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每天这个时候,他就顺着沿河的官路过来了。
不久前在斜泾浜河里映出的那个形象,那个精神亢奋、终日兴致勃勃的老木匠的形象,好象是被污泥、水草和散发着硫磺味的鱼虾紧紧拖住,永远不会再现了。
现在来的这个人,是个可笑的怪老头儿。他且歌且舞,且哭且笑;他会突然张开双臂,象孩子一样奔跑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尖叫声。
他的腰里束着一条围裙,在围裙的周围,插满了形形色色的废纸片,有从小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字纸,有揉皱的破报纸,有无用的发票收据,有黄澄澄的草纸,还有红的、绿的、印有花纹和图案的糖果、糕饼的包装纸。他手里还挎着一只竹篮,竹篮里也盛着同样的货色。
在他最高兴的时候,就把那些纸片一把把向空中撒去,在纸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时候,他的两只手象鸟儿的翅膀似的一搧一搧,嘴里叫道:“乘火车啰,乘火车……呜、呜——切里卡嚓,切里卡嚓……”
这时正是孩子们凑热闹的好机会。他们成群结队地跟在后面,学他的样,挥动着比他柔软灵活得多的小手,发出“呜呜”的欢叫:“乘火车啰,乘火车……”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纸片已经全部撒光,腰里变得空空落落时,便突然震惊地站住,脸上露出忧伤的神色。“阿有火车票?火车票有伐?”他伸出僵硬的手向人乞讨。
孩子们是慷慨的。他们“哗哗”地撕本子,扯下磨损的包书纸给他。他接过来,抖抖索索地将纸片插到腰里。“我要乘火车去,”他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乘火车去看儿子,呜呜……”
他的儿子走了,是坐火车走的,再也看不见了。他已到了生命的尽头,可是竟还没有坐过火车。所以他要坐一回火车,去看望他的儿子。他去了一次火车站,被赶了出来。于是,他疯了。
他站在大队饲养场后面的小河边上。他“呜呜”叫着,脸上又露出乞求的微笑:“阿有火车票?火车票有伐?”
正蹲着捞水花生的两个饲养员老头站起来,一齐朝他望去。
他红通通的眼睛眨了一下,一只手直直地伸出来了:“火车票……”
跷脚阿兴开始在口袋里摸索,他有一只“飞马牌”香烟的空壳,足以打发这个疯子了。阿金却什么也没摸出来,他毫不理会那只乞讨的手,只是一个劲地叹息。“老兄弟,回家去吧,啊?”他同情地盯着疯了的老木匠,“你的儿子是出差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不要急,也不要听别人瞎讲!什么劳动改造,根本没有的事。我们这个跷脚就会嚼蛆,你又不是不晓得。你想想看,难道你亲生的儿子会忍心丢下你么?难道我这个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会骗你么?还是回去吧,弄点吃吃,身体养养好,等儿子回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多称心啊!”
他苦口婆心地说着,甚至还用手比划,竭力想唤醒对方正常的思维和理智。可是老木匠根本不理这一套,倒是跷脚手里的香烟壳子使他的神态活泼起来。“火车票,火车票!”他一把夺过来,高兴地反复唠叨着。
阿金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老兄弟,你不要这样,无论如何要想开点啊。就说大西北嘛,也是人呆的地方,听说那里的西瓜、葡萄甜得像蜜糖一样,鱼也没有硫磺味。姑娘嘛,也是有的,虽说皮色粗一点,可也蛮漂亮的。你儿子一定会给你寻个好媳妇回来的。你要实在想去,就给儿子写封信,我们送你上火车……”
本意是为着劝人的,可是说到后来,自己也觉着糊涂了。然而疯子倒是听明白了,不但听明白,还咧开嘴笑嘻嘻地反问一句:“我儿子讨媳妇了?”
他并不要求得到回答,似乎确信这已经是事实了。他驼着背,继续朝前走去。在收割干净的空旷田野里,花花绿绿的纸片在飞舞旋转。他走着,总是急急忙忙,总是“呜呜”叫着,搧动双手。他在一个地方消失了,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他要一直走到县城,走遍大街小巷,走到医院,走到商店,走到县政府的大楼下,然后再回去。他“呜呜”的叫声布满了全县城,给整个县城带来了凄惨,大家全知道这个要坐火车去看儿子的父亲。人们同情他,但给他的只是废纸片;他也只要这些,只要这些就够了。
“跷脚,这事都怪你——你看看你作的孽!”阿金伯伯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气呼呼地对他的老搭档说,“本来他儿子是瞒着他的,偏偏你多嘴!唉,要不是你这张臭嘴把事情拆穿了,他还只当儿子是出差去,有这点想头,活着还蛮好。你呀你,你将来不会得好死的!”
阿金恨得咬牙切齿,跷脚却不以为然:“人嘛,一生一世本来都是空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着,吃点喝点,死了,烧成一把灰,什么都没了,还有啥想头不想头的。”
“你死后也不得好结果,烧成灰就完了?哼,没那么便宜”,阿金继续咒道,“你死后,阎罗王要把你放在石臼里捣,丢在油锅里煎,还要叫你跷着脚爬尖刀山。”
死后的遭遇本来是跷脚最关心也是最计较的,此刻他却依旧满不在乎。他诡谲地一笑:“嘻嘻,你说的这些,都轮不到我头上。”
阿金用力抱着装得满满的筐,抬头朝他瞪了一眼。
他一摇一晃地跟在后面,脸上似笑非笑的:“你说的那些,都是给别人留好的——别人又吃又占,还要算计人,还要玩小姑娘。我嘛,不过说了句老实话,阎罗王哪能对我这么凶呢?”
阿金一时竟无言以对,走了两步,又感叹:“木匠是好人,为儿子苦了一世,想不到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只怪他自己太糊涂!”跷脚振振有辞地说,“有几个钱,干什么不好呢?偏偏把儿子送去读大学。书读得越多越倒霉,……”
他还要说下去,阿金突然对他使了个眼色,原来,刚才他们一时都忘了,金元正坐在院子里切饲料呢。
他们把筐里的水花生倒在金元脚下,这才发现,早起倒下的一堆,几乎还纹丝没动。这一刻他意识到他们已来到跟前,忙抓起一把,慌慌张张地切起来,他手一歪只见一股殷红的血,从他的指尖冒出,滴滴流到切碎了的水花生豆叶上,黄黄绿绿中那一点红淡淡地化开了。
去年这时候,昏沉的暮色中还有弯腰挥镰的人,蚂蚁似的在无边的稻海里蠕动。大队的联合收割机已经买了好几年了,谁也不愿意用它,因为收割机割过的田里差不多要留下半尺多长的稻茬,而这些稻茬本来可以用镰刀齐根割去归己所有的。现在人们的观念突然变了,没有谁愿意为几根烂稻草而像牛一样的四肢并用,在田里苦苦爬上十几天了。家家都要联合收割机了。既然都要,那么,当然得收钱,收汽油费。去年可是免费的。收费也要,每亩10元? 15元?应该的,工夫也是钱嘛,人到底省力了,也能腾出身子赚更多的钱了。
留得长长的稻茬被点着了火,烧成灰烬以后沤作肥料。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在黄昏的暮色中火光冲天,烟尘滚滚,给突然开阔的田野凭添了几分悲凉荒蛮的气氛,倒教人想起旧时边境上的狼烟。
阿薇呆呆地望着那烟。那烟在冲出火堆时气势汹汹,狂躁不安。它喷涌着,扫动着,大有征服一切的气魄,可是很快就淡了,累了,越往高处越无力挣扎,最后终于驯顺地溶进一派灰暗的天空,就象现实溶进了历史。
儿子突然从外面跑来,拉着她的衣服:“姆妈姆妈,乘火车的老伯伯跌倒了。在那边……”
儿子的小手朝外指着,她一惊,拔腿就跑,刚出村子,就看见打谷场前面的路口上聚着一群孩子,他们跑着,笑着,拍着手欢呼:“火车开不动啰,火车开不动啰!”
她心急慌忙地又跑了几步,突然犹豫了起来。
老木匠发疯已经整整七天了。这七天里,他几乎不吃也不喝,完全忘记了必须给自己做饭这件事。他每天清早出去,晚上才回家。阿薇好几次想接近他,帮他做饭,料理一下家务事。可老木匠一看见她,就象狼一样气红了眼,每次都把她骂得狗血喷头,还挥舞着瘦骨嶙嶙的拳头,硬把她赶得远远的才罢休。她没办法,只好趁他不在时悄悄溜进他的屋子,帮他做好了饭菜,然后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当第二天她再去的时候,总是发现,这些饭菜旁边,又添了一副干净的空碗筷。至于那饭菜,不过略微动了一点点——动过的仅仅是青菜扁豆这种家常蔬菜,至于她给他炒的鸡蛋,特地买来的鱼肉,总是纹丝不动,依然整齐地放着。她知道这副空的碗筷和整碗的鱼肉是给谁留的。她捧起这副碗筷真想放声大哭。
此刻,这个老头儿会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依然拒绝她的帮助呢?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了一下,马上就过去了。她看见老人倒在大路中央哼着,同时用双手撑着地面,似乎想起来,可怎么也挣扎不动。他的脚边有一个坑,这坑奇怪地出现在好端端的路面上,显得很可疑,说不定是哪个淘气鬼故意挖的。
现在当然顾不上追究这坑,她气吁吁地跑上前,伸手抓住老人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可这疯子,竟极其敏捷地抬起另一只未被她抓住的手,“拍”的一声朝她白嫩的脸颊上打了一记耳光:“狐狸精,你滚!滚!”
她被打得摇摇晃晃,身子朝前一仆,差点也倒下。踉跄着靠到旁边的一棵树上,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不要脸的骚货,我的儿子害在你手里啦!呜呜……我的儿子,我的阿明呀,你的命好苦哟,你让狐狸精害啦!呜呜……”老头子像断了脊梁的狗一样躺在地上又哭又嚎,泪水在他肮脏的皱脸上纵横回流,两只象鸡爪一样乌黑的手在乱抠乱摸,把那些土块、碎石什么的抓起朝阿薇扔去。
她没有躲,早就无处可躲了。她捂着半边麻木的脸,仰面问天:上苍啊,你对我的折磨还不够么?别逼我了,待我服侍这老人百年后,我就去死……
天空庄严肃穆,冷淡而阴沉。它正在无言地消化着田野里那一股股可笑挣扎的烟尘,不作任何回答。
可是,老人怎么办?却要她来回答。小孩子是看热闹的,大人都忙,如今工夫值钱了,不相干的事谁也不愿伸手,再说,老木匠的儿子是大队书记告下的,这是村里每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明白的事。在老头刚发病的时候,她曾去大队医疗站求赤脚医生们去诊治一下,可这些穿着皮鞋的赤脚医生给她的回答是一番讥讽挖苦的话。
除了她,没有谁会帮这个疯子了。天已经黑了,风变得凛冽起来,她不能把他一个人撇在这里,他会死掉的。
她咬咬牙齿,又走近了他。他也许是累了,也许在昏暗中分辨不清了。反正,他的嘴里虽然还咕咕噜噜地骂着,刚才那样激烈的反抗,却没有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架起来,依然没法行走。他的一条腿软软地拖着,好象断了似的。
没有别的办法,她一使劲,把他背了起来,然后迈开碎步,朝村子里走去。
说起来,已瘦得皮包骨的老木匠最多80来斤,不算重,可是他伏在她的背上还要骂,还要捶打,这可就无异于背着一座火山了。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堂屋的门都敞开着,疯子的叫骂又引来了全村人的目光,于是本来紧闭的窗子也打开了。
一个年轻的女人背着个老头子,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观,更何况,中间还有那样的故事,真是太好看、太刺激、太令人兴奋了。
她不用看,就明白了那些目光的含义;她所走的是一条尖刀铺设的路,每跨一步,都要流血的。
但她没有停步;她还在走。人们瞠目结舌,一时间竟忘了议论,忘了嘲笑,忘了唾骂。她艰难但是镇定地从每一家的大门跟前走过。没有人说:“你累了,我来帮你背。”也没有人骂:“这臭货,真不要脸!”——没有,什么也没有。时间好像留出了一段空白,她和她背上的疯子,似乎已被旋转的生活抛进了宇宙空间。
她反倒坦然了,同时心底升出一种疯狂的恨意:你们看吧,要看就看个够!目光反正不痛也不痒,我豁出去了,就这么回事了!
她一直把他背到村子的最东头,进了那幢有老虎天窗的小屋。
从这一天起,她再也没有回家。她在老木匠的房间里搁了一张铺,日夜看护这个生命垂危的老人。
有一刻,老木匠沉沉地睡去,他梦见儿子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儿子叫那姑娘喊他“爹爹”,他一下子乐得合不拢嘴。睁开眼睛,他看见一片白迷迷的雾中站着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仔细辨认,这女子就是他刚才看到的媳妇的模样。他笑了,嘴角蠕动着,浑浊的眼睛里漾出一缕满足的柔情。于是这女子要他吃,他就吃;要他喝,他就喝。他变得象孩子般的顺从,完全听凭她的摆布。他让她给自己洗脸、洗手、剪指甲,让她用热毛巾在腿上擦拭。甚至她给他吃药片,他也嚼得津津有味。他不许她离开半步,哪怕她起身去倒开水,他的目光也追随着她。他要她坐在自己的床边,他依恋地拉住她的手,嘴里喃喃地说:“囡啊,我的好囡。”
她晓得老木匠把她当成了什么人,她哽咽着但是不能应他。这样的幸福她早已错过了。
可是突然间,他又发觉自己搞错了,站在他面前的,哪是什么媳妇?啊,狐狸精……狐狸精!他又破口大骂了。他把她端来的热粥推掉。她含着泪,弯腰去拾那破碗片。她再不敢出现在他的床边,只好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的视线所不能达到的墙角落里。但她又不得不集中心思,时刻注意着床上的动静。暴怒中的老头子突然从床上滚到地下,她不得不拼着性命把他重新弄上床去。她的头发给扯乱了,衣服被撕破了,身上脸上留下了一处处乌青的紫瘢,这简直是一场原始人和野兽的搏斗!
为了伺候这个疯子,她真是费尽了心计。她找出克明丢弃不穿的旧衣服套上,把自己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企图蒙骗他的眼睛,使他认不出自己来。可是老木匠的嗅觉象狗一样灵,她怎么乔装也哄不了他。也许在他最后疯狂的意识中,对人世只剩下仇恨了。
她精疲力尽地倒在地铺上,觉得再没有比死更美好的归宿了。这时候,婆婆来了。婆婆恳求她回去,她说:“妈,我不能走,你就当没我这个儿媳妇好了。”
金元娘哭了 :“囡啊,你不要这样,我做娘的难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怎样,我是当你女儿看待的,你要有了三长两短,我死后还有啥面孔去见你娘?金元嘛,没有你也活不成的,我……”
她说不下去了,撩起衣襟来擦眼睛。阿薇用力咬住嘴唇,不敢看婆婆的眼泪。金元娘又说:“我已经骂过金元了,他也后悔了。他说对不起你,以后随便你怎样好了,他不管了。就是你不要跟他离婚,他实在是喜欢你的。阿薇呀,回去吧,啊?”
“姆妈,你别说了。我,我……”她欲哭无泪。到这份上,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婆婆是个好婆婆。唉,好婆婆啊!
斜泾浜水日夜呜咽,是为着不能流入大海而哭泣悲恸么?但哭泣悲恸又有什么用?眼泪的慰藉是浅薄的。活着不成,死也不行;乌雀用尖喙啄起虫子,还要玩弄几次,并不马上吞下……秋风横扫着原野,落叶在空中飘起,紧张地旋转颤抖,却昏头昏脑,不知要落到哪里。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也要疯了。她几乎像床上的疯老头一样,整天不吃也不喝;有时,就恍恍惚惚地靠在墙上打一个盹。
疯子倒安静下来了。他已经没有力气,打不动也骂不动了,但是两只眼睛依然睁得很大,从早到晚,他叫着:“阿明,明啊……”
她说:“伯伯,阿明就要回来了,已经给他打了电报。”
“快回来了,乘……火车?”
“是的是的,他乘上火车了。现在他正在火车上,伯伯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休息一会他就到了。”
可是老人不肯休息,他依然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直到嗓子完全嘶哑,他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她喂他水,他不喝。后来,血从他的嘴角和鼻孔里流出来,他还在哼:“明啊,明……”
他叫了一天一夜,死了。咽气的时候是凌晨,她望着他,默默地流泪,没有放声疾呼,也不敢哭他。她有什么资格哭他?她终于觉得一切都耗尽了,一切都解脱了。
天亮以后,有人送来电报,是克明打来的,拆开一看,他乘的那班火车已经到了,正是老木匠咽气的时候到达上海站的。他已经近在咫尺了,但是终于没能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
她算了一下,最多还有半个多小时,他就会到家。她必须在这之前离开此地。但是,就这么离开么?她觉得有些奇怪,有些茫然,又有点不知所措。她忽然觉得还有件事没了结。可究竟是什么事呢?真怪,它就横在面前,却说不明道不白。她简直糊涂了,竟会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她又必须快干,干完好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再不敢拖延了。她慌慌地扫视整个房间,最后把目光落在床上。她想她应该把那遗体盖上——不知道刚才想的是不是这个,但这件事是必须做的。
她拉起他的被子一看,发现那被子太破烂了。她赶紧翻箱倒柜地寻找,可是找不到一条整齐点的被单。忽然她想起,克明竹榻上铺的那条床单,还是比较新的,但不知他带走了没有?
爬上阁楼一看,那条浅绿色的花格床单整整齐齐地铺在竹榻上,就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她微微一愣,觉得心很慌,心跳得不对头。伸手把床单掀下来的时候,她听见“砰”的一声响,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不小心把放在床前的一只瓦盆打翻了。
她弯腰看了看,又是一愣。原来,这瓦盆就是曾经放在窗外的那盆太阳花。现在,花已凋谢,盆也破碎了……
她慢慢弯下腰去,拾起一个土块,放在手里轻轻搓揉。这褐色的土块里是有种籽存在的。她把揉碎了的细土朝窗外撒去。到明年春天,也许克明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一朵小小的太阳花,她痴痴地想。
但是她看不见了,永远永远看不见了。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包括那至死也不会忘记的一夜。
她抖开淡绿色的床单,极温柔而仔细地盖上了老人干瘪而瘦小的身躯。然后,把早已留心好的一小瓶农药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
她走了出去。初升的太阳正喷薄而出。它预示着,昨天已经结束。