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还是负值?财富还是债务?榛子当年的中学班主任邓老太是不会依照美式会计沿袭的双输入系统去归档定性林榛子的这张漂亮面孔的。毕竟文革结束还没几年,尽管学校复课了,高考也恢复了,没有人天天讲阶级斗争群众运动了,邓老太还是一如既往地一口一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还有共产主义理想地教导同学们,给林榛子同学初中毕业那年写的那份存入永久个人档案的品德评语“此女本质不好,不得考虑入共青团”,参照的依旧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标准条件。
邓老太只看到每天课间休息时趴在榛子教室窗口外门框边上探头探脑的外班高年级男生,他们对着榛子指手画脚挤眉弄眼,彼此间推推搡搡发出阵阵嘻笑,好像在动物园看大熊猫,还有隔三差五传出的不同帮派男生为了榛子打群架的传闻,甚至有人开始说榛子好像女生们私下传阅的某位香港作家笔下那个左右逢源的美貌女子姜喜宝。榛子暗自苦笑:我哪里有喜宝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倒是喜宝那份阅尽世态炎凉后的心硬如铁值得借鉴。
榛子美丽面孔背后的血泪斑斑心如死灰,邓老太是不可能看见的,榛子也从不对人提起。
邓老太看不见榛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为甩小流氓的根稍,使出浑身解数地穿弄堂、走小巷,也看不见榛子费尽心机地躲避食堂那个满脸横肉一脸淫笑的盛菜大师傅递给榛子饭盒时手指有意无意的触摸和停留,更不知道上一回学校在少年宫参加活动,榛子在独自上厕所的时候遭遇几个小流氓的偷袭。
然而,和邓老太去讲这些芝麻绿豆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榛子想。问题的关键在于邓老太知道自己的“那件事”。八十年代中期由北京高层发动的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俗称“严打”)是一场被后世广泛讨论和猜测的司法风暴,是继文革之后爆发的又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数月之间全国上下大江南北风声鹤唳,千万颗人头落地,其中上海市有一起出名的猥亵未成年少女案就和林榛子有关,当年在社会上号称“天之骄子”的刚入学的大学一年纪新生沈家哥哥就是以榛子指证的所谓“流氓罪”从大学校园的象牙塔直接押赴死刑的。
成年以后榛子似乎完全忘却了“那件事”,它在榛子的记忆里是一个很深的黑洞,只有前因和后果,唯独缺乏过程。
某一个暑假的上午,孤单的“挂钥匙的孩子”榛子无聊地在弄堂里瞎混,一不小心竟然把自家房门钥匙弄丢了,无处可去,一时间中饭也没了着落。为难之际,隔壁西厢房的沈家哥哥笑眯眯地招呼她进去,还煎了榛子最爱吃的荷包蛋,香香脆脆的边,流黄的蛋心。不知不觉的,她以后经常会去西厢房找沈家哥哥玩,因为那里总有好吃的零食和好看的连环画在等着她。还有,她喜欢看沈家哥哥笑意盈盈的眼,喜欢听沈家哥哥讲的笑话,派遣了多少年少的寂寞和孤单。
一个暑假的光阴流水般地过去。直到开学后的某一天,伴随着小喇叭里传出的高亢刺耳的口令,榛子和全班同学一起在认真地做眼保健操,恍惚间,榛子的鼻尖似乎蓦然闻到了一丝好闻的书卷香,还混杂着淡淡的烟味,那是西厢房沈家哥哥身上独有的味道。榛子的眼眶里顷刻间涌上了思念的泪花,心温柔得要化了似的。趁着正在做第四节眼保健操“轮刮眼眶”,她急急想把泪水抹去,可是新的一轮眼泪又不断涌上来,眼保健操也实在做不下去了。
此刻的榛子心头赫然浮起沈家哥哥多次附在榛子耳边说过的一句甜蜜温柔的悄悄话:漂亮可爱的卷毛头,我会耐心地等你长大!这句话的意思当年的榛子并不完全明白,然而此刻流着泪勉强地做完眼保健操的榛子却分明是感动的,她不知道这份无名的怀想和眷恋究竟从何而来,很快地它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消散了,直到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榛子再次无比心酸地想起这段懵懵懂懂的初恋,可惜已经太迟了!
以上就是成年以后的榛子对于“那件事”的全部记忆。至于过程嘛,自己当年太小了,什么事都不懂,所以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事情发生地太快,事后又被太多的人问了太多次,所以不记得具体细节了。她通常是这样解释自己的选择性记忆的。尽管夜深人静之时榛子偶尔也会疑惑:我是不是完全记错了呀?兴许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有时候她又会恨恨地咬牙: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记得也好,最好统统都忘记,包括自己这张害人性命的漂亮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