憾, 我还是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戴西摊开双手, 略带抱歉地说。
茹小鸥脸上飞快掠过一丝自嘲的笑, 微一点头, 声音沙哑道: “那----打扰了。” 她急遽离去的背影显得那么委屈、那么沉重, 戴西眼睁睁看着她离去, 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茹小鸥脚步迟滞地行走在英文系长长的过道上。戴西教授冷漠、无动于衷的脸不断闪回。她真傻, 竟会去向她求情。茹小鸥心里翻滚起许多自责、自怨、自嘲的念头。好了, 这下好了, 不光白扔一千元钱, 还要被同学和老师暗中嘲笑。她麻木地拖着两条腿行走。 过道怎么这样长? 楼梯口在哪里? 她惘然地寻找, 一转脸, 看到一位满脸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 正从一间标着肖恩教授的办公室走出来。
“小鸥?” 对方惊喜地用中文喊她。
“你----认识我?” 她脑子昏沉, 口齿也不伶俐了。说这几个字, 费好大的劲。
“我刚从多伦多大学转过来不久, 我叫肖恩。一来, 就听同事提起你。毕竟, 这系里中国人太少……” 他还说了许多客气话, 茹小鸥无法再听进去, 只抓住肖恩和中国人这几个字, 昏乱的眼神瞟一眼办公室门上刻着的四个字: “肖恩教授。” 她嘴唇嚅动, 麻木中开始混和自卑。同是中国人, 看他年纪跟她也不会相差太远。他已是英文系教授; 她呢, 刚被戴西教授扫地出门。很快, 交上去的白卷会成为英文系的笑料。
“你-----好吗?”
又是那句关切的问候。 一刹那, 记起在图书馆捡书的男子。那天, 他只讲英文。这么说, 他刚来就把她生活学业上的双重窘迫摄入眼底。茹小鸥躲开对方眼神里过分热情的光, 自卑中混杂起尖锐的痛, 这痛曼延到她心灵的每个角落。她似乎看到她的理想, 她想用英文写剧本的愿望, 也随这门课的终结而幻灭了。
茹小鸥漫无目的地在学校的林荫道闲荡。记不清是怎样和那位肖恩教授道的别, 又是如何找到楼梯口, 重新返回这条洒满阳光的小路。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正是午餐时间, 身边影影绰绰的人流汇成一股巨大的热浪, 压迫着她。
“吃饭去啊。” 遥远地, 似传来同学的呼声。她僵硬地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挤个笑容, 也走进吃饭厅。大厅里弥漫一股肉和花椰菜混和的味道, 香味刺激着人的食欲, 一直处于恍惚无意识状态的茹小鸥轻咂了咂嘴唇, 顿感饥肠辘辘。她迅速找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随身的背包里有两片三明治。取出三明治往嘴巴里送时, 身子直抖。她埋下头, 狼吞虎咽咬下第一口, 眼里滚出一滴泪来, 接着, 二颗三颗, 无数颗泪珠簌簌滑落脸颊, 她也不去擦, 只顾拼命往嘴巴里塞面包。吃着吃着, 速度缓慢下来, 眼里不再流泪。当吞下最后一口面包, 腹部内有一种针刺般尖锐的痛。 很快, 痛感加剧, 像许多利刃在绞内肠。 她一手撑住额头, 另一只手捂住腹部, 这样的姿势没保持多久, 就变成双手紧捂腹部, 整个身子伛偻着, 不胜痛楚。
“同学, 你哪里不舒服, 需要我帮忙吗?” 茹小鸥身体动作的异样引起邻座一位男生的注意, 他走过来询问。茹小鸥在彻心彻骨的疼痛中仍想坚挺住, 等阵痛缓解自行消失。她吃力地抬起眼, 突然, 眼睛惊恐地睁大了, 只觉一股热流从体内汹涌而出, 顺着腿部蜿蜒而下, 地上, 赫然躺着一摊血。猛一见血, 茹小鸥身体一晃, 差点晕厥过去。
“小鸥。”
肖恩教授从角落跳起, 惊叫着奔过去, 攥住她的手。
茹小鸥昏乱地看了对方一眼, 眼前一片模糊。
“叶琛。” 她喃喃叫出丈夫的名字。
“快, 快, 我们快背她去医护室。” 肖恩语无伦次地对那个男生说, 说话间, 率先动手扶起小鸥。
“你挺住, 一定挺住, 医生很快就来, 一切都会好的, 我保证, 一切都会好的。” 肖恩急切地安慰对方。
“你是谁? 你的声音多么熟悉啊。” 茹小鸥的嘴唇无力地翕动, 这句话在她灵魂的真空低低回旋。一阵巨痛袭来, 神志又迷惘起来, 只觉天旋地转。
“那床单真白。从没见过如此白色的统一, 如果, 啊, 如果……” 她眉头紧蹙, 似乎在跟越来越沉迷的意识挣扎。
“别说话, 求求你别再说话。你想说什么我都懂, 我都懂。” 肖恩背起她, 飞快往医护室跑。医护室离餐厅不远, 过两幢楼, 再过一片草坪就是。肖恩挥汗如雨, 从没觉得这条小路会如此漫长。跟过来的男生也在他们身边紧跑。小鸥的头软软地垂在肖恩的肩膀上, 这样奔颠、惊慌失措的感觉也是她熟悉的。她在哪里? 她到底在哪里啊?
“水······” 她的嘴唇干燥极了, 闻到一股强烈的血醒味。她恶心、想吐。
“到了, 快到了, 你再忍一下。” 肖恩对那男生叫: “快, 你快去医护室, 通知医生来接。”
男生飞快离去。不一会, 草坪对面出现一辆担架和两个穿白衣服的身影。肖恩激动地说: “到了, 我们到了。”
小鸥很快被医护人员抬走。肖恩没有跟进去, 他独自伫立空旷的草地上, 默默凝视着那两团越缩越小的白点。
“你不进去?” 男生问他。
“麻烦你给她先生打个电话, 她先生在化学系, 叫叶琛。” 肖恩说。
叶琛接电话前, 正心神不宁地坐在实验室。小鸥这天有考试。说好一考完给他电话, 害得他什么地方都不敢去, 连午饭时间都错过了。
“至于那么紧张吗?” 隔夜还嘲笑小鸥, 她为这门课真到了食无味、夜无寐的地步。
“这不是一门考试的事。” 小鸥认真地说: “戴西教授门缝里看人, 把我瞧得太扁。我一定要用实力向她证明: 当初差点被她一票否决的中国学生不但能读, 而且读得比他们加拿大人更好。”
叶琛默默咀嚼着小鸥的话, 电话冷不防来了。他暗舒一口气, 拎起电话叫: “小鸥-----”
“小鸥在医护室, 她病了, 请问你是她丈夫叶琛吗?”
叶琛捏着话筒的手僵住。
“她出了很多血, 请你赶快去学校医护室。”
叶琛这才惊跳起来, 扔下话筒, 飞快前往医护室。 “她出了很多血”。他的脑袋嗡嗡嗡像有无数个只蜜蜂在叫。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血! 那个陌生的声音说到血时心犹余悸的颤抖, 使他不寒而栗。他不敢再往深处挖掘, 心中只有一个愿望: 见到小鸥, 尽快见到小鸥。 当他一阵风般冲进医护室时, 完全忽视了雕像般凝立树下的肖恩。
肖恩一眼猜出, 来者是茹小鸥的丈夫叶琛。他目送他进门, 眼里盛满了牵挂和忧虑。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天空色彩变黯淡了。 一阵风刮来, 惊起一树乌鸦, 尖叫着, 在树梢空隙徘徊。他脸上掠过一阵痉挛, 缓缓将头仰向天空, 阖上眼皮。
他的嘴唇无声地嚅动, 似乎在对天祈祷着什么, 倾诉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