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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螃蟹从沟底的凹洞里爬出来，一直爬到岸边已经干枯的草丛里，便不再爬了。它聚集起全身的力气，开始挣扎。它要脱壳了。
它还很小，力气也不足，这是它第一次脱壳，所以特别艰难。
它差不多挣扎了有整整一天了，那只坚硬的外壳还象盔甲一样紧紧地罩在身上，怎么用力也纹丝不动，仿佛永远挣脱不掉似的。
后来，暮色降临了，云雾遮盖了天宇和大地，世界沉坠到无边的黑暗中去了。小小的螃蟹不以为然，依然不停地在使劲、挣扎。再后来，半夜里，下雨了，先是冰凉的几滴，接着，绵绵秋雨联成了一片，好像无数根柔软的鞭子，抽打着这个可怜的小螃蟹。它愤怒了。它本来以为自己是很渺小的，它只打算躲在人见不到的角落里完成自己生命中的一个进程。想不到貌似恢宏的宇宙也会以如此暴力来对付它，这在它体内激起了一种抗争的兴奋和激情。它用力，再用力。它周身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它几乎已经觉出了那旧壳在动摇、在松懈、在剥离……
可是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把它吓了一跳，已经开始松动的硬壳一下子又僵住了。
“各位听众，干部、社员同志们，现在播送寻人启事，现在播送寻人启事……”原来是有线广播临时开机播音，声音凄婉而急迫。
小螃蟹觉得奇怪，难道人类世界还有比它脱壳更加重大艰难、痛苦的事么？
“各位听众，干部、社员同志们，现在我们要为叶家大队寻找走失的青年妇女张薇薇。张薇薇身高一米六十，人不胖不瘦，穿的是藏青色两用衫和铁灰色毛的裤子，皮肤较白。希望看到过她的同志立即与公社广播站联系。张薇薇本人听到广播后也请立即回去，你家里的人正在寻你，你不要想不开……”
“不要想不开——不要想不开——”突然天地间到处充满了这个声音。小螃蟹疑惑了一下，终觉不可理解。要生活就必须向前，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于是，它决定不予理睬，仍专心于自己的脱壳。它使劲，再使劲，终于，“毕剥”一声——它自己觉得是这样的——这声音盖过了天地间的一切，那个与生俱来日日夜夜笼压着它的坚硬的躯壳，被它挣脱、抛弃了。
它一点一点地从老壳下面爬出来，爬得那样缓慢。很长时间，它好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它脱去的老壳旁边。它显得那么孱弱，又小又嫩又丑陋。它简直不是一只蟹，而象一团被剥了壳的软乎乎的煮鸡蛋。任何一个淘气的孩子，只消伸出两个指头一捏，就可以把它变成肉酱。
为了新生它已耗尽一切，此刻似乎连一丝挪动肢体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它微微一动，尝试着向前爬了几步，又停住了。它抬起身子，默默朝那只老壳望去。老壳是完整的，漂亮而又结实，但是已经僵死了，再也不会动一动。新生的小蟹望着它，想起了自己生命的昨天。它有些犹豫，有些留恋，但它知道，昨天已经古老、僵死，而前面则有光辉灿烂的希望在等待着它。它一步步地朝前爬去，越爬越快，越爬越快……
它再也没有回头。它的目标是浩瀚的东海。当然，在它的前面，还有许多田沟，许多堤坝，许多河流，许多围捕它的蟹笠和不测的灾祸，甚至它还需要再脱几次壳，因此，谁也无法预料它能不能最终到达东海。但是它自己相信能。它相信那美丽神奇、宏伟而博大的东海是属于它的！
（《现代人》1987年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