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尼卡诺尔的梦(1)

作者:(俄)布尔加科夫    更新时间:2013-08-08 16:17:11

一猜便知道,住进斯特拉文斯基医院第119号病房的赤红脸膛的胖子是房管所主任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

不过,他并不是直接来到这里的,在这之前他还在别的地方呆了一段时间。

那个地方在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记忆里没有留下多少东西。现在他只记得有一张书桌、一个柜橱和一把椅子。

有人在那里同他谈了话。当时他只觉得心里激动不安,血往头上涌,眼前一片模糊。因此,他觉得那场谈话非常奇特而混乱,其实,说得确切些,完全没有谈成。

人们向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提出的头一个问题便是:

“您是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是花园街第302号乙楼房产管理委员会主任,对吗?”

对此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先狂笑了两声,然后作出了如下回答:

“我是尼卡诺尔,当然是尼卡诺尔!可我算得哪门子主任呢?见鬼!”

“这是什么意思?”问话人审视着他的眼睛。

“就是这个意思,”他说,“如果我是主任,我就该马上断定他是魔鬼!不然是怎么回事?打碎了镜片的夹鼻眼镜……穿一身破烂……他怎么可能是外宾的翻译?!”

“您说的是谁?”

“卡罗维夫呗!”尼卡诺尔喊道,“这家伙住进了我们楼的第50号住宅!你们记下来:他姓卡罗维夫!应该立即把他抓起来!你们记下来:第六个门。他就住在那儿。”

“您的外币是从哪儿弄来的?”人们问话的语气十分认真、诚恳。

“上帝知道,全能的上帝明察一切,”尼卡诺尔说,“也是我尼卡诺尔命该如此!我这双手从来没摸过什么外币,我根本没见过外币是个什么样子!这是上帝在惩罚我,我造了孽!”尼卡诺尔痛心疾首地继续说。他一忽儿解开衬衣扣子,一忽儿又扣上,一忽儿又画起十字来,“我是收过!接受过!可我收的都是咱们苏联钱!谁给我钱,我就替谁报上户口,有过这种事,我不争辩。可我们的书记普罗列日涅夫也不差呀,他更够意思!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房管所里全是喊!可是,外币我确实没有收过!”

问话人劝他不要装疯卖傻,最好是老实交代通气孔道里的美金来路。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索性双膝跪倒在地,摇晃着身子,张开大嘴像是要啃镶花地板似的,可怜巴巴地说:

“要我啃地板、要我吃土都可以,但我确实没有接受过外币。卡罗维夫地是个魔鬼!”

人们的耐性是有极限的。坐在书桌后面问话的人已经提高了嗓门。他们警告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该说人话了!”

这时,尼卡诺尔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只见他一下从地板上跳起来,高声喊道:

“就是他!柜子后面那个!他还笑呢!就是戴的这副夹鼻眼镜……快抓住他!往整个房子里喷药!”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他浑身打战,不住地在空中画十字,冲向房门又跑回来,口里祷告似地念念有词,最后竟完全胡说八道起来。

显然,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已经不能成为任何谈话的对象了。人们把他带出来,安置在另一个房间。在那里他稍微镇定了些,但还是不停地祷告和怞泣。

当然,人们去过花园街,也到第50号住宅查看过,没有找到什么卡罗维夫,而且同一个门儿的住户也都不知道这么个人,谁也没有看到过。已故的柏辽兹和已去雅尔塔的利霍捷耶夫合住的第50号住宅完全空着,柏辽兹书房柜门上吊着的火漆封印完好无损,毫无启封的痕迹。来花园街调查的人一无所获,只好返回机关。不过,还有一个人也跟他们一起走了,那就是惊慌失措、情绪沮丧的房管所书记普罗列日涅夫。

当天夜晚,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被送进了这所斯特拉文斯基医院。入院后,起初他极为焦躁不安,医生们只好给他注射按院长的配方配制的药剂。后半夜尼卡诺尔总算在第119号病房里渐渐入睡了,梦中还不时发出痛苦的声吟。

但是,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睡的时间越长,越觉得松快。他不再辗转反侧,不再痛苦声吟,呼吸也变得细长而均匀了。守护他的人这才悄悄离去。

这时,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做了一个梦,毫无疑问,梦中的情况基本上是他当天的经历。起初,尼卡诺尔梦见一群手拿金喇叭的人来迎接他,十分隆重地把他送到两扇豪华的油漆门前。人们在门前为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奏了迎宾曲,然后他听到一个响亮的男低音从半空中对他说:

“欢迎光临,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请您交出外币!”

尼卡诺尔惊奇不已,抬头一看,原来头顶上挂着个黑色扩音器。

后来他不知怎么又进入一座剧场。金饰的拱顶下吊着几簇闪烁的水晶吊灯,墙上还装着样式新颖的壁灯。观众厅虽然不大,但装饰得十分华贵,应有尽有。前面是舞台,垂着紫红色天鹅绒幕布,幕布上镶着金色的大型钱币图案,好像夜空中的繁星闪闪烁烁。台前还有个提词人专用的小室,场里有许多观众。

尼卡诺尔感到奇怪的是:所有观众都是同一性别男性,而且所有的人不知为什么都蓄起了胡须。此外,更加令人惊讶的,是整个剧场里没有一把座椅,地板换得油光闪亮,全体观众都席地而坐。

尼卡诺尔来到这个新环境,看到这么多人,未免有些困窘,但踌躇片刻后,便也学着大家,像土耳其人那样盘退坐在镶花地板上。他的左右是一个红头发的大胡子壮汉和一个满脸胡茬、面色苍白的人。观众中谁也没有对他这个新到的人表示任何兴趣。

这时响起一阵柔和的铃声,观众席上熄了灯,大幕拉开,人们面前出现一个灯光明亮的舞台,台上只有一把软椅和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个金黄色小铃铛,舞台深处还有一层黑色天鹅绒帷幕。

一个身穿晚礼服的年轻演员从幕后走出来,他的脸刮得津光,留着分头,长得很清秀。观众席上动起来了,人们纷纷转向舞台。演员走到提词室旁边,搓了搓手,用悦耳的男中音向观众问道:

“各位还坐在这儿?”他冲大家微微一笑。

“坐在这儿,坐在这儿!”高低不同的声音一齐回答。

“哼……”那演员若有所思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也不嫌腻烦?春光这么美,天气这么温暖,别人在这种时候在街上散步,在享受生活,而你们却在这闷爇的大厅里,在地板上于坐着!难道这里的节目就那么吸引人?不过,也难说,各有所好嘛!”他用这句富有哲理的话结束了他的开场白。

然后,他换用一种完全不同的音色和腔调,高高兴兴地大声宣布:

“好吧,我们接着演节目。下一个节目由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表演,他是房产管理委员会主任委员和营养食堂的经理。现在我们就欢迎他上台!”

对于演员的这一邀请,观众一致鼓掌支持,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却瞪起眼睛,愕然不知所措。这时节目主持人已经手搭凉棚挡着台前的灯光,在观众中找到了他,正亲切地招呼他上台去。尼卡诺尔自己也不知怎么就站到了台上。

从下方和前方射来的彩色灯光直刺他的眼睛,他觉得整个大厅和观众全消失在黑暗中了。

“来吧,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您给大家做个榜样,交出您的外币来!”年轻演员用诚挚的语气对他说。

剧场里一片寂静。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喘了一口气,低声说:

“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

他刚刚说出半句,会场便被一片愤怒的叫喊声淹没了。尼卡诺尔不知该怎么办,只好住口。这时,主持节目的演员说:

“据我理解,您是想以上帝的名义起誓,说您没有外币,是吧?”他以同情的目光看了看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

“正是这样。我没有。”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回答。

“那么,”演员说,“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厕所里发现的那四百美钞是哪儿来的?那套房子可是除了您和夫人之外没有别人住呀!”

“是魔法变出来的!”黑压压的大厅里有人高声喊,显然在讽刺他。

“就是这样,魔法变出来的!”尼卡诺尔怯声说,像是在回答演员的问题,又像在确认大厅里什么人的插话。然后他又解释道:“那是魔鬼,是个穿方格衣服的翻译偷偷放的。”

大厅里又响起一片愤怒的喊声。平静之后,演员说:

“瞧,他在这儿给我们讲起拉封丹的寓言来啦!人家偷偷地给他放了四百美钞!你们都是倒卖外币的,我向你们这些外币专家请教:这种事可以想象得到吗?”

“我们不是倒卖外币的!”大厅里有几处发出寒冤抱屈的声音,“不过,这种事确实无法想象。”

“我完全赞同,”演员坚定地说,“而且我还要问各位:人们能把什么东西偷偷地给别人放下呢?”

“私生子!”大厅里有人大声喊道。

“完全正确,”节目主持人又肯定地说,“别人可能偷偷给你放下私生子、匿名信、秘密传单、定时炸弹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可唯独谁也不可能给你偷偷放下四百美钞!天底下没有这种白痴!”然后他转身对尼卡诺尔伤心而又挖苦地说:“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您太叫我失望了。我本来对您抱有很大希望。大家看,我们这个节目又没有演好。”

这时大厅里响起一阵嘘声和唿哨声,有人冲着尼卡诺尔喊叫。

“他就是倒卖外币的!就因为有他这种人,我们大家才无辜地受罪!”

“各位不必骂他,”节目主持人宽宏大量地说,“他会悔悟的。”然后又把满寒同情之泪的蔚蓝色眼睛转向尼卡诺尔说:“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您先下去,回您的座位去吧!”

随后,那演员摇了摇铃,大声宣布:

“中间休息,你们这些坏蛋!”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受到很大震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戏剧演出的参加者。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又坐到地板上。这时他梦见整个大厅仿佛沉入了黑暗的深渊,四周的墙壁上都跳出了几个火红的大字:“交出外币!”过了一会儿,大幕又拉开了,节目主持人又在请人上台:

“现在我们欢迎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敦奇尔上台!”

敦奇尔看上去五十来岁,举止文雅,风度翩翩,但显然也是好久无暇顾及自己的服饰和仪容了。他上台后,节目主持人说:

“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您在这里已经坐了一个半月,一直顽固地拒绝交出您余下的外币。您要知道,国家目前十分需要外币,而外币对您来说什么用处也没有。可您还是固执地不交。您是个有知识、有教养的人,一切您都很清楚,可您就是不愿意跟我们合作。”

“很遗憾,我毫无办法,因为我确实再没有外币了。”敦奇尔心平气和地回答。

“那么,至少您总还有些钻石吧?”演员问。

“钻石也没有。”

演员低下头,想了想,然后拍了一下手掌。掌声一落,幕后便走出一个穿着人时的中年妇女她身披小圆领春大衣,头戴一顶小小的圆帽,神色显得有些不安。敦奇尔看了她一眼,丝毫未动声色。

“这位夫人是谁?”节目主持人问敦奇尔。

“是我妻子。”敦奇尔神态自若,一边回答,一边朝妇女那细长的脖颈瞥了一眼,似乎有些厌恶。

“敦奇尔夫人,”节目主持人对妇女说,“今天我们麻烦您来,是为了这样一件事:我们想问问,您丈夫手里是不是还有外币?”

“他当时就全部交出去了。”敦奇尔夫人激动地回答。

“那么,好吧,”演员说,“既然您也这么说,就算是这样吧。既然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已经全部交出来了,那我们就应该同他告别,请他回家去。只好如此了2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如果您想走,您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演员说着,做了个庄严的送客动作。

敦奇尔仍神态自若,他转身迈开方步向幕后走去。

“请您再稍微等一下,”节目主持人立即拦住他,“我们的节目单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临别前我想请您看看。”他说着,又拍了一下手掌。

于是,舞台深处的黑色帷幕慢慢打开,从里面又走出一位妇女。她身穿舞会盛装,年轻,美丽,双手捧着个金色小托盘走到前台。观众看到:托盘里盛着用花丝带捆好的厚厚一叠纸币,和一条闪着蓝、黄。红各种颜色的光彩夺目的钻石项链。

敦奇尔倒退一步,脸色变得煞白。全场鸦雀无声。

“这里是一万八千美元和一条价值四万金币的钻石项链!”节目主持人得意洋洋地高声宣布说,“这是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保存在哈尔科夫市他的情人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沃尔斯手里的。现在站在大家面前的就是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我们很高兴看到她,因为正是她帮助我们发现了这些价值连城的、而在个人手里却完全无用的珍宝。太感谢您了,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

漂亮的女人露出亮晶晶的牙齿莞尔一笑,毛茸茸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这时,演员转向敦奇尔说:

“你外表道貌岸然,可在这外衣下隐藏着的却是一个贪婪的蜘蛛、惊人的大骗子和说谎者。你的愚蠢和顽固态度使大家在这里整整受了一个半月的折磨。现在你可以回家去了,你夫人将为你安排一座地狱,我们姑且先让地狱去惩罚你吧。”

敦奇尔摇晃一下,似乎马上要摔倒,但立即有几只关切的手把他的胳臂抓住了。这时大幕迅速降落,遮住了台上所有的人。

疯狂的掌声震撼着整个剧场,尼卡诺尔觉得连大吊灯的灯光都在颤动。台前的黑色大幕重新拉起时,台上只剩下孤单单一个节目主持人,其他人全不见了。他用手势止住再次响起的掌声,向场内点头致意,然后说:

“在我们的节目中,敦奇尔刚才扮演了一个典型的蠢驴角色。我昨天就荣幸地对大家讲过:个人秘密保存外币毫无意义。我劝各位相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任何人都没有可能去使用这些外币。就以这个敦奇尔为例吧。他每月拿着相当可观的薪水,生活丰衣足食。他有一所极好的住宅,有妻子,还有一个漂亮的情妇。他本应该把外币和宝石交出来,安分守己地过他的太平日子,不必惹这许多麻烦。可他呢,偏不。今天,这个自私自利的蠢货终于落得个当众出丑的下场,还要外加上一场家里的醋海风波!好吧,还有谁要交?没有要交外币的吗?……那么,进行下一个节目。我们特邀了著名的天才戏剧演员萨瓦-波塔波维奇-库罗列索夫来给我们表演诗人普希金写的戏剧《吝啬的骑士》中的片断。”

库罗列索夫很快便在台前亮相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胖男人,脸刮得光光的,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带。

他一句开场白也没有,立即做出一副陰沉的面孔,紧皱起眉头,斜了一眼小桌上的金铃,用极不自然的声音说:

“我犹如年轻的浪子,去会那滢荡的蚤妇……”

接着,库罗列索夫讲了自己许多坏话。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听到:库罗列索夫当众坦白说,有个不幸的寡妇曾经在大雨里跪在地上,痛苦地向他哭诉,即使如此也没有打动他的铁石心肠。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在做这场梦之前,对于诗人普希金的作品一无所知。但普希金这个名字他倒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而且每天总要提上几遍。譬如,他常说这样的话:“那么房钱由谁付?让普希金来付?”“楼道里的灯泡,照这么说,是普希金给拧走了?’或者“那么,难道说让普希金去买煤油吗?”

现在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了解到普希金有这样一篇作品了。他想象着那位带着几个孤儿在雨中跪地哀求的寡妇,心里未免感到忧伤,他不由得暗想:“这个库罗列索夫真不是东西!”

这时台上的库罗列索夫还在大声悔过,但他的话却越来越叫尼卡诺尔听不懂了,因为他忽然对一个台上没有的人讲起话来,然后又代替那人回答自己,一会儿称自己为“大公殿下”,一会儿又自称是“男爵”,忽而叫自己是“父亲”,忽而又变成了“儿子”,又是称“您”,又是叫“你”,简直把人弄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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