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薄荷酒(2)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更新时间:2013-08-08 16:20:59

“你要生孩子了?”他不相信地问。看她那样子,这似乎不可能,她那么年轻,那神态也不象怀孕的。

她凝视着他的脸,现在她那纯真的蓝眼睛窥视着,看到了不祥的东西,显出一副不可驾驭的神色。杰拉德心里烧起了一股火。

“是的,”她说,“是不是可怕?”

“你想要吗?”他问。

“我才不呢。”她加重语气说。

“可是,”他说,“你知道多久了?”

“十个星期了。”她说。

她一直看着他。他则默默地沉思着。然后他转过身去,变冷漠了,却不无关切地问:

“我们吃点什么好吗?你喜欢来点什么?”

“好的,”她说,“我喜欢来点牡蛎。”

“那好,”他说,“我们就要牡蛎。”说完他招唤侍者。

海里戴一直对这边的事视而不见,直到盛有牡蛎的小盘子放到她面前,他才大叫:

“米纳蒂,喝白兰地时不能吃牡蛎。”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问。

“没关系,没关系,”他叫道,“可喝白兰地时就是不能吃牡蛎。”

“我没喝白兰地,”她说着将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洒在海里戴脸上。海里戴不禁怪叫一声。可她却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米纳蒂,你干嘛这样?”他恐慌地叫道。在杰拉德看来,海里戴让米纳蒂吓怕了,他喜欢自己的这副恐慌样子。他似乎因为自己怕她、恨她而沾沾自喜,在恐慌中有所回味;欣赏这种恐慌的滋味。杰拉德认为他是个奇怪的傻瓜,但挺有味儿。

“可是米纳蒂,”另一个男人小声地躁着伊顿腔说,“你保证过,说你不伤害他。”

“可我没伤害他呀。”她回答。

“你喝点什么?”那年轻人问。他肤色黑,但皮肤还算光洁,浑身有那么点令人难以发现的活力。

“我不喜欢人伺候,马克西姆。”她回答。

“你应该要点香槟。”马克西姆很有绅士风度地嘟哝道。

杰拉德突然意识到这是对他的启发。

“我们来点香槟好吗?”他笑问。

“好的,请,要干香槟,”她咬着舌孩子气地说。

杰拉德看着她吃牡蛎。她吃得很细,很讲究。她的手指尖漂亮又**,优雅、小心地剥开牡蛎,仔细地吃着。她这样子很让杰拉德心悦,可却把伯金气坏了。大家都在喝香槟酒,只有马克西姆看上去十分平静、清醒,他是个俄国小伙子,穿着整洁,皮肤光洁,一脸的暖色,黑头发擦得油亮。伯金脸色苍白、茫然、很不自在。杰拉德微笑着,眼睛里放射出开心但冷漠的目光,很有保护气度地向米纳蒂倾着身子。米纳蒂娇嫩、漂亮,象一朵恐惧中绽开的冰花。现在她虚荣地绯红了脸,由于喝了酒,周围又有男人在场,她很激动。海里戴看上去傻乎乎的。只肖一杯酒就可以让他醉倒并咯咯地笑。可他总有那么点可爱的爇情天真相,这一点使得他颇有吸引力。

“除了黑甲壳虫以外,我什么都不怕。”米纳蒂突然抬起头睁大眼睛凝视着杰拉德,那眼睛里燃着一团看不见的火。杰拉德从骨子里发出一声吓人的笑。她孩子气的话语触动了他的神经,火辣辣的目光全部投在他身上,她忘记了她以前的一切,那样子颇为放肆。

“我不怕,”她抗议道,“我别的什么都不怕。就怕黑甲壳虫,嚯!”她耸耸肩,似乎一想这些就难以忍受。

“你是不是说,”杰拉德喝了点酒,说话有些谨慎,“你看到黑甲壳虫就怕呢,还是害怕咬你、危害你的黑甲壳虫?”

“黑甲壳虫咬人吗?”姑娘问道。

“这简直太让人厌恶了!”海里戴惊叹着。

“我不知道,”杰拉德环顾着四周说,“黑甲壳虫是否咬人这并不是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你是否怕它咬,或者说,它是不是一种玄学意义上的恶物。”

姑娘一直用迷惘的眼光凝视着杰拉德。

“哦,我觉得黑甲壳虫可恶、可怕。”她叫道,“要是我看见它,我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要是有那么一只虫子爬到我身上来,我敢说我会死的,我肯定会死的。”

“我希望你别这样。”年轻的俄国人低语道。

“我敢说我会的,马克西姆。”她强调说。

“那就不会有虫子爬到你身上。”杰拉德很理解地笑道。说不清为什么,他反正能理解她。

“这是个玄学问题,杰拉德说得对。”伯金发话了。

桌面上出现了不安的停顿。

“那么,米纳蒂,你还怕别的吗?”年轻的俄国人问。他说话速度很快,声音低,举止很文雅。

“难说,”米纳蒂说,“我害怕的并不见得都是这种东西。

我就不怕血。”

“不怕血!”又一个年轻人问。这人脸色苍白但多肉,一脸的嘲弄表情,他刚刚落座,喝着威士忌。

米纳蒂留给他一个陰郁、厌恶的一瞥。

“你真地不怕血?”那人追问着露出一脸的嘲笑。

“不怕,就是不怕。”她反唇相讥。

“为什么,你恐怕除了在牙医的痰盂里见过血以外,还没见过血吧?”小伙子讽刺道。

“我没跟你说话。”她很巧妙地回击。

“难道你不能回答我的话吗?”

她突然抓起一把刀照着他苍白肥胖的手戳了过去,作为回答。他骂着大街跳了起来。

“瞧你那德行。”米纳蒂不屑地说。

“他妈的,你,”小伙子站在桌边凶恶地俯视着她。

“行了,”杰拉德本能地立刻站出来控制局面。

那年轻人蔑视地看着她,苍白多肉的脸上露出胆怯的表情。血开始从手上淌出。

“哦,太可怕了,把它拿走!”海里戴青着变形的脸尖叫着。

“你觉得不舒服吗?”那位嘲弄人的小伙子有点关切地问,“不舒服吗,裘里斯?伙计,这不算什么,爷们儿,别让她以为自己演了一出好戏就高兴,别让她满意,爷们儿,她希望的就是这个。”

“哦!”海里戴尖叫着。

“他要吐,马克西姆,”米纳蒂警告说。文雅的俄国小伙子站起来挽住海里戴的胳膊把他带了出去。苍白、沉默的伯金袖手旁观,他似乎不大高兴。那位嘴头子很损的受伤者不顾自己流血的手,也走了。

“他真是个十足的胆小鬼,”米纳蒂对杰拉德说,“他对裘里斯很有影响。”

“他是什么人?”杰拉德问。

“他是个犹太人,真的。我无法忍受他。”

“哼,他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海里戴怎么回事?”

“裘里斯是你见过的最胆小的胆小鬼。”她叫道,“只要我一举起刀,他就会晕过去,他让我吓坏了。”

“嚯!”

“他们都怕我,”她说,“只有那犹太人想表现一下他的胆量。可他是世界上最胆小的懦夫,真的,因为他怕别人对他有看法,而裘里斯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自己。”

“他们还挺勇敢的嘛。”杰拉德和善地说。

米纳蒂看着他,脸上渐渐浮起笑容。她太漂亮了,绯红着脸,遇上可怕事仍旧泰然自若。杰拉德的眼睛里闪烁起两个亮点。

“他们为什么管你叫米纳蒂?是因为你长得象猫吗?”他问她。

“我想是吧。”她说。

他的脸绷得更紧了。

“你呀,倒不如说象一只年轻的母豹。”

“天哪,杰拉德!”伯金有点厌恶地说。

两个人都不安地看着伯金。

“你今晚很沉默,努(卢)伯特。”她有了另一个男人的保护,对伯金说话也大胆起来。

海里戴回来了,一脸病态,看上去很忧伤。

“米纳蒂,”他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这样了——天啊!”

他声吟着坐在椅子里。

“你最好回家。”她对他说。

“我会回家的,”他说,“可是,你们都来好吗?到我的住所来。”他对杰拉德说,“你要是来我太高兴了。来吧,那太好了,是吗?”他四下里环视着找侍者。“来辆出租车。”然后他又声吟起来。“哦,我真不好受,难受极了!米纳蒂,瞧你干的这事,把我弄成什么样子。”

“那你为什么这么傻呢?”她沉着脸平静地说。

“我不傻!哦,太可怕了!来吧,都来吧,来了太好了。米纳蒂,你来吧。什么?不,你一定要来,对,你一定要来。什么;哦,我亲爱的姑娘,别大惊小怪的了,我感觉,难受极了,哦!哦!”

“你知道你不能喝酒。”她冷冷地对他说。

“我告诉你说,米纳蒂,不是喝了酒的原因,是因为你令人作呕的表现,决不是因为别的。哦,太可怕了!里比德尼科夫,咱们走吧。”

“他一杯酒就醉,只肖一杯。”俄国小伙子声音很低沉地说。

大家都向门口走去。姑娘紧挨着杰拉德,似乎同他步调一致。杰拉德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产生了一阵恶魔般的满足:他的动作竟适用于两个人。他用自己的意志控制着她,她在他的控制下很激动,显得温顺、神秘、隐秘。

他们五个人挤进一辆出租车中。海里戴头一个歪歪扭扭地钻进去,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然后米纳蒂坐了进去,杰拉德紧挨着她坐下。年轻的俄国人向司机说明了方向,然后大家就挤坐在黑暗的车中了,海里戴声吟着把头伸出窗外。大家感到车子疾行着,滑动的声音很郁闷。

米纳蒂挨着杰拉德坐着,似乎变得稣软,点点滴滴将自己化入他的骨骼中去,似乎她是一道电流融入了他的体内。她的生命溶入了他的血管,如同一个黑暗的磁场,凝聚在他的脊髓中,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源泉。与此同时,她同伯金和马克西姆谈话的声音变得细弱、冷漠起来。在她与杰拉德之间,存在着这种沉默与黑暗中闪电般的理解。然后她摸到他的手,把它紧紧握在自己那只小手中。这纯粹黑暗但赤裸裸的表示令他全身的血管颤动,令他头眩,他失去了感知。她的话音仍象铃儿在响,不乏调侃。她晃动着头,浓密的黑发扫动着脸颊,这样子令他的全部神经起火,似乎他的神经受到了微细的磨擦。但是,他力量的中心是稳固的,他心中感到无比自豪。

他们来到一条宁静的街道,踏上一条园中小径,走了一程,一个黑皮肤的仆人打开了门,杰拉德奇怪地望着开门人,猜测他也许是来自牛津的东方绅士,可他不是绅士,是男仆。

“沏茶,哈桑。”海里戴说。

“有我的房间吗?”伯金说。

男仆对两人的话都微笑着支吾作答。

这男仆让杰拉德顿生疑问,这人身材修长,衣着体面,看上去是个绅士样子。

“哪个是你的仆人?”他问海里戴,“他看上去很象样子嘛。”

“噢,因为他穿了另一个人的衣服。他的确是个挺漂亮的人。我看到他在街上挨饿,就把他领来了,另一个人送了他一套衣服。他就这样儿,唯一的优点是他不会英语,不会说,也听不懂,所以他很可靠。”

“他太脏了,”俄国小伙子以极快的速度说。

男仆出现在门道里。

“什么事?”海里戴问。

男仆咧咧嘴笑笑,然后腼腆地嘟哝说:

“想跟主人讲话。”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