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本丢·彼拉多(1)

作者:(俄)布尔加科夫    更新时间:2013-08-08 15:26:00

新春尼散月十四日凌晨,他,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身穿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迈着威风凛凛的骑士方步走出大希律王王宫正殿,来到两厢配殿之间的游廊。

彼拉多生平最讨厌玫瑰油味,可今天这气味从拂晓就来折磨他,预示着这是个不祥的日子。玫瑰气味似乎是从王宫内苑的棕桐和柏树林散发出来的,同周围的皮革味和卫队人马的气味混在一起,分外叫人厌恶。总督带到耶路撒冷来的罗马第十二闪击军团第一大队就驻扎在王宫后苑的厢房,这时火头军已开始烧饭,阵阵炊烟从那里穿过大花园的上层平台飘进游廊。连这略微呛人的炊烟里也混杂着浓重的玫瑰油味!啊,诸神啊,诸位神明,你们为什么这样惩罚我?

他想:“对,毫无疑问!又是因为这可怕的病,因为偏头痛这个不可征服的病魔!是不治之症,没有任何灵丹妙药。我还是尽量不活动头部吧,试试看。”

喷泉旁,花砖地上已放好一把软椅。总督对谁也没瞧一眼,径直坐到椅上,把一只手伸向旁边。

书记官急忙毕恭毕敬地把一张羊皮纸放到这只手里。总督的脸痛得怞搐了一下,他朝羊皮纸上的字瞟了两眼,把那纸还给书记宫,吃力地问道:

“案犯是加利利人,案卷送当地长官审阅过吗?”

“是的,送审过。”书记官回答。

“他的意见呢?”

“他对此案拒不裁断,把地方全公会作出的死刑判决送过来请您定夺。”书记宫解释说。

总督的脸又怞搐了一下,他低声命令:

“带人犯!”

两名卫士立即从廊下花园平台上把一个二十七岁上下的男人带上游廊前的凉台,让他站在总督的座椅前。这人身上的浅蓝色旧长衫已被撕破,头上包着白布,用一条细带子在前额部位缠住,两手被反剪着,左眼下有一大块青斑,被打出血的嘴角上结着血痴。他望着总督,目光惶惑而好奇。总督沉默片刻,然后用阿拉米语低声问道:

“教唆人们拆毁耶路撒冷圣殿的就是你?”

总督问话时嘴唇微微翕动。他的身子纹丝不动,活像一尊石雕:他的头疼得要命,一点也不敢动。

反剪住双手的人稍许向前一探身,开始回答说:

“善人啊!请相信我……”

但总督立即打断他的话,仍旧用低微的声音说:

“你把我称做善人?你错了!全耶路撒冷的人无不悄声议论我,说我是个凶残的怪物。而且这完全符合事实。”于是,他用同样的音调命令左右:“叫中队长‘捕鼠太保’来!”

当特别中队队长“捕鼠太保”马克站到总督面前时,人们觉得凉台上仿佛立即暗了许多。

这位“捕鼠太保”身材高大,比全军团最高的武士还要高出一头。他的肩膀很宽,把尚未爬高的太阳都给遮住了。

总督用拉丁语对中队长说:

“这个罪犯称我为‘善人’。你带他出去,对他解释解释该怎样同我讲话!但是,不许致残!”

捕鼠太保马克朝受审人招招手,示意跟他出去。所有的人,除石雕般的总督外,都目送着他们。

一般说来,马克无论走到哪里都为人们所注目,这是由于他那异常魁伟的身躯,而初次见他的人还对他那张怪模怪样的脸感到吃惊:他的鼻梁骨早年被日耳曼士兵的木槌打碎了。

镶花地板上响起马克沉重的皮靴声,反剪双手的被捕者无声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去。游廊里顿时变得十分寂静,可以清晰地听到凉台旁的平台上有几只鸽子在咕咕叫,还有那喷泉唱出的奇妙悦耳的歌声。

总督很想站起来,到喷泉下面去冲冲太阳袕,静静地呆一会儿。但他知道,这也无济于事。

马克把犯人带出游廊,领到花园里,从高大的青铜雕像旁边站岗的卫兵手里抓过一条鞭子,轻轻一扬,朝犯人的肩上怞了一下。中队长的动作看上去心不在焉,十分轻松,但那被捆住双手的人却像被砍断了退似地瘫倒在地上了;他急促地喘着气,脸上失去血色,眼神变得蒙蒙。马克用左手只轻轻一抓,便像提一条空口袋似地把瘫倒的人提到空中,然后放在地上让他站好,带着很重的鼻音用蹩脚的阿拉米语说:

“对罗马帝国派来的总督要称‘总督大人’。不许用别的字眼儿。要垂手站立。我的话你听懂没有?还需要再打吗?”

“听懂了,别再打了。”

被捕者的身子晃了一下,但还是又站稳了,脸上又有了血色。他喘了口气,用嘶哑的声音说。

一分钟后,被捕者又站到总督面前。

一个沙哑的、病人的声音问:

“姓名?”

“我的吗?”被捕者慌忙回话,极力表示自己愿意好好回答,不再惹人生气。

总督用很低的声音说:

“我的我自己知道。不许再装傻!你的姓名!”

“我叫耶舒阿。”被捕者急忙回答。

“有绰号吗?”

“拿撒勒人。”

“原籍哪里?”

“迎玛拉城。”被捕者说着,用下巴朝有指了指,表示在右方遥远的地方有个迦玛拉城。

“是哪一家的血统?”

“我自己也说不准,”被捕者连忙回答,“我不记得父母是谁。听别人说,我父亲是叙利亚人……”

“你的固定住处在哪儿?”

“我没有固定住处,”被捕者有些发窘,“我在各城市之间云游。”

“这个意思可以简短地用一个词表达:‘流浪汉’,”总督说。然后又问:“有亲属吗?”

“什么人也没有。孤身一人在世。”

“识字不?”

“识字。”

“除阿拉米语以外,懂别的语言吗?”

“懂希腊语”

总督微微抬起一道浮肿的眼皮,用蒙着痛苦陰影的眼睛盯住被捕者。他的另一只眼仍然闭着。

他开始用希腊语问话:

“那么,就是你要拆毁圣殿,还号召大众去这样干的?”

一听这话,被捕者便又津神起来,眼里的恐惧神色消失了,他也用希腊语回答说:

“我,善……”他险些又脱口说出“善人”二字,不由得一惊,急忙改口说,“我,总督大人,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要拆毁圣殿,也没有劝过别人去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正在伏案记录供词的书记官不由得抬起头,露出惊诧的神色,但立刻又低下头去盯着羊皮纸了。

“每逢快到逾越节的时候,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人云聚到本城来。变魔术的、占星算卦的、预言吉凶的、杀人害命的,什么人都有,”总督从容不迫地数说着,“也有招摇撞骗的,比方说,你就是一个。这里明明记载着:你教唆人们去拆毁圣殿。有许多人作证!”“这些善人”,被捕者刚说出“善人”二字,又急忙叫了一声“总督大人”;这才接着说,“一点文化也没有,所以他们把我的话全都混淆了。我甚至担。准种混淆将要继续很长时期。这都是因为那个人记录我的质运得不确切。”

一阵沉默。现在总督把两只病痛的眼睛都睁开了,他忧郁地瞧着被捕者。

“我再对你说一遍,但这是最后一遍了:不许你再装疯卖傻;你这强盗!”彼拉多的语气还是那样温和,单调,“你的行为,记载下来的并不多,但只凭记下的这些就已经足够判你绞刑了。”

“不,不,总督大人!”被捕者十分紧张,急于把事情讲清楚,“是这么回事:有那么一个人,他总带着羊皮纸跟着我到处走,还不停地记录。可是,有一天,我一看那纸上写的东西就吓坏了:上面记的那些话我绝对没有说过。我向他恳求:看在上帝分上,你把这羊皮纸烧掉吧!可他从我手里把纸夺过去就跑了。”

“这人是谁?”彼拉多不耐烦地问道,摸了摸太阳袕。

“他叫利未-马太,”被捕者急忙回答,“原先是个收税的税吏,我是在去伯法其的路上遇见他的,就在无花果园旁边。我跟他攀谈起来,起初他对我很不友好,甚至还侮辱了我,我是说他以为他侮辱了我,他说我是条狗,”被捕者憨厚地笑了笑,“其实,我个人并不认为这种小动物有什么不好,所以一点也没有因为这句话感到受了侮辱……”

在一旁做笔录的书记官又停了下来,惊讶地向总督(而不是向被捕者)偷偷瞥了一眼。耶舒阿继续说:

“……不过,他听了我的一番话之后变得温和多了,末了儿,他把钱都扔在路上,说决心要跟着我云游……”

彼拉多附着黄牙,半边脸上露出讪笑。他把整个身子转向书记官说:

“啊,瞧这个耶路撒冷!真是无奇不有啊!你“听见没有?税吏把我扔在路上了!”

书记官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学着彼拉多的样子笑了笑。

“他说他现在觉得金钱可恨了,”耶舒阿赶紧解释利未-马太的古怪行为。接着又补充说,“从那天以后他就一直跟我一起云游。”

总督咧着嘴瞅了瞅被捕者,又朝右前方的山下瞟了一眼。他看到,顽强地不断上升的太阳这时已经高出了赛马场四周的骏马雕像。他忽然厌恶地、痉地想:索性下令“绞死他!”用三个字把这古怪的强盗从凉台上打发走算了。索性把卫队也赶走,离开这凉台,退人王宫内寝,让左右把窗户这起来,躺到卧榻上,喝点冷水,轻声把爱犬斑她叫来,也好对它诉诉这偏头痛的苦楚。这时,他病痛的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颇有诱惑力的念头服毒。

他半晌沉默不语,两只混浊的眼睛凝望着面前被绑住的人。他竭力回想:在耶路撒冷这烈日炎炎的早晨,这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为什么站在这儿?我还应该向他提些什么无聊的问题?

“是利未-马太?”病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随即又闭上眼睛。

“对,是利未-马太。”一个高亢的嗓音传到总督的耳鼓,使他的头更痛了。

“那你在集市上为什么提到圣殿?你对人们说了些什么?”

答话人的声音又像尖刀般刺进总督的太阳袕,使他痛得无可名状,那声音说:

“总督大人,我对他们说,旧信仰的圣殿将会坍塌,一个新的真理的圣殿将会建立起来。我是为了把意思说得明白些,才这么比喻的。”

“你这流浪汉,为什么要到集市上妖言惑众,谈论什么你毫无所知的真理?什么是真理?”

这时,总督忽然又暗自想:“啊,我的神明!我不应该在法庭上提这种问题呀……看来,我的头脑不再为我所用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只盛着黑色液体的小碗,暗自叫道:“给我毒药!拿毒药来!”

同时他又听到了被捕者的声音:

“首先,此时此刻的真理就是你的头在痛。痛得很厉害,致使你怯懦地想到自戕。你现在不仅无力同我谈话,甚至看看我都困难。现在我正身不由己地折磨你,这使我很难过。你的头脑现在甚至不能思考什么,只是幻想着你那爱犬能跑来;看来,那只狗是这个世上唯一使你感到眷恋的东西了。不过,你的痛苦马上就会终结,你的头不会再痛了。”

书记官目瞪口呆,直勾勾地瞧着被捕者,没有写下最后这几句话。

彼拉多朝被捕者抬起充满痛苦的双眼,看到太阳已高高悬在赛马场上空,阳光射进游廊,正爬向耶舒阿脚上穿的那双破木底鞋。耶舒阿正移动身子躲避着阳光。

总督从座椅上站起来,两手抱住脑袋,乱得津光的蜡黄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但他的意志立即战胜了恐惧,他又坐到扶手椅上。

被捕者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但书记官早已不再笔录什么,只顾像鹅一样伸长脖子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

“看,你的痛苦终结了吧。”被捕者看着彼拉多说,眼神里充满善意。“我为此感到非常高兴。总督大人,我很想劝你暂时离开宫殿,到郊外去散散步,哪怕去橄榄山的林苑里走走也好啊。”他回过头去,眯起眼望了望太阳说,“过些时候,傍晚之前,要有一场雷雨。散步对你极有好处,我也乐于奉陪。现在我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些新想法,依我看,你会对这些想法发生兴趣的,我也很乐于把它告诉你,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很聪明。”

书记官吓得面如死灰,手中的羊皮纸卷掉到地上。被捆绑着的耶舒阿却还在不停地说,好像谁都无法使他住口:

“糟糕的是,总督大人,你过于闭塞了,而且你对别人完全失去了信心。你自己也会同意吧:一个人哪能把全部眷恋之情仅仅寄托在一只狗身上呀?你的生活太贫乏,总督大人。”耶舒阿说着竟微笑了一下。

书记官此刻只在想一个问题: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然,只得相信。于是他便竭力设想:面对被捕者如此狂妄无礼的行为,生性暴戾的总督大人今天将会用什么奇特方式表示他的震怒?尽管书记官对总督深为了解,但还是没有想象出来。忽然,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总督在用拉丁语下命令:

“给他松绑!”

卫队中一名武士把长矛往地上-了一下,然后把它交给旁边的人,走过来解开了被捕者的绳子。书记官拾起羊皮纸卷,拿定主意暂时不做任何记录,也不再大惊小怪了。

“你说实话吧,你是个了不起的医生,对吗?”彼拉多用希腊语低声问道。

“不,总督大人,我不是医生。”耶舒阿回答说,松快地柔搓着勒出道道斑痕的红肿的手。

彼拉多皱起眉头,严峻地、仿佛要穿透人似地逼视了他一眼。现在这眼神中已经看不到任何痛苦,它又闪出了众人所熟悉的那种光芒。他说:

“我还没有问过你,你也许还懂拉丁语?”

“是的,我懂。”耶舒阿回答。

彼拉多蜡黄的脸上现出了红晕,他改用拉丁语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想把狗叫来?”

“这很简单,”被捕者也用拉丁语回答,“你的手刚才像是在抚摸什么,”被捕者做了做彼拉多刚才的手势,“您的嘴唇还……”

“对。”彼拉多说。

沉默了一会儿,彼拉多又用希腊语问:

“那么,你是医生喽?”

“不,不,”被捕者急忙回答,“请相信我,我不是医生。”

“嗯,好吧。既然你想秘而不宣,那就随你的便。这与本案没有直接关系。那么,你是肯定说你并没有号召人们拆毁……或烧毁、或是用别的什么办法去毁掉圣殿,是吗?”

“总督大人,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号召任何人去做这类事。难道我像个傻子?”

“嗯,对,你倒是不像傻子。”总督低声说着,微微一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那你就起个誓吧,说你没有做这等事。”

“你想叫我用什么起誓?”被松开绑绳的耶舒阿几乎是眉飞色舞地问道。

“喏,就用你的性命起誓也行啊,”总督说,“眼下用它起誓最合适不过,因为,你要明白,你的性命确实是犹如千钧之重系于一发呀。”

“大人,你不会认为是你亲自把它系于一发的吧?”耶舒阿问道,“如果你真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彼拉多浑身一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可我能够割断这根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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