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碰壁的来访者(3)

作者:(俄)布尔加科夫    更新时间:2013-08-08 16:39:40

管理员这回真的生气了:

“这种事谁都不知道,而且这和谁都没关系!”

“哼,可不,不知道,”隔壁书房里那个讨厌的声音又说话了,“其实,这种事并不难知道,又不是牛顿的二项式定理!这个人将在九个月之后,也就是明年二月,死于肝癌,死在国立莫斯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第四号病房里。”

索克夫的脸色变得蜡黄。

“九个月,”沃兰德沉思着说,“二十四万九千……这就是说,大致估算一下的话,每个月平均二万七千卢布?不算多,但是过一般的生活总也够用了。另外还有那些金币呢。”

“那些金币他是不可能兑换的,”使索克夫从心里发冷的那个声音又说,“安德烈-福基奇死后,他那所房子很快就会被拆除,金币被挖出来送到国家银行去。”

“所以,我劝您最好别住进医院,”外国演员继续说,“您想想,在那些毫无希望的病人的痛苦声吟声中,死在病房里,多没意思!不如用二万七千卢布举行个盛大宴会。在一帮醉醺醺的美女和豪放的朋友的包围中,服点毒药,在弹唱吹奏声中到[另一个世界]那里去,不是更好吗?”

管理员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他立刻显得苍老了许多:眼睛周围出现了黑圈,两腮塌陷下去,下巴也耷拉下来。

“不过,我们想象得太多了,”主人大声说,“还是谈正事吧。您把您收到的纸条给我看看。”

管理员激动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报纸包,打开一看,愣住了:纸包里是一沓好好的钞票。

“亲爱的朋友,看来您确实是身体不大好。”沃兰德耸耸肩说。

索克夫奇怪地笑着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

“可是,要是它再……”

“嗯……”沃兰德沉思着说,“那您就再来找我。欢迎光临!和您认识,我很高兴。”

这时卡罗维夫从书房里跑出来,抓住索克夫的胳膊,摇晃着请求安德烈-福基奇代他问候所有的人,向大家致意。管理员昏昏沉沉地向前室走去。

“赫勒!送客人!”卡罗维夫喊道。

红头发裸体女郎又出现在前室了!索克夫轻轻地说了声“再见!”从门缝挤出来,醉汉似的踉踉跄跄往楼下走。他下到四层楼停下来,坐在楼梯上,掏出纸包来检查了一下:钞票还都在。

这时,从四层的一家房门里走出来一个拿绿色手提包的妇女。她看见有个小老头儿坐在楼梯上傻乎乎地盯着钞票,撇嘴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说:

“我们这座楼是怎么搞的?一大早就有醉鬼。楼道里的玻璃也给打碎了。”她仔细看了看索克夫,又说,“喂,这位公民,你要那么多钱干吗!你呀,还不如分给我点儿!啊?”

管理员吓了一跳,麻利地把钞票收起来说:

“饶了我吧,看在上帝分上!”

“见你的鬼去!守财奴!我不过是开了句玩笑。”妇女放声大笑,下楼去了。

索克夫慢慢站起来,举起手想扶扶草帽,这才发现头上没有帽子。他非常不想再返回去,可又舍不得那顶草帽,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楼去,又按了一下门铃。

“您还有什么事?”还是那个该死的裸体赫勒问他。

“我忘了拿草帽。”索克夫指着自己的秃头说。赫勒转过身去,管理员索克夫心里骂了一句,闭上了眼睛。当他再睁开眼时,赫勒正拿着一顶草帽和一把黑柄宝剑递给他。

“这不是我的。”管理员推开宝剑,迅速抓过草帽戴上。

“难道您来的时候没带宝剑?”赫勒像是感到奇怪。

管理员嘟囔了一句什么,快步向楼下走去。戴上草帽后他觉得头有些不舒服,像是太爇,便把帽子摘了下来。这一来他吓坏了,不禁轻轻喊了一声:拿在他手里的是一顶天鹅绒的圆软帽,上面还插着一根磨坏了的鸡翎。索克夫不由得画了个十字。但这时小绒帽忽然瞄地叫了一声,变成了一只小黑猫,从他手里一下又跳上头顶,四只爪子使劲抓住了他的秃头。管理员没命地喊了一声,朝楼下跑去,小猫则跳下来顺楼梯跑上去。

索克夫跑出楼门,穿过院子,飞快地跑出了大门,永远地离开了这所魔鬼的房子第302号乙楼。

他后来的情况我们也很清楚。跑出大门后,他贼眉鼠眼地回头望了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一分钟后他就站在街对面的一家药房里了。他刚刚说出“请问……”两个字,柜台里的女售货员便大喊大叫地说:

“公民!您的头上全是伤啊!……”

五分钟后管理员头上缠好了纱布。他打听到两位治疗肝脏病最有名的专家:贝尔纳德斯基和库兹明。他还问明了其中住得最近的是库兹明大夫往前走过一栋房子,有座独门独院的白色小楼就是他的诊所。索克夫欣喜若狂,一分钟后便来到了这座小楼。小楼相当古老,但它仍使人觉得非常舒适。索克夫只记得首先接待他的是个老年妇女,她迎上来想接过他的帽子,见他没戴帽子,便吧喀着干瘪的嘴唇走开了。

随后出现在大穿衣镜旁的小拱门下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告诉他:现在只能挂十九日的号,在这之前没有号了。管理员马上就想出了办法:他眯起眼装出无津打采的样子,望着拱门内前室里候诊的三个人,用耳语般的声音说:

“我病得快死了……”

那妇女困惑不解地看了看索克夫头上的纱布,犹豫了一下说:

“行啊,没办法……”她让索克夫进了小拱门。

与此同时对面的房门打开,一副金丝边夹鼻眼镜一闪,一个穿白罩衫的妇女说:

“各位公民,让这位病人提前进来吧。”

索克夫还没有来得及四下看一眼,便站到库兹明教授的诊室了。这是个普通的狭长房间,里面并不显得庄严可怕,也没有一点医院的气氛。

“您怎么啦?”库兹明教授用悦耳的声音问,同时关切地看着索克夫头上的绷带。

“我刚才从可靠方面获悉,”索克夫瞪起眼睛,呆痴地看着玻璃镜框里的一张集体照片回答说,“我将在明年二月死于肝癌。我恳求您制止病情的发展。”

库兹明教授仰身靠在哥特式座椅的高椅背上,问道:

“对不起,我没听懂您的意思……怎么,您已经请医生看过?您头上为什么缠着绷带?”

“请什么医生?!……您还没见过这样的医生呢!……”这时索克夫的牙齿忽然格格地响起来,“请您别管头上的绷带,这都没关系。您别管脑袋!脑袋跟这毫无关系,我是请求您制止肝癌的发展。”

“可是,请问,这是谁告诉您的?”

“请您相信他吧,”管理员恳切地请求,“他肯定是知道的。”

“我一点也不明白,”教授耸耸肩膀,同时把座椅向后一推,离开了桌子,“那个人怎么会知道您什么时候死呢?他又不是医生!”

“而且知道死在第四号病房!”管理员回答说。

库兹明教授看看眼前的病人,再看看他的头和两条湿裤退,心想:“麻烦事够多了!又来了这么个疯子!”

“您喝酒吗?’墩授问道。

“从来不沾边儿。”管理员回答。

一分钟后他已脱去外衣躺在冰凉的人造革卧榻上,教授柔着他的肚子。经这一柔,管理员的情绪大大好转了。于是,教授绝对肯定地说:现在,至少就目前的检查来看,没有任何癌症迹象。但是,既然来了……既然受到江湖骗子的吓唬,自己又有些担心,最好作一次全面化验……教授迅速地开着各种化验单,一面对他解释着哪一张该拿到什么地方去,该送去什么化验物……另外还写了一张字条交给他,叫他去找神经科专家布勒教授,并且告诉他:您的神经已经完全失调了。

“我该付给您多少钱,教授?”索克夫掏出鼓鼓囊囊的钱夹子,用颤抖的声音和颜悦色地问。

“您随便。”教授生硬而冷淡地回答。

管理员掏出三张十卢布钞票放在桌上,然后又用异常柔软的、像猫爪子似的动作在钞票上面放了一小摞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放下时它发出轻微的金属声。

“这是怎么回事?”库兹明教授捻着两撇小胡子问道。

“请别见笑,教授,”管理员小声说,“我求求您想法制止我的癌症发展吧!”

“请马上把您的金币收起来!”教授态度高傲而严峻,“您最好还是去治治您的神经!明天送尿来化验。不要多喝茶,完全不要吃盐!”

“菜汤里也不能放盐?”索克夫问。

“什么都不要放!”教授命令道。

“嗨!”管理员忧郁地叹了口气,用深受感动的目光望着教授,收起报纸包着的金币,一步步倒着退向门口。

这天下午教授的病人不多。黄昏前最后一位病人也走了。教授一边脱自罩衫,一边无意中朝索克夫放下三十卢布的桌角看了一眼,他看到:桌上根本不是十卢布钞票,而是三张“阿布劳一久尔索”香槟酒的商标。

“鬼晓得是怎么回事!”库兹明教授嘟哝了一句,在地上拖着已脱下一只袖子的白罩衫走过来,摸了摸那几张纸,“看来,刚才这人不仅有津神病,还是个骗子手!可他来找我干什么呢?叫人纳闷儿!难道就为了弄到一张化验尿的化验单?噢,他一定是把大衣偷走了!”于是教授只穿着白罩衫的一只袖子急忙跑向前室,站在前室门口尖声喊道:“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你快看看,大衣是不是还都挂在那儿?”

大衣一件不少。但是,当教授脱下白罩衫又回到桌前时,他的两脚却像在地板上生了根,眼睛盯着自己的办公桌怔住了;在刚才还放着几张酒瓶商标的地方,蹲着一只可怜巴巴的小黑猫,它正冲着一小盘牛奶在喵喵叫。

“这是怎么回事,请问?!这太……”教授突然感到自己的后脑勺发凉。

听到库兹明教授有气无力的喊声,女护士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急忙跑过来安慰他:小猫必然是哪个患者有意扔下的,这种事别的教授也遇到过。

“大概是因为它的主人家生活不富裕吧,”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对教授解释说,“他们以为咱们这里当然会……”

两人开始猜测扔小猫的人。怀疑最后落到一个患胃溃疡的老太太身上。

“是她,当然是她,”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说,“她准是想:我反正快死了,可这只小猫怪可怜的。”

“那也不对呀!”库兹明教授大声说,“牛奶呢?牛奶也是她带来的?还有这个小盘子?”

“她用个小胶皮口袋装了来,在这儿倒在盘子里的。”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解释说。

“不管怎么样,您先把这小猫和盘子拿掉吧。”库兹明命令说,并亲自把女护士送出了门。可是他再回到办公桌前时,又发生了新的情况。

教授正往墙上挂白罩衫,听到院子里有人大笑,往窗外一看,又惊呆了:一个只穿内衣的妇女正穿过院子向对面的平房跑去,院里的小男孩在冲她大笑。教授甚至认出了这位妇女是玛利亚-亚历山德罗夫娜。

“怎么搞的?!”库兹明教授显然对这种行为十分鄙视。

这时从女儿住的隔壁房间里传来了留声机的声音,放的是狐步舞曲《阿利路亚》。同时还听见身后有麻雀的唧唧喳喳声。回头一看一只很大的麻雀正在他的办公桌上跳来跳去。

教授暗自想:“嗯,要镇静!……这麻雀想必是在我离开窗子的时候飞进来的。一切都是正常现象。”但是,他确实感觉到一切都不正常了,主要是因为这只可恶的麻雀。教授再定睛一看,麻雀也非同寻常:它拖着左退,好像有点瘸,但显然是故意装的,歪着头,眼睛亿斜着……总之,它正踩着留声机的音乐节拍在跳狐步舞,像小酒馆柜台旁那些醉汉一样。它极力做出各种丑态,还不时地朝教授这边瞟上一眼。库兹明一把抓住电话机,想打电话给老同学神经科医生布勒教授,问问他:人到了六十岁的年纪出现这种麻雀幻视,还突然感到头晕,这意味着什么。

这时麻雀跳到别人送给教授的大墨水瓶上,拉了一泡屎(我不是开玩笑),飞起来,在空中一动不动地停了一会儿,然后猛地冲向墙上的镜框医科大学一八九四届毕业生的全体合影。它用钢铁般的嘴只轻轻一啄,便把玻璃啄得粉碎,然后才从窗口飞了出去。库兹明教授没有给布勒教授打电话,而是拨了另一个号码水蛙室的电话。他报了自己的姓名,请他们立即送些水蛙到自己家来。

教授放下电话,刚转过身,又不禁惊叫了一声:办公桌对面坐着一位包着护士头巾的妇女,拿着个手提包,提包上写着“水蛭”两个字。再一看她那张脸,教授简直嚎叫起来:一张男人的大嘴歪斜着,嘴角几乎连着耳朵根,嘴角处伸出一颗黄色獠牙,两只眼睛像死人一样呆滞无神。

“这些钱我收回去,”那护士用男低音说,“放在这儿也没有用。”她用鸟爪似的手把几张酒瓶标签收起来,她本人也随即消融在空气中了。

两小时后,库兹明教授躺在家中卧室的床上,他的两太阳袕上、两耳后面和颈部挂满了水蛙。灰白胡子的布勒教授坐在他脚旁的一床绗过的绸面被子上,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不断地安慰说: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窗外夜已深了。

这天夜里,莫斯科是否还发生了别的什么怪事,我们不得而知;而且,当然,也不打算再作进一步的探索,因为我们该转入这个真实故事的第二部了。亲爱的读者,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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